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整整十万大军,就被你为了一个女人,白白断送在了梁国人手里,十万条性命,在你眼里就是草芥,可以给你任性妄为地牺牲吗?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对得起我齐国百姓,怎么对得起那十万士兵的家人,又有什么颜面来面对那十万条亡魂?”
齐王在殿中大发雷霆,冲下王座直指跪在他面前的公子延,两旁内侍战战兢兢地颔首立着,为这位深低下头,闯了大祸的公子提心吊胆。
骂完公子延,齐王仍不消气,直接一脚重重踢在公子延胸口,公子延倒地,侧头皱眉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冰凉的地面。他整个人颓废至极,没有一句话辩解。
“来人,传孤旨意,废公子延为庶人,流放至陵城服最苦的劳役,没有孤的指令,终身不得离开陵城半步。”齐王怒气填胸的发令声响彻整个大殿。
三月前梁国挑起齐梁一战,公子延故意战败,齐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1
晋阳的春天很舒服,秘司院里的树叶子都绿了,枝丫搭在亭瓦上,也侧进长廊,给微风掺进隐隐清香。
“王上病了,最近宫学新进了一批学子,个个神采奕奕,学得好的都是国之栋梁,可总也会有几个心怀不轨,你有时间,就去看看。”胡须苍白的司主侧身看了眼周璧,带着她在廊下边走边道。
周璧手握一把剑,一身墨衣干净利落,“好。”
司主点了点头,这是他十年前在那场败战后收进秘司的将士遗孤,秘司乃监察各国细作之处,最受齐王重视。
彼时有暗卫上前恭敬交给司主一封密函,司主打开看一眼,转身又沉重地递给周璧,叹息道:“现在的时局,可危。”
周璧细读密函,略蹙了眉,“我知道了。”
宫学的学子中混入了他国细作,整日与其他高门学子饮酒寻欢,试图探听消息。
暮信亭里老夫子正给新进学子讲学,问起究竟该做一名良臣还是忠臣,点了一名学子来答,学子起身先恭敬作一揖,再抬首自信从容道:“学生以为,该做一名忠臣和良臣。忠臣对自己忠诚,首先有原则,严于律己,在此之下做一名为君王,为国家谋划的良臣,忠良可两全。”
老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请他坐下。
话音将落,院中就整齐冲进两行暗卫,惊得学子皆起身聚在一起,老夫子转头诧异地看向眼前暗卫,起身最为迟钝——他们自然知晓是秘司来抓人了。
暗卫之中负手出来位高束青丝的墨衣女子,目光巡视过他们,神情冷淡。她抬起一只手,手掌挥下那一刻,暗卫领命上前从学子中抓人,场面遽然混乱。
老夫子忙道:“周大人,这是何意啊,怎么跑到宫学来抓人了,是不是有何误会?”
周璧侧首看他一眼,话说得云淡风轻,“夫子既管教不好学生,那只好由秘司代劳了,”看眼前挣扎叫喊的学子,微眯了眼,“您的学生成日流连烟花之地,怎么能学有所成,就别玷污了宫学这好地方。”
她说话声音其实轻轻和和的,偏偏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夫子救我,夫子救我……”
老夫子睁着圆眼看学子被暗卫架到周璧身后,半晌没想出话来,周璧转身对他微微笑道:“以后我常来,还要请夫子多为照顾。”
老夫子讶得差点“什么?”出来。
周璧回头望去一眼因惶恐而挤在一起的白衣学子,学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唯有一位还傻傻地立在案几前,楞怔地盯着周璧看,周璧逐渐收敛笑意,目光与他对上,他才像是被吓了一下,抖了下肩膀,艰难地咽下口涎水,步子更不敢移了。
居怀第一次见周璧,这吓得楞是不轻。
2
周璧是当真常来,每日都来。
学子们坐在亭里听学,她便随意找个地方坐着,一直坐到最后一名学子下学,才会负手离开。秘司的人没有谁敢得罪,被秘司盯上也委实不是件好事儿,老夫子只得暗自抹一把冷汗。
“周大人来宫学,这是特意为周大人准备的。”老夫子意指侧座的案几。
周璧坐在亭廊下的横板,斜乜一眼过去,“夫子费心了,不过我可没有银子来交宫学的学费。”
