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扇

2022-08-23 06:00:20

爱情

“那请你去告诉我父亲,他金尊玉贵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要给人做妾了。”

谢横扇带着垂到腰间的帷帽,手里捧着一油纸袋的栗子糕,丫鬟替她付了钱,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香料盒子。

谢家的小小姐,喜欢样式好看的衣裳,喜欢颜色上乘的脂粉,爱滚圆的珍珠,爱簌簌作响的流苏穗子,爱晃眼精巧的钗环,爱打扮,爱漂亮。

谢横扇一面嚼着栗子糕一面四处张望,不曾想却看到一个骑着红棕烈马的男子。

他们目光微微重合,又轻轻错开。

谢横扇眼里一亮,挑起帷帽就要追上去,却被一人撞到了肩胛骨,肩膀热辣辣的痛,连着手里的油纸袋子也掉落了。

谢横扇咬碎一口银牙,娇斥:“你要是摔碎了我的栗子糕,千千万万个你也是赔不起的!”

“你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娇气?”来人低笑道,“还是你们大宣的姑娘,都这么不讲道理的?”

“要你管!”谢横扇跺跺脚,拿着丫鬟手里的香料盒子就朝他砸过去。

盒子里满满当当的女儿香,又甜又腻,熏得人头疼。

横扇绕过他就朝刚刚骑马的男子追过去,好在那人遛马遛得慢,没刻意地跑,倒正让横扇追到了。

“太子哥哥!”

宋澍回过头,横扇挑起帷帽,笑得眉眼弯弯,咧开抹了口脂的嘴角,双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整个人都娇憨可爱。

“横扇?”宋澍笑起来,像明媚的春光倾撒。

他下了马,道:“我方才看着便像你,就是带着帷帽一时没看出来。”

谢横扇笑眯眯地说:“那太子哥哥就多看我几眼,日后就不会忘啦!”

她的父亲是怀侯,是坚定的太子党,宋澍是父亲为她觅的良人。

只等父亲平定北楚的叛乱,回来就可以给她和太子定亲了。

宋澍看着眼前娇生惯养的少女,不由笑起来,“等谢将军回来,看到扇扇长这么高了,一定欣慰极了。”

“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最疼我了。”她说,又踢踏着地上的小石子。

等父亲回来了,她就要嫁给宋澍了,父亲一定很舍不得,要撅出那坛十六年的女儿红,才能送她出嫁。

可惜谢横扇最后也没盼来她和宋澍的大婚,只等来了父亲的死讯。

怀侯发妻早逝,一生无子,只有谢横扇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她沾半分苦,千娇百宠地养大。

原以为能护她一辈子,可惜最后也没能喝上那口女儿红。

怀侯战死,宋澍在皇帝跟前跪了一夜,给她求了个朝阳郡主的诰封,记为宗室女,享亲王女俸禄。

事后谢横扇便大病了一场,她迷迷糊糊地想起父亲。

母亲生下她没两年就去世了,父亲没有续弦,还是请了宫里服侍过皇后的嬷嬷来教养她,寻常贵女该有的她都不少。

她还小小一只的时候,最爱的就是等父亲休沐的时候,带她去看街上的烟火杂耍。

她拍着手仰望父亲,眼底崇拜又欣喜,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她的父亲是个英雄!

父亲最厉害的就是打战,横扇从前想,父亲没有儿子,那她便当她的女公子。

她和父亲说,她也要上战场,她也提的动红缨枪。

父亲当时和她说了什么,父亲和她说:“我半生戎马,一次次死里逃生,就是为了我的妻儿来日不用受我的苦。”

“我的囡囡是我的掌珠,可以恣意妄为,可以嚣张跋扈,这是父亲给你的荣耀,也是父亲对你的补偿。”

宋澍在五月定亲了,同昌平侯的女儿李漱春。

谢横扇听到的时候微微一怔,手里的针一个不防扎进了手指,顿时有血珠子冒出来。

都说十指连心,当真痛得厉害。

“姑娘,太子爷来了。”婢女慎慎地道。

谢横扇站起来,下意识地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可连手指都在轻轻颤抖。

宋澍穿了一身鸦青色的宽袍常服,他整个人都浸在月光里。

长身玉立,腰间系着枣红色的宫绦,看她的目光痛苦又克制。

“太子哥哥,”谢横扇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去握他的手,却发现是同样的冰凉。

她颤抖着道,“父亲已经离开我了,你不会,你不会抛下我的,是吗?”

