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回家过年,我母亲又开始了催婚。
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你也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和你同岁的那个云长宁,人家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不想听见这人,更不想听母亲唠叨。
当这人被我母亲提起时,我更是难熬。还好母亲没有继续对此人发表评论。
说曹操,曹操到。云长宁踩着我母亲的唠叨声上来,左手拎一果篮,右手拿一提牛奶。显然没想到我在家,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
美人做什么都是个美人。云长宁这些年显然过得很好,三十了,比十八还娇艳三分。
我也没想到我能看到她。
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敢去看她了。
2
云长宁以前住我楼下,父母都是典型的强人。对自己狠,对孩子更狠。
云长宁四岁就开始学绘画,一出生就没玩过玩具。她父母在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就以成人的要求来要求她。
自己又忙,没空管她。或者压根想不通,这年头有学上居然不努力。绘画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再高超的鉴赏大师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他们对此毫无了解。
非常幸运的是,云长宁是个天才。更加不幸的是,她具有天才的一切毛病。
那种近乎疯狂的教学方式,云长宁到现在还没疯是个奇迹。
我知道她父母常常打她,她毕竟不能像一个成人那样保护自己。特别安静,特别倔强的孩子,父母打得多狠都一声不哼,连眼泪都不肯流。
我不觉得她的父母是个坏人,毕竟我没有忍受过那样的痛苦。我只觉得,云长宁好可怜。她的吃穿用度处处比我们好,我们是看不见的。我只能看到,她连一个玩具都没有。
那个时候我是第二可怜的,因为我的父亲不在了。
而我却可怜云长宁,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一个玩具,我最喜欢的玩具。
她很郑重地和我说了谢谢。
她是第一可怜的,因为父母常常打她。
在之后,我们这两个可怜蛋就成了朋友。别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把我排除在外的世界。而她也有,她却愿意与我分享她的世界。
如果后来她没有抢我的男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3
杜若有男朋友。
云长宁不相信这个事实。
这不是杜若亲自告诉她的,她还怀着一分侥幸。好像只要她不去问,不去想,这事就是假的。
在画室发过一通疯后,云长宁勉强保持平静。
她拼尽全力,当作无事发生。
云长宁在大多数情况下,希望世界把她遗忘。
可惜世界并不打算放过她,杜若亲自上门找她:“你姐夫请你吃饭,去不去?”
她看向杜若,看到杜若笑得欢喜又羞涩。那是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羞涩,冒着粉红泡泡的羞涩。
她也笑得一脸欢喜:“好啊。”如果她心理素质再强一点,她就应该再打趣笑骂两句,做足了无良闺蜜模样。
她做不到,她觉得自己的失魂落魄就要被看出来了。
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告诉自己不能破坏了人家的好婚缘。
她的演技应该是很好的,因为杜若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她沉默着给宁宁洗了澡,换了新衣。等到讲完两个睡前故事,她才轻手轻脚地下来。
她赤足披发站在窗前月光中,压低声音问阿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若只是抱抱她,也沉默着。
自从她离开了父母家,就很少看见阿若了。她抱着阿若,把头埋进人家怀里。
4
我觉得杜若的那位朋友不喜欢我。
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杜若是如何带着小朋友过马路,我几乎怀疑这个小朋友是个傻子。
她只麻木地跟着杜若走,给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我从未吃过如此沉默的一顿饭,她安安静静地吃饭,除了一开始的自我介绍之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安静得像个不会动的物件。
我开始怀恋亲戚家的熊孩子,好歹他们是个活的。
不像她,几乎就是个会呼吸的死人。
我疑心云长宁不是个活人,可能是个被杜若操控的机器人。
杜若连去洗手间都带着她,是怕我发现这一点吗?还是云长宁被设置了程序,自动跟着杜若走。现在的机器人都发展到这地步啦!只要不动,看起来跟真人似的。
云长宁从洗手间回来就不对了,可能被杜若修改了程序。她的变化让我想起置有人心的木偶,或是被归还了魂魄的傻子。总之,整个人都鲜活了。
而且杜若回来时,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很淡,和云长宁身上的一模一样。那当然是云长宁皮肉里自带的香,杜若和云长宁一定有过很长时间的接触。很有可能真的动了她的皮肉,在当中放了一颗人心。
我不禁想起了我年幼时看过的志怪小说,木偶师为了做出最好的木偶,不惜把活人做成木偶。
我会不会就是杜若的下一个目标?我怕得想逃。
云长宁可能感到很奇怪,问我:“你怎么了?”