老夫子脸上的笑瞬间变得尴尬,心里明白宫学学的这些东西,她在秘司早就已经修完了。
“我奉命来盯宫学学风,夫子好好讲学便是。”周璧弯手枕靠亭柱,阖上眼眸略显慵懒。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璧坐在这里,是讲学的人如坐针毡,听学的人心惊胆战。
齐王老了,现下卧病在床,便愈发想宫学之中能再出几位能臣,保齐国百姓安居乐业。宫学学子的学业,自然而然地就重要了起来。
周璧其实是个不太喜欢守着旁人的人,觉得这样的事实在太过有束缚,但整整一个月也过来了。宫学待到夕阳西下时才下学,最后留一名学子在亭里洒扫,每每轮到居怀的时候,就要等檐角挂了灯才能走,因居怀会先坐在这里将今日的功课做完,才开始洒扫,洒扫起来十分地慢。
夏夜的清风自墨绿叶间拂过来,夜月入怀,好惬意,周璧抱手背靠亭柱,闭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居怀手拿扫帚经过她身边,会偶尔偷偷看一眼她,心想这明明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怎么非要每日严肃着一张脸。
怕吵醒她,他洒扫得轻手轻脚。
忽得背后飘出一句话,“能不能快点,你不赶着回家,我还赶着回去。”周璧语气里尽是慵懒,掺杂不耐烦。
居怀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周璧,见她仍是闭眸的模样,只是微蹙了眉。居怀反应很是迟钝,半晌,他才忙低下头转回身,“好好……好……”
周璧无奈睁眼看过去,落在眼前的背影有些瘦,正手忙脚乱地扫着地。旁的学子下学都真真是恨不得飞起来洒扫,只有他每次都不紧不慢,若不是周璧回秘司还得处理其他事,断不会与这学子说一句话。
居怀家境贫寒,靠着村里人救济才得以来到晋阳求学,凭本事考进宫学,算得是身上有几分墨水的人,老夫子对他十分满意。
好不容易洒扫干净,周璧起身负手往亭外走,居怀恭敬在她身后作揖,“周姑娘早点休息。”
周璧听罢,转回身来看他,居怀意识到叫错了称呼,连忙改口唤她,“周……周大人。”
周璧目光逡巡他一遍,“我还没有那么大胃口,吃不下你。”
“啊?”居怀将这个字断断续续拖了几个音。
周璧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居怀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只剩浅薄的月光幽幽照在小径,他才心里石头落地地松了口气。
夜市的街道恰是热闹,周璧穿过人群回到秘司,前脚刚踏进门,暗卫后脚就给她递上来消息——居怀在她离开后,抱着书去了风月楼。
周璧扶额,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
夜月渐渐安静下来,周璧躺在居怀回宫学必经之路的一棵老树上,翻看起一本书,等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道:“宫学学子写这种风月诗书,是不是有失了文人风骨?”
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和,说出来同样地给人惶恐感。
居怀抬首,看见周璧这一刻,立即结巴起来,“周……周大人。”
周璧将书不偏不倚地扔回他怀里,神情淡淡地看他,“字倒是写得不错,回秘司也给我写几个?”
居怀就靠着为青楼女子写几首诗,挣点钱补贴自己。
居怀吓得退后几步,赶紧恭敬地揖礼,“不敢不敢。”
3
居怀还是被周璧拎到了秘司,可怜巴巴地坐在暗室里。
“一首诗十钱,居公子的诗不太值钱啊。”周璧仔细看手上这张他今夜将将写完的,诗写得其实很好。
居怀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问:“那……我可以回宫学了么?”
周璧转眸看他一眼,收折起手中的纸,“可以。”
居怀眼睛一亮,周璧漫不经心地道:“不过章程还是要走完的,”抬手将纸递给暗卫,继续说:“写这些诗卖给那些花魁,哄得她们高兴了,是不是……”意味深长地略携笑看他,“也可以不用钱?”