宋澍欲言又止:“昌平侯继了你父亲的兵马,怀侯未平的战乱得由他去平定。他手里兵马太多,父皇不放心,要把李漱春压做质子,只能用联姻的名义。”

夜风拂面,宋澍的字字句句都是挖心去骨的痛。

谢横扇死死地攥着他的手,恳求道:“父亲已经走了,太子哥哥,我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你不要弃了我……”

谢横扇的身子一寸寸下滑,最终双膝跪地,她攥着宋澍的衣摆,痛苦地呜咽:“我也可以为你上战场,我也可以为你提枪拿戢……”

“太子哥哥,不要弃了我。”

她是大宣的贵女,父亲心头的掌珠啊。

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搭着梯子给她摘下来。

怀侯到死都不愿让她弯腰低头,如今还是为了一个人,跪地呜咽,折了一身傲骨。

宋澍也跪下来,像安抚一般抱着她。

他冷静地道:“我会保护你的,扇扇,你等我,你再等我两年,我不会弃了你。你想要的,我以后都会给你的……”

怀侯府的院子里,开了一树又一树的桂花,鹅黄掺白的颜色,娇嫩又金贵。

宋澍大婚那日,谢横扇拿了把锄头,蹲到那棵桂花树下面,亲自撅出了一坛女儿红。

带着泥土腥味的酒坛擦洗干净了,她慢悠悠倒出一杯酒来。

父亲没能喝上这口贺她出嫁的女儿红,为她择的夫婿也与别家姑娘成了亲。

太子府宾客满盈,灯火通明。谢家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谢横扇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赤脚站在月光下,抬起了水袖。

软腰轻轻一折,水袖在空中甩过,下颔微抬,她细细慢慢地哼唱,对月起舞。

贵族对正经女儿是不教习舞蹈的,觉得歌舞轻贱,是妾室歌姬所习。

可怀侯不在乎,只要谢横扇喜欢,便由着她的性子来。

那时候谢横扇想,学了自然是跳给未来夫君看的。

她盼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嫁给他,也不知道那太子妃,会不会为了他学跳舞?

谢横扇跳的轻柔舒缓,却让人看了没由来的难受,是满腔心酸,满腔的痛。

一舞罢了,谢横扇看着太子府的方向,灌了一口女儿红。

这舞,她日后再不会跳了。

两年后的谢横扇还没出嫁,在帝京已经算个老姑娘了。

可她就是赖府里一辈子,谢家也养得起这么个姑娘。

宋澍登基那天,谢横扇从香囊里掏出一颗裹了糖的蜜枣放进嘴里,顺势坐在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宋澍是太子,皇帝去世后顺位登基。

其实谢横扇想得明白,除了要娶李漱春压制昌平侯,宋澍何尝不需要昌平侯来扶持自己?

其中厉害关系她都知道。宋澍爱她吗?爱的。

可爱归爱,他还有他的抱负和雄心壮志。

他只是为了更重要的皇位,选择放弃她罢了。

只是如此罢了。

谢横扇理解他,也不恨他,可她还是会难受,会委屈,会怨怼,会愤懑。

宋澍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聘进宫。但谢横扇拒绝了。

宣旨的内监迟迟没回去,倒是换了便衣的皇帝先来了。

宋澍看她的眼底是克制的欢喜和深情,是熬到头的欣慰和释怀。

这些都不是假的,可谢横扇不能再蹦蹦跳跳地站在他身边,比比他的身高和他说:“太子哥哥都这么高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你呀。”

