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玫瑰和你
文/荔荔酒新浪微博/@荔荔酒
少女的秘密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
1
又是一年六月初,整座城市热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知了挂在枝头叫得人心浮气躁。
舍友冲回宿舍,一脸兴奋地抱住边荔的胳膊:“亲爱的,你知道校门口新开业的那家贴膜店的老板有多帅吗?!笑起来时是梁朝伟,凶起来时是金城武啊!”
边荔手上的笔没停,随意地嗯了两声权当回应。
舍友早就习惯了边荔对什么都冷淡,自顾自地继续:“就连他手上那两颗并排的痣,我都觉得好性感!”
边荔的笔尖猛地一顿,蓝黑色的墨水很快便在习题册上洇出一个豆大的墨点。
见状,舍友连忙抽出纸巾去擦:“都说了,让你不要再继续用这支旧钢笔啦——”
不待舍友说完,边荔便握住舍友的手腕,一向四平八稳的声音难得有点抖:“两颗排在一起的痣?浅棕色,在右手虎口,彼此距离不超过一厘米,看上去像是被蛇咬过后留下的牙印?”
说话时,边荔的眼睛发亮,炯炯有神地盯住舍友。
这样的痣别致又少见,这么多年过去,边荔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而那个人,早已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尽管她并不情愿。
舍友还是第一次见到边荔如此激动的模样,磕磕巴巴地道:“据我目测,基本、基本符合你描述的特征。”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边荔反而显出茫然失措的神情,怔怔地坐在桌前,反复摩挲着手中半旧的钢笔。
舍友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边荔的表情,犹豫着开口问:“是你认识的人吗?”
边荔望一眼舍友,仿佛得到鼓励似的,迅速收好笔,抓起手机就往外跑,连外套也来不及穿。
舍友在身后担忧地问:“边荔,你去哪里呀?”
边荔扬起手机:“去贴膜!”
2
贴膜店的店面很小,但是,招牌是很鲜亮的蓝色,很显眼。
边荔一口气冲过去,然而越是靠近,她越是放慢了步伐,直到停下。仿佛胆怯似的,她只敢站在距离店面几步远的地方悄悄地打量。
老板穿着一件白色T恤,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修长的双腿交叠,倚在正对大门的玻璃柜台上。他大概是在清点货物,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握住厚厚一沓尚未开封的手机膜。
——是覃野。
哪怕他低着头,黑了些,也瘦了些,边荔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覃野。
边荔胡乱地揉了一把脸,擦掉眼角的水渍,才故作镇定地推开店门走上前。
店门上挂着一串已经有些褪色的蓝色风铃,开门时发出很清脆的叮咚声。
边荔没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上面摸了一下。
一系列的动静引得覃野抬起头。他怔了一下,随即定定地望住站在门口的边荔,嘴角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边荔绷着脸,努力维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将手机拍在柜台上:“我要贴膜。”
手机是很多年前的老款,原有的手机膜上深深浅浅的划痕多得数不清楚。
半晌,覃野接过手机,配合地绕回到柜台后面。在撕去旧膜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开锁键,手机屏幕灵敏地亮起。
边荔的锁屏壁纸是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用了很多年都没舍得换。
照片里只有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背影伏在摊位前,头顶是一盏昏黄的小灯,隐约可以窥见夜市的凌乱。
覃野难免鼻酸,一时之间忘了动作,只喊得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荔荔。”
啪。一声脆响。
回应覃野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边荔用了全力,打得覃野侧过脸去,但她还是觉得委屈:“覃野,这是你欠我的。”
覃野转回头,望着边荔,轻声道:“嗯,都是我的错。”
边荔没应声。她垂下头,呆呆地盯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的掌心,终于忍不住陷入回忆。
3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小镇的夜市街边。
边荔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大大咧咧地坐在马路牙上,脚边堆了一堆锐澳易拉罐。
覃野难得想给自己放一天假,正推着他的贴膜小推车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一不小心便刮到了边荔的脚。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到路边有人。”覃野连忙跑过来道歉。
边荔撇了撇嘴,没应声,只低着头把帆布鞋的鞋带解开又系好,看上去挺无聊的。
覃野无所谓地耸耸肩,正要推车离开,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的路灯下有几个神色不善的社会青年正鬼鬼祟祟地盯着边荔,见覃野走过来,才堪堪停下脚步。
最近镇上接连报道了不少关于捡尸的新闻,受害者主要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覃野挠挠眉心,犹豫着走出两步,终于还是退回原位,停好小推车后,自顾自地在边荔的身边坐下来,捡起一个空瓶子捏在手里看着。
锐澳虽然自称只是饮料,但实际上其中的酒精含量对于初次饮酒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对酒精敏感的人而言,并不算低。
覃野冲边荔晃晃手中包装精美的易拉罐:“同学,知道这是什么吗?”