居怀没听懂,过了片刻,连连摆手道:“不不不,用钱的用钱的,花魁很贵的,”说完意识到什么,“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是清白的。”
周璧勾唇一笑,一双清澈的眼眸透着点点精明,“好好待这儿。”
居怀就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离开,忙想喊住她,“周大人,周大人……”最后暗室还是唯剩他与小窗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居怀皱眉深深叹了口气,好不委屈。
翌日周璧照常去宫学,老夫子问起学子居怀为何没来,其他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道他昨夜也没有回院舍,都不知他去了何处。
周璧手颇随意地搭在膝上,摩挲着两个核桃,幽幽道:“他在秘司。”
老夫子的心惊了下,谨慎地试探问:“周大人,不知居怀是犯了何事?”
周璧没有说话,亭里安静得怪异,忽然传来一声核桃破碎声,学子不由得肩膀一颤,核桃碎壳自周璧手心落下,周璧垂眸,不笑也没有发怒。
老夫子难得硬气地道:“那从今日起,就自修吧。”
周璧拂掉核桃的残碎壳,起身负手走出暮信亭。
今日她没有再回来,黄昏时是居怀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老夫子拉着他上下打量了个遍,问他有没有伤着,要知被抓进了秘司的人,没有一个是能完整出来的,除非死了。
居怀笑着道:“我没事,周大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了两首诗。”
“诗?”老夫子并不知道居怀的私事。
看见老夫子疑惑的神情,居怀才晓得周璧什么都没说,于是笑脸解释道:“没什么。”
第二日宫学讲学,才见亭廊下周璧的身影,额前细长的发丝微随风动,穿着这一身墨衣是干净飒爽的模样,她依旧背靠亭柱,闭目养神。
居怀听学的时候,放在案几下的手握了握布袋,他不时地瞥一眼过去,终于等到下学,居怀顶替了今日的洒扫学子,那学子觉得他进了一趟秘司,脑子大抵是坏掉了。
他这次天将黑下来就洒扫完了,周璧睁眼准备起身,居怀忙跑到她面前阻拦她,“周大人。”
周璧淡淡道:“还想进一次?”
居怀摇头,“不,不是的,”从布袋里拿出一块梨膏糖伸手给她,笑道:“我在街上看见好多姑娘买。”
周璧哂笑,枕手靠回亭柱,“接近我,想干什么啊?”
居怀哑然,紧闭唇皱眉思索,周璧闭上眼睛,语气佯作居怀解释道:“我没有想接近你,我只是想感谢你没有跟夫子说出实情,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看好多姑娘买它,我就想买了送你,聊表谢意。我也不是故意,在知道秘司抓宫学学风的前提下,还跑去风月楼。”
居怀被洞察想好的借口,张嘴下意识地想说“你怎么知道”,再下意识就咽了回去。
他收回梨膏糖,坚定认真地道:“我想进秘司。”
周璧转眸讶异看他,须臾,恢复往日泰然自若的神情,起身走向亭外,当做没听见他那句话,“好好回去休息。”
居怀跟上去,“我没做梦,我说的是真的。”
周璧暂停脚步,侧首狠狠看了他一眼。他显然有被吓到,但目光还是坚定不移,“我要进秘司。”
4
宫学每月院试后,会给学子休几日假,居怀在晋阳没有什么定所,通常会留在院里,不过老夫子待他如宝贝,总会邀他去自家住两日。
周璧坐在秘司看呈上来的密函,总算是暂时摆脱了宫学的事。密函中有一份供状,内容与月前的没甚差别,表明被抓的梁国细作到现在还未招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周璧蹙眉,“来人。”
一暗卫上前躬身行抱拳礼,周璧将状纸扔到他面前,神情严肃,语气轻而寒,“下一次还是这种东西,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暗卫还未颔首领命,便从屋外跑进另一暗卫急忙躬身禀报道:“北巷发现的燕国细作跑了。”
周璧提起手旁剑,起身快步走出屋子,再到秘司院前门,长长的石阶候着两队暗卫。
北巷燕国细作是她早半月前就盯上的,被学宫的事耽搁了,以至现在细作意识到处境不对,忙逃进了山林。
周璧带人进山追捕,将发现其踪迹,就落了夜,树林里月光微弱,暗卫分头寻找,于是周璧一人谨慎走在寂静的林子里,树枝上的鸟儿飞离,林子才有了一点声音。
暗器忽从树叶中飞来,周璧转身指间接住锋利,细作才现身持剑朝她刺来,周璧放出暗器,划伤了细作的手臂,看着眼前并不清晰的人影,周璧冷冷一笑:“就凭你?”