我怀疑你不是活人。
她一动,我便想起来了。我可能之前认识云长宁,我高中有个学妹,学美术的,是个动态美人。她的一张抬头动图,现在我手机里还留着。
而杜若,我和她认识就是因为大学联谊晚会,我发现她是我的高中学妹。
难道杜若专挑好看的搞?
爸妈啊!我家的基因为何如此优良!苍天啊,为何把我生得如此英俊!
我非常害怕,所以在杜若又去洗手间时,我打算结账离开。
我犹豫再三,问云长宁:“你是个活人吗?”
她怔了一下,噗嗤一笑。
这人动起来了,真是好看。我更加难过了,这样好看的姑娘,本质上却与玩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曾经做过人。
5
我坐在这里,连头发丝都是僵的。
我就不应该来。
我又看了一次表,思考着什么时候告辞合适。
我尽心尽力地在这里装着我的小哑巴,我和她们,没什么可说的。
在这个尴尬的饭局上,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
杜若要去洗手间,我跟着一起去了。
倒不是有多依赖杜若,只要能离开别人的视线范围,我跟着服务员走也行。
当我确定别人看不见我时,我舒了一口气。
很累,和别人在一起。我不喜欢。
我想好了,出卫生间我就买单告辞。随便找个老掉牙的理由,都行。
当我经过隔间时,有一双手把我拉进去了。
我差点被吓死了。
抬头一看,是阿若。我把头继续埋在她怀里,她的手安抚着我的脊背。像是在安抚着不安的猫,怕猫什么时候就逃走了。
非常舒服,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晌午时分,太阳很大,也很亮。我出去的话,眼睛一定会被刺到。
可那太阳再大,也照不到被层层隔板挡着的隔间。
我们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片黑暗却处在无限光明中央。
我打开门,果然是我意料之中的刺眼,杜若替我挡着了光。
我走出走廊,回到我的位置。用尽毕生的热情向那人表示友好。
6
杜若走了过来,等到周围人都走光的时候。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打光。
我意料之中的一巴掌。很痛,痛得我脑子也跟着清醒了。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为自己找理由,我也不例外。
就比如我现在,我高兴地冲她笑。
我是真的高兴。
杜若问道:“我哪里对不住你?”
她还是给我留了最后一丝脸面,没有在公共场合问。
我做这事时,就想好了结果。
我回答她:“你抱了我啊。”
你给了我最后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啊,本来我都打算认输,然后落荒而逃的。你让我留下啦,我怎么肯和别人一起留下。你这么好,我怎么肯给别人。
杜若不管我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他有什么好的?让你这样对我。云长宁!我六岁就认识你。你亲爹妈都没有我对你上心!你做事,要讲点良心!”
“你错了,我抢你男朋友,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他,而是因为,我喜欢你。”
杜若露出更深的厌恶:“云长宁,你是个同性恋?”
我骄傲地冲她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一样。
我喜欢你,这本来就是一件十分骄傲的事情。
杜若又打了一巴掌过来:“你个死变态,恶心!脏!我真是后悔认识你!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她仿佛在看多么肮脏的东西一样:“以后,离我远点!”
她恪守诚信,果真是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我这个人,以前明明是最不怕痛的。被打惯了,要是怕痛还怎么活得下来?
