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瓶子,求你做个人吧

2022-07-12 03:01:45

志异

1

人迹罕至的后山,一幢木头房子岌岌可危地矗立在悬崖下。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屋檐下飘着一张捕梦网,随着风舞动。一道细细的瀑布从山顶倾泻下来,水声潺潺,阳光好的时候,山顶总是挂着半条彩虹,甚是养眼。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屋前的木椅里,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我看着不远处的小瓶子乐此不疲地在河边跑来跑去。河岸上布满了小脚印,我突然觉得很妒忌。

我百无聊赖,出声喊住小瓶子,第一千次问道:“喂,小瓶子,你想不想变成人?”

小瓶子停住了脚步,转向我。阳光下,它身上镀着一层流光溢彩,很耀眼。果不其然,它像以前的九百九十九次一样,微微眯着清澈见底的眼睛,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

果然,它脆生生地回了我一句:“不想!做人有什么好的!”

说完它就不再理我,继续像刚才那样跑来跑去,偶尔有瀑布的水飞进它敞开的瓶口里,它能开心地雀跃很久。

我叹了口气:又被拒绝了啊!第一千次被拒绝了,真是挫败。的确,做人有什么好的呢?

小瓶子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瓶妖,它琉璃般的瓶身只有半米来高,四肢短小,很有喜感。它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它身体里永远都有半瓶水。

半瓶水,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深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水都既不显得多,又不显得少。它每次奔跑的时候,水都会晃来晃去,晃出一片波光荡漾,永远不会溢出来,也永远不会干涸。

小瓶子不像其他的妖,非要挤破脑袋修出个人形出来,它对自己的妖形非常满意,一丁点儿想做人的想法都没有。

我把目光转向悠闲地趴在河边小憩的老牛身上,它倒是自在地眯着眼,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它的右角上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青铜色烛台,烛台呈鸟笼状,一只红色蜡烛放置在烛台的正中。

2

我用手托着腮,目光呆滞地盯着蜡烛看。像是感应到我的目光一般,烛芯之中猛地窜出一条幽绿色的火焰,即使在这样的风中,仍稳稳地燃烧着。

我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兴奋地将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招呼着小瓶子和老牛:“伙计们,来生意了!”

接着我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放在手边的黑色外套披上,然后我用手把翘着的腿掰下来,摆正身姿,摇着自己的轮椅,朝不远处的板车挪过去。

听到我的喊声,小瓶子甩开自己的小短腿也朝着板车跑去。

老牛睁开那双大牛眼,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过去套车。牛角上的烛台随着它的步伐一摇一摇的,可是不管怎么摇,那幽绿的火焰都一动不动,惨惨地燃烧着。这幅光景若是放到晚上,像极了飘动的鬼火。

我摇到板车前,反手从轮椅背上抽出挂着的拐杖扔到车上,接着扶着板车边缘慢慢站起来。我先将自己的右半边身体挪上车,然后再把没有知觉的左腿搬上去。

小瓶子用自己的小短手扶着车,努力尝试跳上来。但是它身材短小,压根就跳不上来。

我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将手伸到它跟前。它用水汪汪的眼睛瞥了瞥我,最后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稍一用力,就将它拉进我的怀里。我用手摸了摸它,它瞬间就从一只瓶子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猫。我低头看了看它,它脸上长着俩桃花眼,贱兮兮又猥琐。我承认,这只是我的恶趣味而已,我一直觉得,猫就应该长着桃花眼。

小瓶子丝毫不理会我的恶作剧,它打了个哈欠,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老牛走过来,从板车前头钻了过去,再起身时,已将板车套在身上。它不急不缓地拉着车,稳稳地在山路上走着。

我侧过头,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剑眉星目,真是一张年轻又俊俏的脸。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挑了挑眉,勾起一抹媚笑。随即我胳膊上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真是恶寒!

还是不习惯啊。看了这么多年,每次看这张脸还是会生出一种陌生之感。我拍了拍脸颊,对自己说:快了,就快结束了!