树林很大,最后周璧带着人追到一木屋前,暗卫围了木屋,前来开门的人看见眼前这架势还有周璧,又害怕又惊讶,“周大人!”
周璧冰寒的目光巡到居怀手上,还有未洗干净的血迹。她微阖眼眸,不耐烦地让人进去搜,暗卫出来时只道人已经跑了。
“继续追。”周璧走近居怀几步,眼尾的笑意丝毫没有好意,“能耐。”
居怀又被架进了秘司。
没有了写诗的活儿,他现在就靠上山采点药材去卖,换钱回来。回到秘司,按居怀的说法,是没承想到今夜屋里闯进来一个伤者,他只是出于好心地帮那人包扎,更没承想到,周璧带领暗卫紧接就来了。
居怀这次真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周璧把他扔回了原来关他的暗室,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会写诗,还能采药,居公子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居怀满眼无辜地看周璧,“我也就会……这两样了。”
周璧意味深长笑道:“你死的方式可以不止两样。”
“啊?”居怀睁大了眼睛,忙道:“别别别,我还不想死,我我我……”低首着急想着办法,忽抬头道:“我可以帮你抓住细作。”
周璧自然是不信他,居怀软磨硬泡了好久,说话跟念经似的让看守他的人头疼,看守之人请来周璧,居怀拉着周璧裙角,差点一把鼻涕一把泪,才换得一句保命话,“三天,三天后连死的方式都只有一种了。”
居怀让周璧的人配合他三日,散出消息说宫学进了个刚潜入齐国的细作,如今已被秘司盯上,而宫学外时时潜伏着秘司暗卫。
两人立在宫学庭院中,周璧勾唇,“就你这点小把戏?”
居怀道:“其实我替他包扎的时候,他下意识说了个‘谢谢’我就知道他是燕国人了,然后我也试探地用燕国口音跟他讲了句‘没事’,他有意看了我一眼,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周璧沉吟,“燕国口音。”
居怀赶紧侧首解释,“我早年采药谋生时,跟着经商队去过燕国。”
三日后夜,燕国细作果然想办法潜入宫学,欲传递消息给居怀,彼时暗卫包围庭院,细作袖中藏的暗器直冲周璧放来,居怀见状奋不顾身挡在周璧面前,将她撞了个趔趄,抬首时暗器已刺进居怀后背。
“碍事。”
周璧抽出他后背的暗器就对细作放出去,暗器直接划过细作脖颈,其余人均被暗卫拿下,此刻居怀对周璧笑了笑,彻底失去力气,倒在她身上。
5
周璧略微蹙眉看床上昏迷的居怀,暗器上有毒,他现在身体很虚弱。七日后居怀醒了,侧头看见周璧,傻傻地对她笑,“看,我没骗你。”
周璧想起他那夜在亭中说的话,“你为何想进秘司?”
居怀先是一楞,而后手撑着床努力坐起来,眼中的光明亮,“因为秘司才是真正关乎国家安危的地方,只有拔掉所有细作,或是朝堂之人,或是混在百姓之中的人,国家才能不受阻碍地发展。”
周璧看他的神情有了丝毫变化,居怀对她坚定道:“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能报效国家的人,在此之上用尽我的毕生所学。”
他与她的目光融在一起,里面隐含的分明是同样的信念。过了片时,周璧垂眸思量,继而缄默地走出房间。回到秘司,她手拿一本折子来到司主院前,低首犹豫片刻,才踏进这里。
司主看完她的折子,道:“他?”
周璧点头,“是。”
司主将折子递还给周璧,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
周璧垂眸微蹙眉,出院的时候,交给手下暗卫一封密函,暗卫恭敬领命。
此年入秋,秘司考核名单里就出现了居怀的名字,居怀的伤也好了,满心欢喜地去秘司感谢周璧。因之想要参加进入秘司的考核,需得秘司中人举荐。
“别高兴得太早,若是在这一年里你犯一点错,就是做梦了。”周璧说话的语气不痛不痒。
居怀笑意点头,“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少间,将手中的酒提到她眼前,“你肯定喜欢这个!”
