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

2019-01-10 20:04:51

爱情

楔子

我总觉得爷爷是一个非常傲娇的人,譬如他总牢牢记得奶奶生日,提前预备了礼物,却又故作骄矜,“谁想着送老婆子礼物了!”

可若是伯伯们故意装作忘记给奶奶庆生的事情,他便要拄着拐杖狠狠发脾气。

奶奶总是抿着嘴笑,“快没牙的老头子,还是那等少爷气。”

1

陈烬是梅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玩鸟赏花斗蛐蛐。

曾经为了只海东青同人打得头破血流,闹到陈老爷面前,仍是气定神闲,甚至带着三分锐气,“到底是我赢了,愿赌服输懂不懂?!这只鸟纵是死了,也要死在小爷我宅里。”

陈老爷拿他无可奈何,再严厉的先生也管教不住,想着各人皆有命数,只要未闹出人命官司,便随他去了。

他不爱读书,却赶着新潮。早早学着时兴样式梳了三七分发式,整日拿头油梳理得油光锃亮,又要学着留洋回来的学生戴眼镜。金丝边,配着最新款西服,像模像样。可惜骨子里那股纨绔劲,如何也变不了。

寻香是在那年冬日被陈烬领回来的。

年后雪落得深,难得有放晴时候。一地碎琼乱玉,夹杂着鞭炮燃尽的残红与烟火气,便是梅城的春节。陈烬穿了身新制的衣衫,百无聊赖在梅城闲逛,他襟上绣了点唐草纹案,卡着金印袖扣,一派意气风发公子哥模样。

他瞧上个小姑娘。在春芳斋门口,叫人牙子领着,怯生生的,脸上糊着些尘土汗渍,看不出本来模样。春芳斋是个蚀骨销金窟,进去的小姑娘哪得完好的,不过是沦为卖笑的玩物。

“这丫头是庆州府那边难来的,您瞧,洗干净了也是个标志人儿。”人牙子将那小姑娘的手同自己的拴在一起,绳子捆得紧,她那手紫红殷黑,上齿狠狠咬着下唇,不肯作声。

鸨妈满是嫌弃,拿帕子隔着手指,戳了戳她面颊,“看着便不是个好养活的。”

陈烬向来不是个大发善心的好人,可他偏爱管闲事。当即便将那人牙子扯了个趔趄,从衣兜里摸出两枚银元掷在地上,“这丫头归小爷我了。”他也不待人牙子讲话,三两下将绳子扯开,本想牵着小姑娘走,方伸出手又半点嫌弃地收回去。

庆州府那边时常打仗,翻过山路向梅城或更远避难的不在少。穷苦人家便将儿女卖给人牙子换些银钱,一个小姑娘家还不及一头骡子。

鸨妈正也不乐得收下一个要养上些年头的小累赘,“陈少爷领了,是这丫头的福分。”

人牙子倒不是不大乐意的,“爷,您瞧瞧这丫头生得好,洗净了也是个美人胚子。”

“滚!”陈烬仍是犯了少爷脾气,一脚便踹过去。他惯来不知轻重,算准这等下九流的角儿不敢上陈家闹事。他还带了些铜子,装在袋里,劈头盖脸摸出些砸过去。

他耀武扬威似的走回陈家大宅,她便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盯着自己脚尖,小心翼翼瞥着眼打量旁人。

“以后你便随小爷我姓陈。”陈烬问过她名字,随口便道出句。他大马金刀跨坐在陈老爷的扶手椅上,随手捡了个苹果在手里转着玩。

打小照顾他和大小姐的姆妈拿围裙擦了擦手上水渍,走进来瞧着寻香,才高呼:“我的大少爷,你又从哪儿捡了个要饭的?”