我那个时候啊,每天都盼着有人来救我。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我得活下来啊。
我没有错,我不该死。
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被锁在家里。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没有人呵斥我,打骂我。
我最早认识的两个人就不是好人,他们定义了我对人类的看法。
之后,我果然熬出来了。
我遇到了杜若,她送给我宁宁,后来我就能看到阿若了。
宁宁是一只小企鹅,是一个玩具。我明白这一点,我从小到大都是抱着它睡觉,未有一日与它分离。我觉得它就是个人,亦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阿若和杜若不一样,又一样。
阿若是我的阿若,杜若是她自己的杜若,和云长宁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能我真的比较倒霉,杜若不肯见我,我也随之看不到阿若。
我只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事业中。
7
云长宁不怕痛,不怕死。这种精神放八十年前,一定是个烈士。六十年前,也许还能拿个劳模。
放在杜若面前,那就只有被打残的份。
杜若对云长宁还有最后一丝情分,主要是她打不死云小强。
她叹气道:“你多好的人,干嘛一定要喜欢女的?”
在她看来,一个年轻人小偷小摸是品德有亏,只要金盆洗手,便是可以原谅的。同性恋却不一样,这是一种传染疾病。
世界上所有病人都应该自我隔离,让这世上没有病毒。
云长宁却不一样,痛在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舍不得。她是万万不愿意弄死云长宁的,唯一之计,就是医好云长宁。
她一厢情愿以为云长宁是病了,甚至云长宁抢她男友都可以因此宽恕过去。她有些可怜云长宁,这种病怎么好与世人说道?她的好友不知怎的染上这种病毒,也是倒霉。
有病,就得看病。这是她一贯的思想。
当然,要是那种能自愈的病就更好了。
云长宁不用抬头就知道杜若在想什么,她轻声道:“我喜欢你啊,”
杜若脸色苍白,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和病人计较。
云长宁抱着宁宁出来晒太阳,又道:“我没病,我就是喜欢你,杜若!”
杜若脸色气得通红,恨不得把云长宁的嘴缝起来。
她目光一顿,便看到了那个娃娃,不禁想:云长宁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到底和她有多年的情分,跟个病人计较些什么。怒气就减了三分。
她害怕云长宁再开口,自己就无法保障平静,决定直接把云长宁送医院。
她本来想把云长宁送到戒同所或是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可她看了这种地方很多的负面报道。又想起来这是个天才,害怕这位天才走了梵高的后路。斟酌再三后,她打算把云长宁送去心理医生那里。
……
云长宁心理是不大健康,可惜那医生说,同性恋不是病。
杜若狠心掏出大几千,就得了个这样的结论,失财之痛让她这个人都不好了。
云长宁却很好,她的眼睛亮得出奇,整个人处于一种极端兴奋与活跃的状态。这种活力让她整个人的美全部显露出来。
杜若从来没有看到这货这样精神过,她仔细一想,也许同性恋是云长宁几种心理疾病叠加的后遗症呢,又觉得这钱挺值的。
云长宁看向她,声音清亮,她问:“杜若,你是不是觉得同性恋是种病?你是不是觉得你要带我去看病?去医好这病?”
杜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云长宁是个天才,她具有天才的一切毛病,以及和家庭带来的后遗症。比如厌世,云长宁到外面去,总是不安惊慌的,能不出门,她就尽量不出门。连她的声音也都是暗沉低哑的,杜若第一次见她如此坦荡。不禁感叹,那真是个好医生啊。
云长宁很有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杜若下意识点头。
云长宁立马就换上一张客气而礼貌的笑脸,杜若都要怀疑这不是真的云长宁了。什么医生啊,这么神!一下子把一个半自闭青年的社交值拉满了,她也想找那医生看看,能不能把她变得聪明一点?