周璧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瞧傻子。
夜晚周璧背靠树干坐在树上,喝起一小坛酒,树隙后是一轮皎白的圆月,居怀站在树下朝她招手呼喊,周璧没有搭理他,于是他手抱着树,艰难地爬到了她身边的树干,小心谨慎地坐稳当。
周璧望着圆月,“你知道十年前的败战么?”
居怀想了想,“知道,公子延为了一个梁国细作,故意战败,结果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周璧微蹙眉头,声音淡淡地,“我不能理解,公子延为什么会选择牺牲掉十万大军,十万条性命就这样没了,”转头看居怀,意在问他,“写诗的?”
居怀认真地道:“因为他爱芩漯。”芩漯就是梁国细作的名字,他说完心中一惊,细看周璧反应。
周璧有些愠怒,“所以也可以不顾身后的十万大军,甚至是身后国家的安危。”话到最后眼中起了红血丝。
居怀傻傻地愣住了,“周璧……”
周璧伸手打掉了居怀提给她的酒,酒坛碎了,清冽的酒流了一地,居怀不知所措地看她,看她跳下树离开时的影子,月色下明显那样孤寂。
若不是因为公子延的故意战败,她也不会才五岁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6
“如果真到这样一天,我想留她性命。”居怀坐在案几前道。
立在他面前的身影,躬身得礼地答他,“小谢公子为梁国立的功劳,王上会看在眼里。”
居怀抬首看他,这个早他几年潜入梁国宫学的院医。居怀神情坚定而严肃,“我一定要保住她性命。”
身为梁国忠厚朝臣之子,谢怀奉父亲之命来到齐国,用居怀这个名字,接近周璧,利用她进入秘司就是他此行任务。
居怀得到举荐,可以偶尔进入秘司,那夜过后,周璧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点凶狠,在他离她一两步距离的时候,他就不敢靠近了。
进入秘司才知道,周璧其实是将士遗孤,她父亲是个忠君报国的人,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国家安危重要,即便牺牲掉自己最可贵的东西。
居怀找了好多次机会,过了好久才在一个周璧挑灯处理密函的夜晚,鼓起勇气与她道歉,但是周璧低首看着手中密函,并没有瞧他一眼,只是若无其事道了句,“不重要了。”
居怀垂眸认真地道:“若换作是我,放她回去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尊重她心中所想,而我既知道给出一个这样的承诺将来必定是用一个惨痛的代价来换,那我也仅仅只能是放她离开了,我先是齐国人,再是喜欢她。”
周璧缓缓抬首看他,烛火映着两人的脸,居怀对周璧一笑,明亮温暖。
晋阳的冬天很冷,纷雪好似不会停止,落在暮信亭瓦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白,周璧披着件披肩,一如既往坐在亭廊下的横板,冬日里她喜欢抬首看雪出神,纷雪有时会飘在她眼睫上,等到学子们下学走完,她起身离开。
居怀摸着袖中的手炉偷偷地笑,他还是老夫子最满意的学生,每次提问他对事情的见解,他总能回答得很出众,是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宫学学子。
等到下学人散,居怀小跑到周璧面前,塞给她温度正好的手炉,然后赶紧将她披肩拢在一起,一气呵成,抬首满意地对她笑:“这样风就不会灌进来了。”
周璧无语地看居怀,毫不在意地将手炉扔回他怀里,从他面前走过。
居怀忙追上去,再一次将手炉塞到她手中,理直气壮道:“我一个大男人,要这玩意儿干嘛?”
周璧靠近他一步,低首关切地把手炉交还给他,“不能委屈了脑子,冻傻了可怎么好。”
居怀张口竟无言以对,讶异地转头看周璧离开宫学。
夜晚居怀还是不放弃,跑进秘司后院,将将靠近屋子就看见周璧还坐在灯下看折子,他早就打听过了,周璧从宫学回来到现在,还未吃任何东西。
居怀把刚烤好的地瓜背手藏在身后,走到周璧案几前坐下,故意皱眉道:“还在忙?”
