十年后,她的儿子再次带她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以前她是回家的心情,而如今她只是来探望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她知道,这十年,她终于放下了。此时她正站在他的墓前,这是一个黄土堆成的小山包,她也曾想象过无数次与他相见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是这种。她的心很平静,她俯下身子为他薅掉坟身上长的几株野草,也在附近寻了几抔黄土为他添坟。她心想:夫妻一场的情分我也算是尽到了。随之,她平静的脸上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苦笑,“要是你能一直骗我就好了。”可惜没有可惜,他骗了她几天,也骗了她半生。
也许是命中注定遇到他,那时候我才17岁,我本来只是养在深闺,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偏偏那次我小姑叫我跟她一起出去玩,我就答应了。没想到跟着她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我已经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当着小姑的面,我哭着求她,她只淡淡地说要为我找一户人家过日子,便不再搭理我,把我晾在一边。也是啊,她下定决心要把我带出来卖掉,她当然也知道我身无分文,料定我自己回不去。她不给我吃的喝的,终于让我学乖了,我安生地跟在她身后。下了火车,又辗转了几趟汽车,终于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停了下来。她似乎有接头的人,她便把我安置在接头的那户人家,然后她将我的房间门锁上就出去了。我知道不会迎来什么好事。这个地方是真的很穷啊,来的路上看见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裤,还有一些人的交通方式只是步行,有来来往往挑着扁担的小贩,我断然是不愿意留在这里的,毕竟在我的家乡都已经看上彩电,吃着白米饭了。我自己边坐着边想着,我想逃,这种想法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脑海里,我跳下破烂的床头去晃门,从门缝里能看到锁在木门上的大铁锁,它那么结实,我知道我晃不开。我又回去坐在了床头,毕竟这屋里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坐。没办法,我只能那么坐着,干等着。等了好久,等得我昏昏欲睡,我听到院子里有了声响,除了我小姑的,虽然在我心里她早已不是我的亲人,姑且就当作一个称呼她的代号吧,还有几个男人的声音,有年轻的,也有沙哑低沉一点的。床的里侧挖着一个窗户,镶着木栅栏,没有玻璃,所以我通过栅栏能看到院子里的来人,接头的,还有一个五六十岁的拄着拐杖的老头,还有一个约莫跟我差不多的青年,看到青年,我心里一紧,这该不会就是给我找的,让我过日子的人吧?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端详起他来,我看他身材匀称,个子高高的,正要抬头,发现他正在看我,他看着我笑。原来他长的也挺好看的,我还没有见过这么阳光帅气的男孩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我一下子慌了,脸噌一下红了,我忙收回我的目光,又在床边坐好。还没等我收拾好我的思绪,他们就打开门进来了,我小姑拉着我对我说:“你相相这个人,看成不成。”我抬头刚要对她说话,她就对着接头的使了使眼色,他们几个就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和他。我更加局促不安,也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他比较喜欢说话,也比较幽默,基本的对话模式就是一问一答。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芳。”
“噢,我叫林春生。”
“嗯。”
“你家在哪啊?”