院子里的桂花树又抽芽了,枯木逢春,到金秋的时候,又是满庭的桂花香味。

宋澍似乎想伸手揉揉她的发髻,可又忍住了,笑着说:“横扇,我可以娶你了,我可以封你做贵妃,给你旁人都没有的宠爱和尊贵。”

“那请你去告诉我父亲,他金尊玉贵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要给人做妾了。”

谢横扇淡淡道,她细细咀嚼着嘴里的蜜枣,甜甜腻腻的。

她年少时最爱吃的东西,如今吃多了,居然觉得烧心。

宋澍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一寸寸收敛起来,他站的笔直,不曾说话。

“我从前那样盼望着嫁给你,可到了嫁人的年纪,你娶了别家姑娘。我总不能死皮赖脸地黏着你,脸面不要,自尊也不要。”她自嘲道,没敢看他的眼睛。

谢横扇仰起头看他,最后才说:“有没有人告诉你,我谢横扇曾是帝京明珠,很骄傲的。”

“太子哥哥,保重吧。”谢横扇扶着紧绷的秋千绳,轻轻一跃,从秋千上下来。

宋澍似乎想伸手去拉她,可她的衣袖一点点从他手指滑过。

斑驳的阳光撒在他们身上,可青梅不是当初娇蛮张扬的少女;竹马也不是当初那个温柔俊俏的少年。

宋澍没做错什么,可站在谢横扇的角度,没那么轻易释怀。

谢横扇窝在府里,偶尔会摆弄摆弄脂粉,偶尔会去父亲从前的屋子里坐一坐。

她抚摸父亲穿过的战甲,摩挲斑驳的红缨枪。

好像父亲只是去打战了,她只是待在家里,等着父亲凯旋而归。

她会和父亲喝一杯酒,给他跳一支舞,也让骄傲的父亲教她耍剑。

不为上战场,只为了有一次,她也可以保护父亲。

“姑娘,人来了。”红枝打帘进来,谢横扇掀起眼皮,微微颔首。

一个黑衣侍卫走进来,恭敬地把一封书信交给谢横扇,“这是罗副将转交给小姐的。”

横扇颔首,拆开书信展开看了两眼,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猛地把信拍到桌上。

因为用力,手掌震得发麻,她撑着案几站起来,道:“我们进宫。”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谢横扇才见到了宋澍。

宋澍显然是匆匆从御书房赶来的,在偏殿见到了谢横扇。

谢横扇却连站都站不稳,她攥紧了案几的边角,扣得手指骨节发白,她歪着头,看着洒满黄昏的大殿,拉长了宋澍的身影。

她回过头,双目赤红,可眼底还有一抹期翼,她颤抖着声音,哀求般说:“我父亲是被昌平侯害死的,你知道吗?”

宋澍来之前全是期待,他看到谢横扇的时候,眼底是不易察觉的光亮。

可谢横扇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冷静下来了,脸色也一寸寸变得难看。

他明明可以选择骗她,可以反驳她,可还是坦白地说:“知道。”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谢横扇悲愤得难以自制,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嗓子却干涩,好像喘息不过来。

她指着宋澍,道:“宋澍,你知道我父亲死在他手下,可还是把我父亲的将士给了他,你娶了他的女儿,甚至想要我做你的妾!让我屈居她之下,喊她一声皇后。”

宋澍哽咽了一下,说:“那时候朝中没有适合出征的人,昌平侯是最好的选择。”

“横扇,我从小被培养成为储君,我只能选择保护更多人,站在更多人的角度来做决定。”

“我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我能独裁的,横扇,我没办法,你等等我,等我真正成为一位君主……”宋澍双眼赤红,他一遍遍地告诉她,像一种恳求。

他们都在这场痛苦里挣扎,被两面炙烤,一次次被逼到困境里去做抉择。

他们分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把对方越推越远

“那你给我父亲一个公平啊!”谢横扇大喝道。

她赤红着双眼:“时至今日还有人指摘他,辱骂他!他是吃了败仗死的,他是死在战场上的——我宁愿他是死在战场上的!”