周璧蹙了眉看他,“手里藏的什么?”
居怀的眼睛亮起来,拿出纸包地瓜伸到她鼻子前,惊喜道:“香不香,想不想吃?”
周璧神色复杂地看他,可是最后,两人还是一起在案几前吃起了地瓜,居怀边吃边怀念地道:“从前肚子饿的时候,我就会给自己烤一个地瓜,可香可香了。”
他转头看周璧,只见身旁这个姑娘已经吃完了。
“还有么?”周璧道。
居怀楞了楞,已经是深夜的时辰,两个人就在秘司后院里架火烤起了地瓜,居怀细心地帮周璧剥好皮才递给她,他在认真地烤,她在认真地吃。
居怀侧头看一眼周璧,发现她嘴角还是不慎沾上了灰黑,居怀下意识抬手给她擦,周璧目光转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谁也没有移开。
居怀谨慎缓慢地问她,“若是我说,我将你的脸擦黑了……你会不会怪我?”他忘了自己的手是黑的。
7
居怀提前结束宫学学业,进入秘司担任文职。
“周大人,以后我们就可以共事了。”居怀穿上秘司的官服,首先笑着来见了周璧。
周璧打量一遍他,“好好干,慢慢爬。”
居怀躬身揖礼,郑重道:“定不负周大人厚望。”
居怀在秘司所负责的事,虽微不足道,但很多能与周璧做的事有点点关联,于是他来周璧的主事处也越来越勤,无论周璧在与不在。
他是梁国细作的主子,自然有意无意地在保护自己的人。
周璧偶尔会与他说一些他根本无法接触的秘司密事,她知道他平日虽傻气了些,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有才能之人,给出的建议能将难题迎刃而解。
“王上病情加重,你待会儿莫要说话,跟在我身后便好。”周璧边走边道。
宫道两旁的高墙将这条路显得颇为迂长,居怀走在周璧身旁,连连点头。齐王召秘司司主入宫,而后又传旨召见周璧。
内侍长见到周璧,伸手恭敬领两人进殿,此刻秘司司主并不在殿中,居怀在隔帘外候着,只能隐约见得周璧跪在齐王床前的影子,齐王靠着床栏在与她说些什么,不时难受地咳嗽两声。
“延儿死了,现在两国又要起战事了。”齐王深深叹一口气。
周璧缄默地低首跪着,没有回话。
齐王伸手招她上前,拿出一块兵符颤颤巍巍交给她,“秘司不仅仅是关系国家安危之处,更是我齐国根本,根本坏了,就什么都没了,”悲叹中有对她的期许,“孤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了你父亲的影子。”
周璧声音很轻和,透着股斩不断的坚韧,“臣这一生所要走的路,追寻的东西,即便满负荆棘,也万死不悔。”
齐王沉重地拍了拍她的手,殿内好像静了很久很久,周璧转身的时候,齐王才愧疚地缓缓道:“延儿的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公子延是自己的儿子,即便他原谅了,也不能强求千千万万的百姓原谅。
周璧道:“臣忠于的君王,是因君王无论作为何种身份,都值得臣效忠。”
她没有办法忘记,但也的的确确敬重他。
从殿中出来,居怀瞧出周璧心事重重,试探地问:“你怎么了?”
周璧侧头看他,问道:“如果可以选择不打战,你会选么?”