3

一路上,凡是遇见我们的人,在看见我那一身黑衣和老牛角上的烛台之后,都面露惧色,退避三舍。

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半垂着头,撸着怀里的小瓶子,它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噜”的低声。

江湖上传言,最近出现了一位男人,他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喜穿黑袍。他总是坐着牛车,每次他出现在一户人家的时候,那家至少要死去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往何处去。他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索命鬼。

索命鬼么?我冷笑几声。

老牛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我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这家高大的门楣:孙府。

可真是一户大户人家啊!门口蹲着俩气势威武的石狮子,脚踩石球,瞪着铜铃大眼。原本门口还守着俩家丁,只是这会子早跑了。我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们惊恐的尖叫声,他们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面色惨白,连个招呼都没打,一溜烟跑了。

我轻轻拽了拽小瓶子的耳朵,它不满地叫了几声后,从我怀里站了起来。它步伐轻盈地爬到我的左肩上,安静地蹲在那里,舔自己的爪子。

我轻笑,还真把自己当猫了。

我用正常的右腿跳下车,把板车上的双拐拿下来,架在腋下。我先是走到老牛身边,将右手食指伸进烛笼中,贴近烛焰。

原本幽幽的烛火,瞬间青光大盛,像花一般开放。一滴烛泪沿着蜡烛滚落下来,落入我的食指,凝而不散。一大滴晶莹的血红色烛泪,像是有生命一般地滚动着。它紧贴着我的食指,没有滑落下去。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了孙府。

我捕获着空气中的气息,径直走进了府内。偌大的府里,鸦雀无声,只有我双拐点地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我忍住笑意,看来我这索命鬼的名声传得还真远呢,我还没到,人都躲得影子不见一个。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是欺负我腿脚不利索么?

气息很近了,我走到内室,来到一间宽敞的卧房。

卧房里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不断地咳嗽,咳得很剧烈,每咳嗽一阵,他的气管都像老旧漏风的破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我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瓶子安静地蹲在我的肩上。

他咳了好久,期间还吐了好几口血。半响,似乎是喘得缓一些了,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五官已经开始萎缩了。

他瞪着死鱼般灰白的眼睛,用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还是来了,终于……轮到……我了吗?”

一句话,他喘了好几次,每次停在那,都像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我勾了勾嘴角:“今日之果,昨日之因。看来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你这幅濒死的光景,还真和他们一模一样呢!”

他听我说完,面色一瞬间显得更加灰败。他喃喃自语道:“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他老泪纵横,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真真是濒死的模样。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右手,轻轻一点,一直附在我食指上的那滴烛泪,径直飞到他的眉心,像一只水蛭般,开始源源不断吸食他身上的灵力。

不一会,烛泪开始慢慢膨胀,内部不断流动着血红色的色彩,颜色诡异又艳丽。

“就算是去钱庄里借钱都是有利息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你占我灵力这么些年,我收回些利息,也是天经地义的。既然这样,你的修为,我就收下了,反正你也已经用不上了。不过放心,我会留你全尸。”

他嘴唇哆哆嗦嗦,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了。

烛泪已经像个鸡蛋般大小了,他的气息也慢慢弱了下去。烛泪像是吸饱了,从他的眉心飞到我的手上,红莹莹的模样,还真讨喜。

我觑了一眼已经没有了声息的他,真像一颗干瘪脱水的老咸菜。

“第十九个,最后一人了!”

我将烛泪按在残废的左腿上,它慢慢地融了进去,原本没有知觉的左腿,随着灵力的融入,慢慢地升起一阵阵暖意。待烛泪完全融进去,我试着活动了下左腿,果然,可以动了。

我从没尝试过两条腿同时走路,初初竟还有些无法掌握平衡。我自顾自地在室内走了几圈,待逐渐习惯了之后,才转身朝门口走去。那副拐杖,我已经用不上了。

4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沉默。二十年了,转眼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小瓶子仍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老牛仍慢慢地拉着车,唯一变的,就是这具身体,恢复如初了!

风轻云淡,日子如旧。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像往常一样在河边嬉戏的小瓶子,第一千零一次地问它:“小瓶子,你想不想成为人?”

小瓶子仍像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那样,歪着头认真地思考。

我默默倒数:三、二、一!

