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回到西安的第三年,整天挤呀挤地生活,挤公交,挤人群,15路很挤,106路更拥挤,公交上的热汗笼罩着我,随时都能嗅出一股只有在车厢里才能散发的味道,不好闻。我嫌,也怕被人嫌。我总会提早半个小时出门,想办法避开高峰期。
这半小时,不仅为我赢来了宽敞松动的公交环境,还让我享受到城市更加清静的早晨。我也不再着急慌忙地跑着爬楼,有点空隙,我还能掏出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再顺顺利利地涂个口红,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从容的三十岁女性。
周末在辅导机构带完课,再轰隆隆地切入周内模式,为了让自己有模有样,我又报了一个文学博士学位,周内五天的时间,紧张的功课能占去四天。一般,我都是公交加共享单车,连轴转六天,有时候,也会一口气从住处跑到公交站点,乘坐十站地,再从下车的路口直奔博士的课堂,有着牲口般的韧劲。
一个女人被生活挤压得快要变形,大抵就是我这副样子。
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些。
照例地,我会在进教室前,在一楼的大镜子前,看是否狼狈,是否慌乱,是否干净得体。
那天,怕耽误了文学概论课程,我格外心慌,两步并一步,上楼梯,一脚俩台阶,跨步动作甚是夸张。这时,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力量不大,却将我差点撞了个趔趄。
他说“抱歉。”我没吱声。
虽然没怎么碍事,但他确实给我增添了心惊。我一边端正自己的身体,一边带着责怨的目光看着远去的身影,不礼貌!我心里和嘴里都是这三个字。前后不到五秒,伴随着几声脚步,他就和我面对面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腔调,我在记忆里快速搜寻,应该是在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新闻中心的日本记者就是这样的发音,拘谨而认真。
我回他:“没关系,也是我自己太着急。”说着,我留意到他有着不一样的头发,两鬓处留有两缕蓝色的头发,没有完全蓝透的那种。这与众不同的头发,映衬着一张俊朗的面孔,看上去是外地人。我看着他,停顿了数秒,他也呆呆地朝我望着,眼睛大而干净,黑色的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开始有些似笑非笑,应该是想笑我的不堪与转怒之快。我值得你那番似笑非笑么?
一个的短暂的交锋,最后在我的不好意思中收住了。
一个临时的面对面,竟会让人的精神又好起来,真是神奇!我不能被这种慌乱累得不管不顾,形象才是一个女人的纪律,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我更应该淡然镇定才对。
我明显地放慢了脚步,也仔细地聆听他的脚步声,他一直在我身后,和我同步,好像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一样。直到最后一层,我才确认我们不同步了,应该是在楼下上课,我猜。
到了教室,紧闭的门让我不知所措。我开始翻看群消息,是我记错了,还是今天的课程取消了?群里有同学热心地回应:文学概论课,做了调整,调到了周一的2:00-4:00。
我一边为自己近两个小时的大费周折而苦恼,一边准备下楼。
就在四层楼梯口,我听到一个好听的讲课声音,隐隐约约听到在讲博尔赫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外国作家。
我循声而去,到了教室门口,看到讲台上的教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侧着身,印入我眼帘的还是那醒目的一缕蓝发。
这不是我的课,也不是我的老师,我的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往进迈。如若不是方才在楼梯的一幕,以我的无畏,给台上的老师打一声招呼,就已经径直地坐在了最前排。
可这时,我的踌躇竟让我有点想打退堂鼓。
“欢迎教室外的新同学!”退缩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时候,我听到了这句话,疑惑地问讲台上的他:“是我吗?”他认真地点头:“是的!”