一听到他提起我的家,我的泪水哗地就流淌出来了,我也不管他,我自顾自哭我的,他说了什么安慰的话我也没听见,因为我的哭声盖过了他。外边那些人听见我的哭声就急忙赶来,他们应该是跟他说让他先回去之类的话吧,然后他就走了,我小姑看看我,没有说话,就又拉着那人出去了。哭了许久,哭累了,哭得倒在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他们把饭给我送进来,又给我抱了一床破棉絮,就又锁上门出去了。我确实是饿了,虽然是萝卜干和窝窝头,我也还是吃得很香,吃完我就又睡下了,毕竟目前我什么也做不了,不白费精力了,好汉也不想吃眼前亏啊,我现在就是菜板上的肉,我的处境我心里很明白。睡得半梦半醒,我梦到了爸爸妈妈,曾经一起玩耍的伙伴,他们都在呼唤我,在找我。我张大了嘴想回应,不料嗓子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本来他们已经离我很近了,不过听到这边没有回应,他们就转去了别的方向,离我越来越远了,最后看不到他们了。我惊醒了,身边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打湿了。内心充满悔恨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吞噬了我。
日子从未如此难挨过,距离天亮的这几个小时仿佛几个世纪。我趴在窗前看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我内心关于希望的想法就越来越暗淡,时间过的越久,爸妈就越不容易找到我吧。天亮了,又是送来的饭,紧锁的门。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又来了,小姑他们对他自然很欢迎,毕竟是他俩的金主。他进来了,对我说:“对不起,昨天把你弄哭了,作为补偿,我今天带你出去逛逛吧,就在这附近。”小姑他们对他倒是很放心,大概是觉得他也不会让到手的媳妇飞走吧。我也不想一直在这昏暗的小房子里呆着,我答应了。他带我去了河边,这个时候正是春天,冰已经早早地化了,气候没那么冷,小草小花都冒了出来了,只是微风还带点些许寒意。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做过的傻事,他很幽默,我也终于笑了。两人在一起呆了一上午,我们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不少,我对他有好感是真的,但还没那么了解。中午他送我回去,小姑他俩看着他直笑,他打了几声招呼就走了。回到屋里,小姑问我:“小芳啊,你看这人成不成?”我心里还是恨她,我不愿意跟她说话。她接着就说了:“你要是觉得成,我就给人家回话了,女人嫁到哪不是过日子啊。”还是太小,我心想她说的也对,我就对她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可不打紧,她高兴坏了,门也不锁就欢天喜地出去了,门口撞上那个接头的,好像叫什么铁头,“铁头啊,成了!”这个时候,我不再想逃了,我想姑娘家不就图个姑爷好嘛,看着他人挺好的,能好好过日子也行,等我安定了,我还有机会回家见见爸妈。
没过几天,他就来娶我了,他带了1600块钱给我小姑,说是彩礼,让她交给我爸妈。我对他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毕竟这样穷的山村凑这么多钱也不容易,我想他对我一定是认真的,我内心感到一点温暖与感动。然后他开始说,他父母跟他分家了,分到了两头牛,他现在都给卖了,现在只有两间草房,置办不了什么东西,甚至婚礼都很难。我心想:就图他这个人,物质没有也罢了,我愿意跟他一起吃苦。然后也没有什么仪式,我就这样跟他回家了,他说的真的是实话,确实是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草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也只有薄薄的一条被子。没想到就这样,我结婚了。他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就结束了。我就这样变成了他的妻子。
新婚夜过后,我隐约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怪怪的,他看我也没有那么多笑容了,反而有点喜怒无常。终于有一天,他喝醉酒回来哭着说着奇怪的话:“你还是没来找我,我都结婚了,你还是没来。”我知道他醉了,我还是扶他躺下了。不过我也知道酒后吐真言,我知道他心里有人,而且那个人不是我。夜里躺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骗了。我决定第二天去找小姑,她一定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他酒醒了,我告诉他,我要去见一下我小姑,我说我在这儿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她,还是想去看看她。他同意了,不过他没有跟我一起去,因为他实在起不来,而且铁头的家跟我现在的家都在一个村里,很近。我起身去了,刚到铁头家就看见小姑提着行李要走,她看到我就停了下来,喊我进屋。到屋里我就问她:“他为啥会娶我?”她显然为难了,不过在我的恳求下,她还是说了:“他原来有个女朋友,谈了好几年,谈婚论嫁的时候刚好赶上他分家,他一无所有,那女的就跟着别人跑了,他心里一直觉得几年的感情,女方不会不在乎,所以他决定结婚,他以为那女的会来阻止他,如果她没来,他也能有个媳妇。“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问她为啥不提前告诉我,这不是在利用我吗?拿婚姻开玩笑。小姑是过来人了,她劝我说:“人家既然决定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而且重要的不是男人心里想着谁,而是他身边躺着谁。”她要走了,回家去,把彩礼钱给我父母。