“不想!做人有什么好的!”它脆生生地拒绝道。

我迈开腿,走到它的身前。

它疑惑地仰头看着我。

“对不住,这次可不能由着你了!”

话音刚落,我快速地伸出手,探进小瓶子的身体里。我的手触摸到了它瓶子里的水,真是令人怀念的柔软啊!来不及感叹,我将它藏匿于水中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拉了出来,它的灵魂在离开瓶身的瞬间,身形猛长。

我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我赌对了!接下来,我将自己的灵魂剥离出这具身体,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我迅速将手里挣扎的灵魂封入了倒在地上的躯体之中。

待灵魂完全封入的瞬间,我才松了口气。只做了这一步,我已经觉得疲惫,但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小瓶子里的水开始缓慢流失,我不再浪费时间,马上将自己投入瓶身。

熟悉的温暖感包围着我,我不禁热泪盈眶:二十年了啊!

丰富的灵力充盈在我的体内,我没时间过多地感慨,我将灵力引导进身体的各个部分。原本只是圆滚滚的瓶身,开始变得细长,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将手和腿从体内伸展出去。做完这一切,我甩了甩头,从地上站起来,光着脚往河边走去。

轻柔晃动的河面上,倒映出一具琉璃般光滑又凹凸有致的身体,一头银发,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这就是我的人形吗?

我将手伸进飞泻的瀑布中,拉出一道水幕。水幕在阳光下,渐渐变成银白色的罗衣。我穿上罗衣,将腰间的带子系好。

我再次端详着河里自己的倒影。这个样子虽然很像人,但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到底少了些什么呢?

我转过身,看向仍躺在地上的他,皱了皱眉:他怎么还没醒?是哪里出差错了吗?

我走向他,蹲在他跟前,疑惑地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自己用了二十年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我探了探他的气息,他呼吸平稳。我又瞥了瞥他的胸膛,那里正在微微起伏,看来应该没事。

我暗想,或许是人类的体质原因吧,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

我凝视着他起伏的胸口很久,似乎有些魔怔,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少的到底是什么了。是心跳!

我没有心跳。我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本就没有可以跳动的心脏。是啊,无心之瓶的我,是在奢求什么呢?不过是因为用惯了他的那具身体,习惯了他的心跳而已啊!

但为何,我这么怅然若失呢?

5

他的眼皮动了动,有转醒的趋势。不一会,他便睁开眼,迷糊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转过好几种情绪。

我现在的样子,他应该认不出来。

“你是谁?我在哪里?”他问道。

嗯,曾经自己用惯了的声音从别人的嘴里发出,也好奇怪。

我努力压制住内心的诡异感,回道:“我是小瓶子啊。”

“小瓶子?小瓶子不应该是圆滚滚的吗?怎么会变得这么,这么……女人了?”他疑惑地问,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惊道,“等等,小瓶子不是我吗?”

说完,他瞬间从地上弹跳起来,仔细端详起自己的身体。他摸摸自己的手,又掐掐自己的腿,一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等等,这才是我自己的身体啊!可我怎么记得自己是只瓶子呢?你见过一只圆滚滚的瓶子吗?手短腿短、还会说话的那种?”他抬起头问我。

看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这也不能怪他,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很离奇。

我善解人意地回道:“嗯,你说的其实也对。你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吗?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你的确用着我的身体做着小瓶子,而我则用着你的身体做着你。我们刚刚才换过来。”

“等等,你说什么?在过去二十年里,我用的是你的身体?我竟然在做女人吗?”他受惊不小,盯着我的身体,结结巴巴地问着。

“并不是,这是我的人形。你之前用的,是我的妖形,对,就是你印象里圆滚滚的、丝毫看不出女人样子的那种。”我比划着自己的妖形,甚是神伤地叹了口气,“但我却是不折不扣地做了二十年的男人啊!”

“你你你……”他指着我,脸色仍然很难看,“瓶妖也是有男女之分的吗?那为何我之前都是圆滚滚的?你确定我没做女人吗?”