边荔的眼神有点失焦,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看看瓶子,又看看覃野,一边咂嘴,一边像模像样地回忆:“饮料呀,跟芬达的味道差不多。不好喝。”
看来,她是把这玩意儿当成普通饮料给误喝了。
覃野一脸无语地看着边荔:“小姑娘胆子不小呀,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乱喝。”
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边荔,她忽然坐直了身体,斜睨着覃野,颇有气势地反问:“你知道什么是造父变星吗?”
“什、什么星?”覃野茫然。
“哼,”边荔冷哼,接着问,“你知道什么是米勒行星吗?”
“……”
边荔勾着唇冷笑:“你知道什么是超穷基数吗?”
覃野果断地放弃挣扎,只静静地等着看边荔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果然,边荔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满不在乎地双手一摊:“胆子不小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乱说话。”
啧,这小姑娘不仅胆大,还睚眦必报啊。
覃野简直要气笑了。他一把钩住边荔的脖颈,将人带到自己的面前,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只知道,路灯下的坏蛋小子们正巴不得我现在赶紧离开,然后过来拐走你呢。”
边荔瞳孔一晃,下意识地缩起脖子,顺着覃野的视线看过去,路灯下果然站着几个杀马特青年。
覃野得意地一挑眉,看好戏似的看着边荔,只等着她向自己求饶。
不料,边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双手撑地,慢吞吞地站起身,甚至还有心情整理好歪掉的校服领口,拍打干净衣服上的灰尘。
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覃野的预料,以致他一时竟然想不出自己该作何反应,只好继续坐在地上。
反倒是边荔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很委屈地大声喊了一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晚才来接我回家?!小心我告诉爸爸妈妈。”
说着,她的脸上竟然真的浮现出委屈、难过的表情。
短暂的震惊过后,覃野扑哧一下笑出声,凌厉深邃的脸部线条都随之变得柔和许多,黝黑的双眼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胳膊顺势搭上边荔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说:“走,哥带你回家。”
4
边荔在第三中学念高三,每天晚上放学回家时必定会路过覃野摆摊的夜市街。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就这样熟悉起来。
三中每天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下晚自习,正是隔壁夜市街最热闹的时候。
边荔背着又肥又大的书包,熟门熟路地来到覃野的摊位后方。她自顾自地找出备用的塑料椅子坐好,趴在覃野用来喝水休息的小圆桌上写作业。
写着写着,她就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偷瞄坐在前面的覃野。
覃野的生意一向很好,等他贴膜的女生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女生都是为了看覃野才来的。
他的白色T恤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身上带一股清淡的肥皂香,与油腻脏污的夜市街格格不入。贴膜时,他习惯性地双肘撑住桌面,上半身伏着,肩胛骨在T恤上显出一个凌厉好看的弧度。
“吃吧。”覃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肉松面包扔到边荔的面前。
他忙完了一阵,正在休息,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深邃的眼睛半眯着望向边荔。
边荔仓促地别开视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心虚些什么。她捂着肚子嘴硬:“我才不饿。”
覃野勾着嘴角笑,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再不吃,整条街都要听见你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了。”