谢横扇挺直了腰杆,她目光灼灼,最后道:“宋澍,我可以不嫁给你,可以不当你的皇后,甚至可以远离你,不在给你添任何麻烦。”

“但是宋澍,你要给我父亲一个公平,求求你,求求你给我父亲一个公平。”

“他是一个王侯,也是一个将军。一个将军,可以光明正大地死在战场上,但是不能埋骨于腌臜的毒杀。”

谢横扇不知官场的诡谲,不知道宋澍要处置昌平侯几乎和一半的朝堂为敌。

或许她知道,可她还是把难题给了宋澍。

可宋澍选择了沉默。

他痛苦地阖上了双眼,面对谢横扇露出骨血的痛,他再次选择了避之不见。

谢横扇后退了两步,父亲错了,他选择了一位贤明的储君,却没为她择一位可以托付的郎君。

她攥紧了手指,道:“你总说不会放弃我,可你一直在放弃我。为了皇位放弃我,为了百姓放弃我,为了名声放弃我!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这就是你和我父亲许下的深情!”

谢横扇从他身边走过去,声音满是遗憾痛苦。

“我父亲要是知道我这样跪下来求你,你这样一次次负我,让我伤心难受,”她有些恍惚,“他该多疼啊。”

她就这么走出大殿,可那时候宋澍还不知道,他错过的是什么。

印象里的谢横扇会拿着一套套鲜亮的衣裳在铜镜跟前比划,会问她珊瑚手钏好看还是翡翠镯子好看,看到喜欢的珠宝都会爱不释手。

她倨傲又嚣张,天真糊涂,却进退有度。

她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不点破。

谢横扇从太极宫里出来,红枝还在宫门口的马车等她。

她垂下睫毛,迎面却走来一个宫女,道:“郡主,皇后娘娘有请。”

李漱春用一个小矬子磨着指甲,身旁跪着一个用银签子挑石榴的宫女。

李漱春吹散指甲上的齑粉,谢横扇走进了大殿。

珠圆的手指捻了一颗石榴,放进唇齿间,李漱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轻讽道:“啧,帝京明珠?当真是——名不虚传。”

“皇后娘娘请臣女来,便是说这句话吗?”谢横扇眼里止不住的厌恶。

“哎。”李漱春点点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道:“北楚和大宣的战事宣停,为了维护两国之间的情义,要派遣公主前往和亲。”

李漱春看她一眼,道:“朝阳你也知道,皇室公主只有五岁的舒康公主,便想着从旁支过继宗室女。朝阳你自然是最有才貌的女子,帝京最璀璨的明珠,不然——”

李漱春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怎么勾的陛下神魂颠倒?”

谢横扇淡淡道,“你可以杀了我,把我的白骨架子洗干净了,装点打扮送去和亲。”

“本宫知道,你父亲就是死在北楚人剑下的,让你嫁给你的仇人,你自然不快活……”李漱春忽然有了一种裁决她命运的快感。

“我父亲怎么死的皇后不知道吗?”谢横扇看她,冷静又孤觉地看着她。

李漱春挑眉,她似乎有三分诧异,随即扬起猩红的嘴角,“原来你知道?陛下告诉你的?”

不可能是陛下,陛下恨不得瞒她一辈子。

李漱春眼底带了些阴戾,随意地拿起宫婢挑石榴的银签,两个机灵的宫婢立马将谢横扇制住。

李漱春蹲下来,掐起了谢横扇的下巴骨,仔细端详两眼,她把签子抵在谢横扇的脸颊上。

慢悠悠地道:“谢横扇,从云端摔下来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好受你也得给我受着!”

“你不是爱那些狐媚子的手段吗?没了这张脸,看你魅惑得了谁!”