“你当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我望进他慌张的眼眸,他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中。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也不禁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那真是一场无妄之灾,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自己不曾经历过那些。

6

二十年前的我,是他嘴里那只圆滚滚的手短腿短的瓶妖。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住在这山崖边上,与老牛为伴。

山中无日月,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过了多少年,也从不在意。每天就喜欢在河边跑来跑去,对我来说,只要有水就足够了。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可是噩梦却在那一天到来了。

那一天的日头,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好。我正在河边,尝试从瀑布中接水。

一群人类突然闯了进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除老牛之外的活物,我很好奇,傻傻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看。

他们像是迷了路,一群人环视着周围的山势,指指点点。直到其中有几个人看见了我,我就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艳,像是看到了绝世之宝。我不太明白他们讲话的意思,只听见他们不停地提到“宝贝”、“宝瓶”、“瓶水延年益寿”、“提升修为”等等。

渐渐地,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开始变得贪婪。我虽然懵懂,却也意识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我拔腿就跑,可是我的小短腿怎么跑得过他们那群修真人中的佼佼者呢?

几乎眨眼之间,我就被他们控制住了。

老牛见我不停地挣扎,便冲过来救我。可它不过是一头老牛,怎么敌得过他们?

他们嫌它捣乱碍事,将它狠狠地踹倒在地。我看见老牛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我很难过,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只能不停地挣扎,同时怨恨自己平时懒散,没有好好修炼,落得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们中有几个人将我倒提了起来,似乎想看看能否将我瓶内的水倒出来。我瓶内的水,那是我的生命之源,是我全部的灵力,根本不会轻易地倒出来。

他们见倒不出水,又试了各种方法,我被他们折腾地头昏眼花。许是耽搁了很久也没见成效,他们便不耐烦起来。

我惊恐地听到他们说着打碎之类的话,害怕地要死,想要逃,却被压得死死的。

他们中有三四个人抽出自己的佩剑,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比划,还有两个人将我狠狠地按住,不让我有丝毫逃走的机会。

我绝望地闭上眼,虽然我身体坚硬,但并不是刀枪不入。他们的修为和力气远远高于我,我能怎么办呢?我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阵阵剧痛,耳边回荡着铮铮之声。

我会死的吧?那是我被劈裂之前唯一的念头。

我听见他们欢呼出声,我发觉自己的生命源源不断地流失。他们手忙脚乱地接着从我身体里流出的水,面露喜色,每个人都急不可待地把水往自己的嘴里灌,生怕比别人少喝了几口。

在我意识恍惚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怨毒地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脸,一共是十九个人!

待他们将我吸净之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像是被用完扔掉的垃圾一般,四分五裂地瘫在地上,满地都是破碎的银光。

我身边不远处,老牛在低声地呜咽,它艰难地爬到我身边,不停地流泪,想要触碰我,安慰我,又怕碰疼了我,只能无助地呜咽。它的泪砸到我脸上,很痒,我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7

他来的时候,我正目光空洞地看着蓝天白云,默默等待着死去。

“瓶妖么?倒是罕见,只是怎会落得这般凄惨的田地?”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目光悲悯地俯视着我。

我不想再看见人类肮脏的嘴脸!可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了,就算他再补上几刀又如何呢?我那时倒是希望他能补上几刀,起码可以给我一个痛快。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见他站了许久后,慢慢蹲下身。他轻柔小心地将我碎裂的身体慢慢拢到一起,随即他轻轻地拉住我的灵魂,谨慎地往外拉。

我见他那个样子,还以为他想物尽其用,霸占我的灵魂。我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结果却是,他将我的灵魂拉出来之后,小心地放置在一旁,接着他灵魂出窍,将自己的灵魂融入地上的碎片之中,开始替我修补身体。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转念想到之前他悲悯的目光,难道真是因为怜悯吗?

当时的我太过于憎恨人类,丝毫不领情。鬼迷心窍一般,我转头看着他倒在一边的身体,内心有个邪恶的声音,一直蛊惑着我:“去吧,夺取他的身体,去做人,去报复!”

我情不自禁地爬向他的身体,在我碰到他身体的那个瞬间,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夺取这具身体,然后去报复那些人!