我瞬间悠地起来,心情是喜悦的。
这时,我能更清楚地概括他了。
他顶多37岁,不粗犷,也不健壮,整体偏斯文,还有斯文以外的一种气质,可能是脆弱或者忧郁,我也说不上,反倒是这额外的一丝忧郁,使他的形象更加好看。
他的外国文学课,不讲作品内容,而讲作家怎么生产作品。他说,只有更好地了解作家,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所以他的课堂上,故事特别多。嗯,故事思维,我不得不为他点赞。
课间十分钟,我听到后面几个学生在窃窃私语,好像在说台上的这位老师。我凑过去听。其中一人说:“靠,这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什么。几个看上去不怎么拿课堂当回事的男生,他们笑笑,没有作答。
我要等很久之后,才能搞清那笑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他的课是有思想深度的,也让我对博尔赫斯,有了更多的认识。
下课后,我走到讲台前,对着那张年轻的脸,表达了我想上这门课的愿望。他些为难,说快到中期了,这个时候选课怕加重我的负担,他的课下学期还有,让我到时候选。
我认定他是在拒绝我这个外来户,在我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这话,我没说出口。他见我不动声色,补充了一句:“这样吧,你可以先上我的课,学分到期末我们再想办法”。
“我不要学分,只是单纯地来听一下,也是因为你讲得精彩!”说完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将“你”改成“您”。
他说他叫林丰。林丰的L和ing,组成了ling,如果不小心一卷舌,发成ei的音,就成了lei,这岂不成了雷锋。我一边想他名字的好笑,一边说很高兴认识你。过场话总要有的。
他说他的课程会偶尔有时间变动,我自不然地将今天文学概论课调课的事联系起来,“哦哦……”我应和着。心里默默思忖,这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我不是那种来日方长的学生,我的学习和工作,充满了不确定性,日子过得有点朝不保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调整的概论极低,调的话,给你通知。”,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让我扫了二维码,他说,以后课程时间,会随时微信我。
赶第二次上他的课,他已在大黑板下。我看他倦怠,脸无表情的,眼睛里的光芒也几乎不存在了。
我们坐在台下,堂而皇之地开心着。唯独他,站在讲台上,笔挺地等待着上课的铃声,笔挺的姿势,让人觉得不随和。
他拿出电脑,准备着这节课的PPT。和学校里其他教师不一样,他翻弄PPT的速度相当利索,亦如他身上干净利落的裤子和白色衬衫。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认真的人,也很有素养的样子。
我突然想,他会是哪里人呢?头发这么时尚,和正统严肃的老师形象有点不符;他面无表情,是焦虑,还是疲惫?难道还有比半老了,还在凄惶地周旋于整座城市的人更焦虑更疲惫?
他开始点名了。“王小南”,他点到了我,我震惊,把我这个旁听生算在内了,但我并没有交代过我的名字。仔细想,我微信的网名就是我的真名。
“你确定要上我的课吗?”他温和地问着。
“是的,上周我和您确认过。”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莫名其妙。
“这课你怕是跟不上。”他慢慢地说出这话。
“为什么?”我迷惑不解。
“我的课业量非常地大。”
第一次上课时,后排男生的坏笑,有了答案。
我一下子精神了。让我奋进的东西够多了:孤独、贫穷、陌生,让我每天热情饱满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低看我,你就成全了我。“我们试试?!”我的语速比他的语速还慢。人在愤怒时,慢慢地说话,会有奇特的效果。
“你读过的外国文学著作有多少?”
“至少有四百本吧。”其实远没有那么多,谎报出来的册数,我会想尽办法,昼夜不停地补看回来。
“四百本?”他质疑道,“所以,我说你会跟不上,四百本怎么行。光一个作家,就得涉猎十本左右,何况的还有俄罗斯文学,英美国文学,外国作家那么多!”
上课铃声响了,班里坐着的人数没有上次多。
教室里气氛不好,好像有事快要发生。有人站起来,大声地讲:“我觉得这门课作业太多,比如上节课,上的博尔赫斯,读博尔赫斯的经典名作就可以,为什么还要读那些没有必要的大部头!我们的时间总不能奉耗在这一门课上吧。”
这位同学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你一言我一语,慢慢铺散开来,总体是,读一些没有必要的书籍,还不如节约时间读经典。
林丰不慌不忙地走下讲台,跟我们讲述他的文学观,讲到了前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忍尼辛二战时的狱中生活,又讲起了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的流亡岁月,旁征博引出钢铁般的纪律对于整个人类的重要性。
“与大师们的经历相比,你们这点课业量算什么?如果你们非要这样认为,只能说明你们没有一颗进取之心!”
他说的很投入,周边同学互传眼色,好像在说,看你玩什么鬼,但我很想为他鼓掌。
他像一个演讲者,励志又激情。即便这样,台下还是有种蠢蠢欲动的逃离气氛。研究生阶段,很多人还是抱着顺利过关的心态,不想整天苦哈哈的。
“你们现在想选择放弃这门课,还来得及!”他又说。
这句话,让我确信,他是强大的。
没有人出声。我们最终没有弃林丰而去。
他情绪有点紧张。接着讲课:“那好,既然选择了我们的课,就要迎难而上。你们谁读过毛姆的作品?”