我可怜他,也对他仍然抱有希望。可惜男人的好只有他最爱的女人才知道。他对我很冷漠,就像陌生人。每天他从外边回来,我都要做好饭等他,没做饭他就要大骂,做得不好,他会把桌子都掀翻。我最害怕他喝醉酒,他喝醉酒的时候,只要看我不顺眼,就对我大打出手,我的身上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因为他是在太爱喝酒了。我爱他,但是我更怕他,我的生活变得很黑暗,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奋不顾身地离开。我发现老天真的爱捉弄我,难道我上辈子是个恶人吗?我怀孕了!我竟然怀孕了!知道我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这个时候,怎么能怀孕呢?女人真的是会有执念的,总是觉得自己选择的人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也许我有了孩子就能抓住他的心呢?我决定告诉他,也决定把孩子生下来。都说女人的第一个孩子是来报恩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它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又有了色彩和盼头。
告诉他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反应,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激动,不过我现在早已不相信电视剧了。分家了,没有公婆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潇洒和风流。没有人照顾我,没人给我做饭,我挺着大肚子提水,烧火,做饭。能做的时候就随便吃点,身体不方便,不舒服的时候就不吃,你们很难想象一个孕妇只有九十多斤吧。怀胎不够十月,小家伙看不惯我受太多罪,他就着急要出来了,我早产了。羊水破的时候,他刚好在家,借了邻居家的板车把我拉去了诊所,如果说我生孩子花了多半条命,那么一半都是花在坐板车上了,村里的土路坑坑洼洼,一路太过于颠簸。生小家伙的时候,真是九死一生,孕妇营养不足,虽然早产,但是生他没有力气,本想顺生,但是大出血,最后只得剖腹产,把这个四斤多重的男娃娃从我身体里拿出来,一层一层的肚皮被划开又被缝合,我的肚子上留下了蜈蚣一样的伤疤,这个时候我也才19岁。为了省钱,刚生完孩子,他就用板车把我拉回了家,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昏迷了,好在他一直喊我的名字,把我从鬼门关叫了回来。我以为有了孩子他就会多多少少怜惜我,不过,并没有,把我放在床上,他看都没看孩子一眼:“早产的孩子先天不足,以后也是累赘。”他说完就又出去喝酒了,我的眼泪默默地流着。他还是不爱我,更加不爱这个孩子。但是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爱他,我一定要好好抚养他长大。
我给他起名叫林希,他就是我全部生活的希望。他真的是很乖啊,我抱着他的时候,他更加乖,把他放在一旁,我去做事,他也不哭。可是希儿一看到林春生就哭,而且哭得凶,希儿大概也跟我一样害怕这个人吧。从小到大,希儿跟着我没少受苦,也没少挨打,5、6岁的时候他就跟村上的大人一起放牛,他爸爸打我的时候他也没少替我挨。我后悔了,我不该带这个孩子来世上受罪。我的希儿真懂事,每次都抱着我说:“妈妈,我很感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你。”
希儿是个男子汉,他说话算话,他小学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后来考了重点高中,也上了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了薪酬待遇很好的单位,他时常回来看我,看我过得好不好,看到我身上的伤和他爸爸一副酗酒无可救药的样子,他说要带我走,我拒绝了,孩子刚分配,我不能给他添麻烦。他拗不过我,就一个人回了北京,给我留了点钱,还给我安了电话,说我想他了就给他打电话。我多骄傲啊,我孩子这么有出息。等到他下次回来的时候,他说什么也要带我走。他爸的初恋回来了,那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就回了娘家,他爸知道了就去找她,把她带到家里,赶我出去,刚好被我的希儿看到了:“妈,别坚持了,这样的男人不值得,这个家不属于咱俩,咱们走吧。”是啊,这一刻是多么令人绝望啊,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儿子帮我找到了亲人,原来我已经几十年都没有回去了,我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的爸爸已经满头白发,他们找了我一辈子,原来小姑并没有回来,小姑和铁头都是人贩子,后来听说已经被抓住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恨了,我开始相信命运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没有留住枕边人,但好在我的希儿那么爱我,我知足了。如果没有这样安排,我恐怕生不了这么懂事的儿子,我释然了。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清闲,陪爸爸,陪儿子,看着他娶妻生子,我给他带孩子。走过前半生的浮沉终于变得安稳静好。
我渐渐忘了那个人,直到有一天儿子提起,儿子说他去世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心还是沉了一下。儿子想告诉我他的死因,我说:“不用了,你知道就好。”我知道儿子想回去看一眼他父亲,虽然他不尽职,不合格,那也还是他父亲。我答应了,我说我跟他一起,跟过去告个别。
此刻,我就站在他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