当我钻进他身体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夺取身体这件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由于我自己的原身受损,灵魂也跟着损伤得很严重,我当时仅存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身体,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在我融入他的身体之后,被重伤的灵魂,只能勉强活动几根手指。换句话说,我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而且,我连脱离出去的力气都没有。若是强行脱离,我马上会魂飞魄散。

我只能认命般地躺在原地,直到我看见自己的脸,不,是自己曾经的脸。

它满脸好奇地看着我,原本碎裂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愈合了!而且,它体内的水,正在慢慢地汇流。

真是讽刺啊,他好心替我修补身体,我非但不感恩,还趁火打劫夺了他的身体,真是自作孽啊!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这样的自己,和之前那群强行夺取我灵力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瓶子用我的声音,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在哪里呢?”

听闻这句,我才惊觉,他进入我身体中的,只是单纯的灵魂,而他的记忆,仍留在这具身体里。

我是不是该庆幸这点呢?这样,在我能告诉他实情之前,他就可以单纯地做一只瓶妖呢?

我突然放声大哭。

8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糕,我恢复地很慢很慢。小瓶子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只瓶妖的事实,它开始像我以前一样,喜欢在河边跑来跑去,它体内的水,也恢复到半瓶之多。

老牛也好了起来,它经常会走到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我。小瓶子很喜欢它,它也喜欢小瓶子。老牛目睹了当天的一切,它什么都知道,它是不是也会怪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原地。

后来,在我淋了几场雨之后,老牛和小瓶子合力将我拖到了屋檐下,使我免于遭受以后的日晒雨淋。我每天呆呆地盯着捕梦网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转机出现的那一天,我仍像往常一样躺着,像个活死人。突然之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眉心,慢慢融进我的体内,很温暖的感觉。

我努力回忆着这种熟悉的感觉,猛然,像是福如心至一般,我意识到,那是我的生命之源,是我被抢走的灵力!意外的是,除了我自己的灵力之外,那里面还裹挟着人类的灵力。

一开始,我很费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的灵力为什么还能回来,修补我的灵魂。但这样的事情,在后来的几年之间,断断续续地发生着。我开始可以慢慢地活动自己的双手,开始可以活动自己的脖子,也能够慢慢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每当自己的灵力回来的时候,都会夹杂着别人的灵力,令我逐渐恢复。但即使这样,我仍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恢复到能靠着轮椅行走的地步。

相对于身体的其他部位,双腿的恢复慢了许多,但我已经不愿意再继续等待下去了,我也等不及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想尽快修复好自己的灵魂,我想要回自己的身体。

所以,我怂恿小瓶子和老牛,连哄带骗地让它们帮我做了个板车。我将自己的灵力抽出一点,做成一个烛台,每当感应到留存于外界的我的灵力波动之后,蜡烛就会自己亮起来。

靠着这个方法,我沿着灵力的气息,寻到了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当年那十九人之一。令我意外的是,才不过十几年而已,当年年轻力壮的人,就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濒死之人。

他没认出我,毕竟我也换了模样。我丝毫都不同情他,毫不留情地直接将自己的灵力收回,也顺带夺了他的修为。

用同样的方法,我寻到了剩下的那几个人,他们的境况出乎意料地相似:全都是面无人色,挣扎等死。

看着那样的境况,我慢慢寻思出一些端倪。想来被他们夺走的我的灵力,对于他们来说,并非什么灵药,恰恰相反,而是毒药。这种毒药渗入他们体内,慢慢蚕食着他们的灵力和修为。

他们应该没找到解药吧。那些修为低些的,没撑过几年就命丧黄泉了,在他们死后,我的灵力又卷带着他们的灵力回到了我的体内。

最开始的那几年,我就是靠着这些灵力修补自己的灵魂。虽然他们人品低劣,但灵力倒是不错。再后来,我靠着丰沛的灵力修出了人形,不知道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我不由得想仰天长啸: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他们贪图我的灵力,砍碎我的妖形,夺取我的灵力,却被我的灵力反噬,送了性命。而我呢?我被一时的仇恨蒙蔽,夺取了恩人的身体,却也被困在他的体内二十年,行动不便,丝毫体会不到做人的乐趣,反而成了累赘。