隔壁摊位卖水果的阿姨笑着插话:“快吃吧,覃野排了好久的队才抢到这一个呢。”
边荔没应声,耳朵却越来越红。她垂下头,双手捧住面包,咬了好大一口。
这时,一封新短信弹出手机屏幕,发件人的备注是爸爸。边荔不需要点开就知道里面的内容只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数额而已,总字数不会超过十个。
她面无表情地按下删除键,继续默默地吃肉松面包。肉松的咸香和面包的甜软在舌尖化开,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
等边荔写完习题册上的最后一道作业题,覃野也刚好做完最后一笔生意。他手脚麻利地收摊,顺手捞过边荔的书包挎在自己的肩上。
其实边荔的家就在这附近,步行大约五分钟就到了。但她似乎很不愿意回家,总要在覃野这里磨蹭到最后。
每次覃野问她为什么,她就踢着脚下的石子,闷声闷气地说:“我自己在这边住,家里没人。”
覃野没放在心上,只当她随口胡说,慢慢也就不再问了,只是每天把她送到小区门口。
这天实在是有些晚了,覃野一直将边荔送到楼梯口才停住脚步。
边荔指着唯一一扇黑着的窗户说:“那个就是我家。”
覃野的眉头拧紧了:“家里人呢?”
这个小区里住的几乎全是三中的学生,家家户户的灯都是长亮的。家长们总要等孩子们放学回来,照顾他们吃过夜宵,写完作业,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关灯休息。
边荔笑嘻嘻的,看上去很不在意的样子:“早就告诉过你啦,我家没人的。”
覃野没说话,黝黑深沉的眼眸扫视过边荔瘦削的脸颊和总是单薄的衣服。
沉默渐渐让人不安,边荔抓着书包背带,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偏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覃野不赞同的表情。
半晌,覃野掏出钱包:“你平时都是怎么吃早饭的?有钱买吗?”
“有钱,我有钱。”边荔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覃野看余额,“我有好多钱。”
覃野这才欲言又止地点点头,犹豫地伸出手揉了揉边荔的脑袋,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柔和。
边荔捏紧了手机,因为紧张,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背面的苹果标志。她不断重复地说着自己有很多钱,好像只要拥有这串让人晕眩的数字,她就不会那么可怜。
正在静默中,覃野的手机忽然急促地响起来,来电人在听筒里焦急地喊:“覃野,你快来医院,奶奶很不舒服!”
5
覃野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意外被从高楼坠落的水泥板砸中,当场没了呼吸。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奶奶是覃野唯一的亲人。
也是为了奶奶的医药费,覃野早早地离开学校,白天工作,晚上贴膜,拼命赚钱。
听说奶奶不舒服,覃野推着他的小推车扭头就跑,也顾不得捡一路上从小推车上掉落的手机膜。原本需要走半个小时硬生生地被他压缩了一半的时间。
邻居在候诊室照顾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奶奶。覃野道过谢后,马不停蹄地去办住院手续。可是他的手抖成筛子,总也抽不出钱包中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值班护士语气不善地催促:“这么晚了,能不能麻烦你动作快点呀?”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准确地拿出需要的证件递给护士,同时将一把手机膜塞到覃野的手里:“你刚才掉在地上的。”
递身份证时,边荔瞄到覃野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了。
边荔跑得满头大汗。她站在医院刺目的白炽灯下,抿着嘴唇对覃野勾出一个安抚的笑,看上去暖烘烘的。
她小心却坚定地捧住覃野冰凉的手轻轻揉搓。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连虎口处并排的两颗小痣都格外别致:“不要怕。”
覃野怔怔地看着她,莫名觉得心头上的褶皱被一点点地熨平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怦怦乱跳。
值班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