寻香打量人的目光半点不善,姆妈替她简单揩了揩面,才显露出极瘦的小姑娘。“我姓崔!”这是她讲的第一句话。她身量高,两颊凹下去,许久未吃饱的模样,一双眼睛便显得分外大,叫人心生可怜。

问过年纪才知她不过与陈家小姐一般岁数。底下有识人通透的,瞧着她如今还算整净的模样,附在陈烬耳畔低语几句。

陈烬当即便默了默,旁人也知不对,请了陈老爷前来过眼。许久才从寻香颈上见到枚玉佩,雕作槐花模样,背后刻着个崔字。也不知这小姑娘如何谨慎小心,才没叫人将这玉佩抢去。

“当真是崔家小丫头?”陈烬试探似的问了句,陈老爷狠狠瞪他一眼,旱烟杆敲在桌上噼里啪啦。

梅城崔家,这出身说低不低,说高却也尴尬。旧朝权贵,如今建了新政府,虽算不得破落,却也叫人生出些异样,梅城新贵多半不肯同他们有牵连。

饶是如此,陈家仍是派了底下人请崔老爷过府。若当真是崔氏千金,总不能叫她在陈家当个下人。

崔老爷将信将疑随着来,初见到寻香模样仍是不敢信的,待接过那枚玉佩才老泪潸然,当即便要向陈老跪下,“我这小女儿,吃了多少苦楚。”

2

崔家两年前那桩家丑,梅城人尽皆知了。元夫人生的幼女遭宠妾嫉恨,买通人牙子将她买去外地,谁知她又兜兜转转回来了。

陈烬再见到崔寻香的时候,尚在同他那等狐朋狗友吹牛,脚跷得老高,要人替他捶腿。“我把两块银元砸到那拐子脸上,一脚下去踢折了他的腿,他哪里还敢撒泼?”满面得意接上一句,“小爷我英雄救美!”

待到狐朋狗友轻咳一声,陈烬才抬首注意到崔寻香。

已经开了春,茶馆里头养着的迎春花已经抽出新枝,茎叶里好似流淌着嫩黄血液,便是新生了。

崔寻香早换掉了初至陈烬跟前时候那件瞧不出颜色的破衫子,换上梅城小姐们皆喜好的墨绿色洋装,才露出极其漂亮的一张脸。她笑时总要抿着唇,眼如新月。

“你来做什么?”陈烬一口茶押在嗓子尖,咳了半天,瞧见她高跟小皮鞋的鞋尖,镂空式样。

崔寻香仍是瘦若无骨,宛如西施抱病,许久才尖着嗓子掐出句话:“爹叫我来谢谢你。”她将手中谢礼往陈烬手中一塞,便要他拆开来。

一对银瓶子看着便不是时兴的,上面还请工匠刻了几个感谢恩情的字,旧派作风。陈烬便哑然,那瓶子仿佛包着烈火,万般烫手的。

他匆忙赶回家,将那对瓶子随手一掷,哐当声响后四下滚落的声音叫人打心底生出烦躁。他仰面在床榻上躺了许久,盯着帐幔上绣着的唐草,又觉得不妥当,赤着脚走过去将那对瓶子捡起来,搁在书桌上。

“那样丑。”陈烬嗤一声,竟也不知说的是瓶子,还是送瓶子那人。

姆妈进来给他房里搁着的盆景浇水,见他赤脚便哎呦一句:“少爷又是闹的什么作践自己身子,这天冷还光脚,赶明日要生病。”

他又老大不高兴,无人招惹也平白找不痛快,“这花哪能天天浇水的!”定要姆妈再三催促,搬出陈老爷来威胁,他才不情愿地穿上鞋——姆妈纳的棉鞋,又是一个字:丑。

倒是应了姆妈所讲。

陈烬果然轰轰烈烈地病,高热退不下去,嗓子仿佛塞着几团湿过水的棉花。洋医生过府几次替他量体温,开了各类白色小药片。他只能喝点稀粥,连咸菜也不能沾一点,发起少爷脾气砸碎了碗勺,又病恹恹倒在枕上。

“小爷的鸟若不拿出去遛遛,赶明儿死了,唯你们是问!”他不过是嘴上说得凶罢了。

待到崔寻香被家中长兄拽着前来问好,陈烬偏又生龙活虎了。他于病榻上抬首,窥见掩映在重帐背后的明丽颜色,当即便直起身子,“这样瘦,丑死了。”

她的打扮在这等场合稍显隆重了,不大适应的祖母绿珠宝繁琐坠在身上,老气横秋。她格外局促,手指扯着衣袖,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崔家这作风老派,却又带点叫人瞧不上的难以启齿。崔家少爷借口同陈老爷道谢,有意将她留在这里,一点小心思连陈烬也看得分明——这是有意要给他们二人搭桥牵线。

待到崔家少爷转过横廊,连背影也瞧不见之后,崔寻香才吁出口气。她分毫也不惧生,用陈烬的小壶替自己倒了杯茶,方才那副模样竟是装出来的。

陈烬反而大笑,“你做出那派我见犹怜的模样,是怕他们丢了你吗?”