最无辜的应该是他了吧?因为自己的善行,他被困在我的妖形之中。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9

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将二十年的回忆捋了一遍。其实这些年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乏善可陈,但是他太聒噪了,不停地问东问西,美其名说是为了恢复自己的记忆。

我本来就对他有愧,也只能耐着性子,有问必答。

我打了个呵欠,甚是困倦。这两天里,又是换身体,又是化人形,我消耗很大,需要休息。为了保持清醒,我一直将脚泡在水里,通过水汲取灵力。反观于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喋喋不休。

“你不怪我么?”实在忍不住了,我索性心一横,突兀地问起这个自己想回避的问题。

“额,怎么说呢?”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按常理来说,我应该怪你。但我仔细回忆了这二十年的日子,你没有丝毫对我不利的行为,反而一直努力修复自己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再一想,我做瓶妖的时候,也做的很开心不是?你看你现在不是把我的身体完璧归赵了吗?而且托你的福,这二十年我是丝毫没变老啊,还是这么英俊潇洒!”

他自恋一般地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时语窒,觉得自己白问了。

“既然你不怪我,那我去休息了。”

“别呀,我还有问题没想明白呢。”

“那你慢慢想,我先去睡了。”

“哎哎,你就忍心扔下我一个人?”

见他不依不饶,我头疼地说道:“我承认,当年夺取你的身体是我对不住你,害你被困了二十年。这件事,若是你想讨回些公道,只要不过分,我都会答应的。但我现在真的是太累了,我要睡觉,你随意吧。”

我爬起来就往木屋走去。我躺倒在房间的木床上,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以前我还是妖形的时候,常常整晚地坐在门前看星星,丝毫没有日落而息的概念。但自从用了他的身体之后,我每天都需要睡很久。刚开始是为了修养,后来竟成了习惯,哪怕我现在修成了人形,我还是想睡觉。

不管他在门口对着老牛抱怨,我很快睡着了。

10

我是被屋顶的动静吵醒的。

窗外已阳光大盛。我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抬头望向屋顶,只见他正趴在屋顶上敲敲打打。

“你干嘛?”我不满地发问。

“呦,你醒了。如你所见,我在补屋顶啊!你睡了这么些年,就没发现屋顶破的不成样子了吗?”

我当然发现了。这间木屋已经很破旧了。屋顶上破了很多洞,晴天漏光,雨天漏雨,平时漏风。但我之前行动不便,连上床都费劲,更别提爬上屋顶进行修补了。

我仰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的记忆理顺了吗?”

“差不多了吧。”

“那你怎么还没走?”

“走?我应该去哪里?”

“我哪知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呗!”

他转过头看着我,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阳光下,我被微微迷了眼。

“都过去二十年了,我早就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了。而且在我的回忆里,你用我这副身体,也没干什么好事吧?现在我在江湖上不是被当做索命鬼来着?你说,我还能露面吗?既然这样,不如就留下来好了,反正我也住惯了这里。”

“等等,你说你要留下来?我还没答应呢!”

开什么玩笑,虽然他做小瓶子的时候,我们相安无事,但一想到以后还要和他住在一起,总觉得有些不适应。但他在江湖上名声不好的确是我造成的,这一点我还真没办法反驳。当初我每一次出去,都是用着他的模样,带着他和老牛的。想他原本好端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却被我折腾成残疾人,还令人闻风丧胆,也的确是我不对。

“你昨日应允我的,我可以为自己讨回些公道。怎么,我住下这件事可是超过你能接受的范围了?”他微笑不减,直视着我。

“也……不是。”我有些底气不足。

每每一想到是我对不住他,我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既然他只想赖着不走,那就随他吧。

“你要是愿意待,就待着吧。”我妥协道。

“我愿意。”他朗声一笑,转过身继续敲打着屋顶。

许是被他的笑容感染,我也不由得勾起唇角。

屋檐下的捕梦网,正随着清风,摇曳出道道流光。

是个好天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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