谢横扇被迫扬起头颅,李漱春握着银签,眼中尽是得意。

银签刺破了皮肉,殷红的血珠子划过她白皙的脸颊,一寸寸剥开皮肉,白色的皮面外翻,下面是血肉模糊的脸。

从前磕破了皮她都要和父亲告状,买了一箱又一箱好看的衣裳,最爱摆弄脂粉,捯饬珠宝。

可如今划开皮肉露出白骨的痛,毁了从前最宝贝的脸蛋,她居然无动于衷了。

她浑身发凉,却觉得她早已捱过了世间最痛的苦。

李漱春随意地把银签扔到地上,哼笑道:“你以为陛下知道我这么做能拿本宫怎么样?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谢横扇,你的春秋大梦,在怀侯死那日就该醒了。”

“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待在凤鸾宫待嫁吧。放心,本宫会为你死守这个秘密,你不出嫁前,没外人会看到你这张倒胃口的脸。”

李漱春说完便去了太极宫见了宋澍,说:“朝阳答应了去和亲。”

“怎么可能?”宋澍猛地扔下了手中的朱笔,立马就起身往外走,“我去见她,她不可能去和亲的!”

李漱春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轻飘飘地道:“陛下还是不要去了,朝阳如今,许是不大愿意见你。”

又不经意地说:“朝阳去和亲也是父亲的意思,陛下还是三思得好。”

谢横扇直到去和亲也没有见过宋澍,她三月两月的不说话。

她脸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已经开始溃烂了,梳妆的时候宫女对着她的脸无从下手。

她一眼都不敢多看,匆匆盖上了盖头,抹掉了脸颊上凉凉的泪水。

宫婢把她扶上马车,她蜷缩在马车里。

她把最好的谢横扇都给了宋澍,剩下现在这个腐烂,残缺,麻木的自己。

嫁到北楚后,她被安置在一座宫殿里,没有伺候的人。

只有烛火在幽幽地燃烧,她安静地坐在榻上,沉默地像一座雕塑,届时北楚的王进来了,看到她这张脸也会恶心不止。

“谢横扇。”那人走进来,赤红镶金线的衣摆,他的声音轻缓,似乎带了一抹笑。

成骁挑开了帕子,谢横扇下意识地瑟缩,却强忍着不适,任他打量。

却听见他徐徐笑开,“小姑娘,不是摔碎了你的栗子糕,千千万万个我都赔不起吗?”

“你那股子跋扈劲儿呢?”

谢横扇连眼皮都没有抬,她安静地犹如一滩波澜无惊的死水。

成骁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脸颊上恐怖,流着脓血的伤疤,他说:“谢横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横扇睫毛颤抖了一下,好像一把刀狠狠捅进心底,有人转动着刀柄,一下一下地磨着她的肉。

“你病了。”

她觉得自己就要烂掉了,她陷在一个深渊里出不来,四周都是把她往下拽的恶鬼。

成骁宣了太医来给她看脸上的伤口,一点点把发黑的脓血挤掉,把腐肉挖去,剪掉死皮,然后露出鲜红色的血肉,包扎好伤口。

“我当初认识的谢横扇不是这样的。她是明艳张扬的,娇纵嚣张的,我们一点点变回去,好不好?”成骁说。

他第一次见到谢横扇是在大宣,他是来刺探敌情的,没想到会遇上那个蛮不讲理的小姑娘。

意气风发又肆意妄为,养了十几年的娇贵。

帝京明珠,没有一句是夸大的。

次日成骁扯开了帘子,让剔透的阳光照进来,谢横扇伸手挡了挡,下意识地躲藏。

成骁却把她扯出来,整个暴露出来,他说:“他们想要毁了你,可你不能毁了自己。”

“我已经烂掉了。”谢横扇崩溃地说,这是她来到北楚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会回来的,那个明艳朝气的谢横扇,会回来的!”成骁拍着她的后背,坚定地说。

谢横扇夜里发了高热,成骁披衣而起,夜里给她宣太医;

谢横扇的伤口长出了新肉,成骁给她送了许多脂粉,给她上妆;

谢横扇在殿里窝久了,成骁偷偷带她到宫外,待在小巷子里吃栗子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一日,谢横扇可以放肆地哭,倨傲地笑。