我第一个举起手。他从讲台处看了我一眼。“福克纳?”举手的除了我,还有几个。我期望他不要叫到我,我能记起来的不多。
“王小南,”他说:“你可以尝试着读一下这些作品的英文版。”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太高估我了,如果让我复述中文小说,我也不见得复述周全。
课间,我去开水房接水,有人已经拿着保温杯朝这边走来,楼道里,我又隐约地看到了两缕蓝色的头发。其他同学,早已走出教室,相谈甚欢,他们喝着水溶C100,蓝色的可口可乐等。
像极了第一次的遇见,我正和林丰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我还没有你的具体信息。”他说,“其他人在第一节课就把这些留给我了。”
你不是你认定我学不来你的课吗?为何还要我的信息?有我在这个班,才不至于太冷场,也说不定。
他又说课堂上,我应争取发言。我说,才来,还不熟,以后会发言,而且会很好。他说,发言是自己的事情,和熟不熟没关系。我顿时觉得有话可说。
“你的课有几个发言的?鸦雀无声也是有原因的!”话说出去,我觉得不对劲,低下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皮鞋,好像不曾有任何灰尘侵扰过。
真没有想到,他还会继续:“我的课程上成哪样,你不必关心,重要的是你自己,是否学有所获。”我笑了笑,什么逻辑?!
两小时的课被他上成了两个半小时,大家并不乐意。课的内容太多,我有些脑力跟不上。这时,班里唯一跟我走得很近的女生萧然对我说,这老师作业多也就不说了,课堂容量还这么大。我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说着:林丰是个好老师。
萧然,勉为其难地附和着:差不多吧。
2林丰的课,一周一次,直到学期末。
这两个月里,我累得不像话,一边穿梭于辅导机构与博士课堂,一边用大部分的时间来应付林丰的课程,绝大部分的时光都献给了外国文学。
为了能在他的课上更顺溜地发言,也为了看上去富有思想,通常我会提前问林丰下节课所讲的作家,再在图书馆把相关作品和研究史料全部借过来,逐个做笔记。
关键信息,我都摘录到笔记本上,还未到期末,一本厚厚的笔记在我手里已经变得密密麻麻了,可怜的食指和中指的握笔处,也起了厚厚的老茧,写完的中性笔被我一个个码起来,越往后,它们的形状越像小山,它们的存在,宣告着我的用力,我把拍了张照片,存下了它们。
课前大量的铺垫,让我在课堂上,发言游刃有余,谈论外国作家,发表见解,探讨作品的内涵、外延,似乎已经成了我的专长。有好几次,我有种错觉,课堂似乎成了我和林丰的对话场,思想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交换。林丰开始认可我,他看我的眼神有种近乎赞许的肯定,这眼神,有种重大意义,好像你吃的苦,终于有人能懂了,也好像你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正向反馈。
一次,在我发言完毕,林丰朝我笑了笑,笑得像个婴儿,单纯、没有恶意,那笑第一次浮现在他脸上,正好被我捕捉到了。
这都是我学好外国文学的最大动力。
我也开始按照林丰所说的,读英文原著小说,我竟不知,我有能力读懂英文原版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不算长,但也不算短,我用不到三天的功夫,啃完了它。就在我颇有成就时,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林丰发的,微信内容大致是:
下周二外国文学课临时调整,调到周日晚上6:00-8:00,收到请回复。
周日晚,我还在辅导机构有阅读课,给孩子们上课,一直被我认为是头等大事,不仅是一份责任,更是对饭碗的敬畏。
“外国文学课不能如期而至”,我编辑着微信内容,编好之后又觉得不妥,没发出去。我开始在手机文档里一遍一遍地打着草稿,期待一个完美回复。编辑了好久,还是回到了“外国文学课不能如期而至”。我不能把我忙碌而又仓皇的生活图景展现给他,用不着解释那么多,辅导班的课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
微信发过去不到五秒,林丰回道:为什么?
看到这个问号,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没有得意门生捧场他,那兴许是个被冷落的课堂。
我把我在辅导机构上课的情况说明了一番,非常迫不得已的口吻,结尾处我敲了四个字“非常抱歉”,亦如第一次在楼梯里他给我的那个“抱歉”。对待那条微信,我是慎之又慎,认真之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