居怀毫不犹豫点头,“会。”
夜晚周璧依旧忙到很晚,累得伏在案上睡着了,居怀约莫猜到齐王给了她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要放在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心生异心之人手上。
居怀将披肩轻轻覆在周璧身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烛火下她熟睡的脸,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一生还能遇见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姑娘,如果她不在了,那该多可惜。
居怀伸手想抚摸她的脸,可手指碰到她这一刻他就犹豫了,最终放下手,起身决然地走出屋子。
8
“这块兵符,可调边关之兵。”居怀将兵符交给手下梁国细作,神情严肃。
细作拿到兵符,躬身抱拳一揖,身影很快消失在居怀面前。
秘司司主每日都在宫中,周璧偶尔也会被传召,朝中部分重要官员面色总是很沉重,甚至皱眉叹息。这令所有人不由得猜测,齐王的病情是否已到了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时候。
三个月后,梁国大军压境,齐梁战事在即。
居怀在这段时间将手下的人陆续撤出齐国,现在唯剩自己还待在这里。自从那日周璧拿到兵符从王宫出来后,她就越来越喜欢去宫学坐着,等到暮信亭没有人的时候,她就独自坐在那里。
晋阳的春天很舒服,墨绿的枝叶侧进亭廊,微风柔柔地吹过来,周璧坐在横板上抬首望天,居怀走进亭中,周璧心境淡然地道:“还是这个地方好,可以一直处在光明之中,不像我们,要在黑暗里去寻找那一束光,你说对吧,”转头看居怀,“谢怀。”
居怀心中一怔,不过就算这种时刻,他连拧眉都还是表现得微乎其微。随后四周冲上来暗卫把亭子层层围住,周璧起身,注视他的目光是失望、质问还有一点恨意,“应该……还是很给面子罢,小谢公子。”
居怀被抓进秘司,是从前坐过的暗室。
周璧与他对案坐下,屏退了所有人,她将心绪在眼中隐藏好,语气平和地说:“是在那日抓燕国细作,你为我挡了暗器,最后倒在我身上开始怀疑你的,是在你得到举荐,提酒爬上树,坐在我身旁说出芩漯这个名字确定你的。”
他奋不顾身冲来为她挡下有毒暗器,她本是动容担忧的,可在他晕倒在她身上那一刻,她扶住他的时候,瞬间的感觉是他会武功,然他——明明是个柔弱学子。
那日周璧交给司主的密函其实是彻查居怀,最后到她听见他下意识说了芩漯的名字这夜,拿到彻查结果,心里已经没有那样讶异了。
居怀神态自若,手指轻轻摩挲两手铐间的铁链,小方窗透过来一束光照在他身上,即便身处秘司暗室,依旧冷静沉稳,这才是他。
与那个有些傻气的居怀一点儿也不像。
周璧凝睇他,淡淡地道:“我给过你机会的。”
居怀唇角微勾,从坐进来到现在,唯一的表情变化。
当周璧叫出谢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瞬间明白这盘棋局的布棋,她给他传递出消息,有真有假,她也在用他暗中查梁国在齐国的细作网,掌控局面,最后齐王病情并未加重,她在给他机会调换兵符。
两国势力相当,这场战谁也赢不了,但因他的疏漏,梁国士气必定不敌齐国,连僵持的局面都没出现就会以议和收场。
周璧每日坐在主事处,不处理密函,也不说话,就只是靠着座背看门口,从前总会有他的影子。
不久后战局结果如两人心底所料,梁国提出议和,要求齐国送回谢怀,齐王不答应。再经商议后,梁国朝堂之上谢怀的父亲提出舍弃谢怀,既然当年已经忍痛将年幼的他送来齐国,如今,也没有什么舍不下的。
周璧再次来到暗室,与居怀对案而坐,两人之间不知静默了多久,她才说出梁国的决定,他回不去,连死后的尸体都将留在齐国。
居怀倒没有惊讶,低首反是轻松一笑:“或许就如你会做的,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千千万万的人因我而牺牲,走到这一步……我也没那么重要。”
周璧侧首,忍住想说出的话:这不一样。
她起身离开暗室,走到门旁时又听居怀愧疚地道了句,“对不起,周璧,”停顿良久,缓慢而认真道:“其实我对你……是真心的,”声音低下,“十年前那场战,对不住。”
芩漯就是他父亲派来齐国的。
周璧抬首,叹息冷淡地道:“不重要了。”
这日晋阳的天下起了一场大雨,冲刷着该留下的、不该留下的,周璧身着墨衣独自走进亭廊,暗室里居怀抬手看指缝间,从遇见她起就给自己准备的毒,亭外有长得正盛的大簇墨绿叶,被雨水倾打得深低下头,有一片叶子离了那簇墨绿,掉在雨水里最终被打得平躺。
这一刻周璧就知道,居怀死了。
她说话声音,轻轻和和的,“我先是齐国人,再是喜欢你,既然你执意要攻打我的国家了,那我也就……没那么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