一点就好。
云长宁微笑着向她鞠躬,标准得像酒店里的礼仪小姐。
她说:“得您的照顾多年,祝您余生幸福。”
8
杜若没想到云长宁会这样好,好像一下子就有了所有世俗上的幸福。
她希望云长宁好,但云长宁好得出乎想象,好得令她惊讶。
云长宁在某种意义上,是杜若带大的。杜若其实没比云长宁大几个月,可她看云长宁就如同一个孩子一样。
这个孩子和别人不一样。杜若见过猫狗都嫌的混小子,她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云长宁,每个月都有几天人间失联,不吃不喝,谁也不理。
杜若以前特别希望自己是个天才,一幅画卖出几亿,十几亿。史书上永远记载着她。
后来,她天才梦死。转而希望云长宁是个天才,而她作为天才的朋友,侥幸出名。
她多希望云长宁好啊,她多希望云长宁是个真正的天才啊。她多希望云长宁那些厌世,是云长宁作为一个天才与众不同的特征!
她格外偏爱着云长宁,如同一个母亲溺爱子女。
云长宁啊,最好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后的高度。最好在活着的时候,世人就知道谁是云长宁。最好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她恨不得把世间一切俗气的美好都堆在云长宁身上。
云长宁真的有了所有世俗上的幸福,杜若好像在做梦一样。
9
杜若上一次看到云长宁,还是在精神病院。
此人很灵活,发现自己不是千里马后,便立志成为一名伯乐。
她的初中历史老师曾经说过,梵高这个人啊,清醒的时候画的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疯了之后,在精神病院画的画,水平那叫一个高啊!
她被那副画后面的零晃瞎了双眼,决心以后要到疯人院收购画作。
如她所愿,云长宁把她画的所有画全给杜若了,包括画室的钥匙。
杜若不想要,她求着云长宁不要画画,梵高他妈宁愿梵高不是梵高。这一类天才都有一个典型的毛病,那就是以自己的幸福为祭品,来成就艺术上的不朽。
云长宁好,她的画笔就会死。
杜若的眼光不错,这家医院挺好的。云长宁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快活过。
云长宁抬起头,亲切地笑着。
杜若一晃神,她曾经担心这个孩子内向,不善与人相处。万一以后被穿小鞋怎么办?万一别人不喜欢云长宁怎么办?
一下子,她也长大了。
她叫着云长宁:“宁宁,过来!”如同呼喊稚童一般。
云长宁,你过来啊。你过来了,我们就还是好朋友。你就会很好很好地过一辈子,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拥有这世间最平凡的,你从未拥有过的幸福。
你过来啊,宁宁。
云长宁迟疑地走了过来,她走得很慢很慢。
杜若把手伸出去,走再慢,也会到头的。
云长宁握着了她的手。
杜若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小企鹅玩偶。
云长宁握着她的手不肯放,郑重道:“我把宁宁还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它。”
杜若用尽全力说:“好。”
云长宁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10
杜若的母亲以前是和父亲私奔出来的。
几年过去,好不容易父母认同,又怀上孩子。她父亲却去了。
她母亲不顾众人反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一个女人支撑门户总是辛苦,杜若记事以来,她母亲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当初我没嫁给你爸爸”“如果当初我没生下你”
杜若不怪母亲,母亲是被生活逼成样的。
只是,如果她长大了,她的孩子一定不要这样活着。
后来她就遇到了云长宁。
一个干净得像张白纸的孩子,好看又聪明。杜若遇到她,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杜若知道云长宁不好,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杜若都知道。
心理医生告诉杜若,她甚至有些不以为然。谁养的像谁,她和云长宁一起长大。云长宁有的毛病,她杜若一个不少。
云长宁把玩偶当作小时候的自己,那她又把云长宁当作什么?女儿?世界上哪个母亲会对女儿产生爱情。
她爱云长宁。
她多么希望云长宁拥有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她多么希望云长宁在生前站上神坛。
如果没有,也要岁岁安康,事事如意。等到许多年后,子孙满堂,福禄双全。
杜若怎么肯亲手毁了这一切,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有多难,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绝不肯云长宁走这条路。
她一辈子所求,都是为了云长宁,都是在补偿自己。
她的母亲看她,也是这样的心态吧。
她的神明在很久以前问她,你愿意陪我成神吗?她拒绝了。她的神明追随着另外一个人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