“不过叫他们心里存着点愧疚罢了。”她这话说得没有半点心肠,配上那娇柔身姿,便像个话本子里写的蛇蝎美人。

他支起身瞧了她一眼,崔寻香颈脖纤长,仿佛茎络分明的植物,迎春花或海棠。他便又倒回去,一颗心近乎跃出胸腔去,惊魂未定,仍是嚷嚷着:“同你讲话太累人。”

“那我凑近些,好叫陈少爷你不必劳烦?”一个大家闺秀,甫出口便叫人汗颜。她嘴角一弯,带着点狡黠。

陈烬见过许多女子,他妹妹那种新派名姝、舞会上卖唱的歌女,又或其他,皆不是眼前这一个。崔寻香甚至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那个,却仍是叫他在心里啐了句狐狸精,将头侧向里,不肯看她。

3

陈烬的小妹留洋回来后,他也到了议婚的年纪。陈老爷早早订下几个新派闺秀的名字,要他一一去看,万般嘱咐不可失礼。

可陈烬回来后仍是万般抱怨,不是嫌人不好看,便是觉得穿衣打扮太过普通。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个词,泯然众人,整日挂在嘴边上,“苏家小姐生得圆圆滚滚,太福相了,泯然众人。”

“那你觉得哪家姑娘好看?”陈老爷抽着旱烟漫不经心问他。

他反倒当了真,仔细思索,良久才寻到答案,“崔家那丑丫头太瘦了些,若是养得像小妹一样珠圆玉润又不至于胖,便也算个美人。”

陈老爷听得好笑,捡着茶壶盖子便朝他掷过去,末了仍是讳莫如深。陈老爷知晓自家儿子的秉性,他明着越是不待见,心中便越是喜欢。若是旁家姑娘,哪怕出身低些也好,偏叫他瞧上了姓崔的,叫人看笑话。

当真是孽缘。

他好似在哪儿也要见着崔寻香。

她穿了身蜜色旗袍,绣了一大幅合欢,裙裾底下露出半截小腿,丝袜上小排的花色纹样,小虫子似的蠕蠕向上爬。她转首便瞧见他,眉眼弯作新月,连带着盎然春意都侵入眼中,“陈少爷。”

在外头人眼里,她仍不过是那温婉的崔家小姐,寡言、叫人生出些心疼。

陈烬不大喜欢她这神情,手半插在衣兜里,故作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你一介姑娘家抛头露面的,叫人瞧见了,只觉得崔氏家风败坏。”他这是故意讽刺。

崔寻香柔柔微笑,眉目似春和景明,唯独到了旁人瞧不见的角度,才冲陈烬眨眨眼,“我替爹称些枣糕回去。”

他不知晓崔寻香在崔家过得如何,便寻了个还礼的借口与她一同去。路上正巧碰见卖西洋糕点的铺子,一块奶油蛋糕比当初他从人牙子手上买下她还贵,包装在精巧盒子里,分外阔绰洋气。

“我爹要拿上好的排场接待,你可莫要笑话。”她仍是抿着唇笑,离他刚好半臂距离,不多不少,正巧叫他闻到她身上香水味。

陈烬不过随口问句:“你喜欢栀子花?”

她便怔忪,良久才浮出半点心酸意味,“这花好养活,便如同我这条贱命。在外流落了两年,仍是苟活着。”

他本无意探寻旁的那等家事,前朝深宅大院留着的风气,深埋着不好为人知的龌龊龃龉。

崔家宅子仍是前朝风范,门口两只石狮子伫着,仿佛叫人又踏回那辫子马褂的旧梦里。他们仍留着旧礼数,叫底下人一一通传,再由管家领着,一派仆妇整整齐齐行大礼。

“正巧见着崔小姐,顺道便送她回来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陈烬拿出那副公子哥的气派,他这气度风姿皆是好,饶是谁也张不出口说他是个纨绔。

崔老爷后来仍是蓄了小辫子,藏在帽子底下,他摸了摸那一小把稀疏的山羊胡须,嘴上带着点虚伪客气,“能得陈公子照拂,是小女的福分。”

他嗅到一丝迷香,并不浓烈,若有若无飘过来。当即便心下一紧,那是鸦片烟的味道

谢绾
谢绾  作家

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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