成骁对她十分好,为的不是朝阳郡主,而是从前那个活得炙热的谢横扇。

可大宣和北楚的战事开始得猝不及防,有时候成骁半个月也不会来看她一次。

谢横扇顾自摆弄着成骁送她的小玩意儿,觉得成骁就像一位贴心的兄长,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挚友。

直到大宣的兵马杀到楚都来,很久很久没见的成骁突然冲进来,他攥着一柄剑,身后跟着一列侍卫。

他扯着谢横扇的袖子就往外跑,说:“宋澍带兵杀进楚都了,大宣的人不会杀你,但北楚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

成骁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个密道,把她推进去,塞了个包袱给她,说:“你先从密道逃出去,你若是还爱着宋澍,等战争结束了你可以去找他;”

“你若是不爱他了,我给你准备了足够的金银,够你找个小城,平安顺遂地过一生了。”

谢横扇连忙拉住他,说:“你可以挟持我去威胁宋澍,他会给你一条生路的……”

“我是北楚的王,没理由我的子民受难,我却要苟活于世。”他说,又揉了揉谢横扇的发髻。

“我希望下辈子也有你这么一个小妹妹,再娇蛮些,跋扈些,明艳些,我会好好护着你,让你一辈子明艳张扬。”

“成骁!”谢横扇大喊一声,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颤抖着说:“谢谢,谢谢……”

谢横扇被推进密道里,她扶着暗道的墙壁,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在暗道里躲了多久,等她出去的时候,那些厮杀都已经结束了。

地上都是鲜红刺目的尸体,她看到城门上悬挂的,居然是成骁面容斑驳的头颅!

她微微一怔,悲凄地呜咽开,像一只小兽一样悲鸣地嘶嚎。

那么风华耀眼的人,最终成了众人羞辱蹂躏的对象,谢横扇险些昏厥过去,身后却传来铁骑的声音。

她远远地看见身穿铠甲的宋澍朝她走来,她惶恐地后退,满目的恐惧。

北楚王后的服冠沉重又累赘,上面的刺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横扇!我来接你回家了。”宋澍目光灼灼,意气风发。

谢横扇却恐惧地逃跑,因为城门被封锁,她爬上了高高的城墙,她脸上全是泪水。

她想起那个喂她喝药,说她像他妹妹的成骁,就这样孤零零地悬挂在城门上。

她不住地后退,宋澍策马追过来,克制地说:“横扇,我拿回了兵权,可以给你父亲正名了。横扇,你下来,我许诺给你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了……”

谢横扇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宋澍,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她轻笑,“我怕你一次又一次的承诺,一次又一次的抛弃。而每次放弃我的理由都是为了天下,为了子民,为了大义!”

“我连反驳你的资格都可以,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放弃了我。”

似乎有些怔愣,她很久才去看他一眼,“可我再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宋澍恐惧地张开了双手,他安抚一般道:“横扇,你先下来,你听我说,你先下来!”

谢横扇却不顾他,继续道:“父亲说得对,你是难得的深情。可你的深情,是从对江山的热爱里匀出来的。”

宋澍好像察觉到她要做什么,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一样嘶吼:“你不可以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我欠你的我都可以弥补,十倍百倍地还给你!”

宋澍一点点屈膝跪下去,他坚定地道:“横扇,你回来,我带你回家。”

谢横扇双手扣在墙壁上,她双目赤红,吞下划过脸颊的泪水,“若有来生,我再不要等你了。”

她撑着城墙纵身一跃,宽大的衣袍被风托起,像展翅涅槃的凤凰,精细的蔻丹是她最爱的胭脂色,她像奔赴婚礼一样决绝。

她想起那个和宋澍一起磨红豆的自己,那个教宋澍翻花绳的自己,那个跪在宋澍脚下嚎啕大哭的自己,那个被爱磨平棱角的自己……

宋澍爱她,也杀了她。

“谢横扇——”

谢氏横扇,父怀侯,后继为宗室女。大宣明贞元年,赴北楚和亲。五年战乱,殉国。武帝追封为昭悫长公主,行国丧。——《宣史·昭姬》

他那么爱她,却连个名分都给不了。

相关阅读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