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最爱我的外祖父，永远沉睡在一个冰冷的陶瓷罐里。”
我的外祖父啊，他是这世间顶好的祖父。
我的外祖父啊，他死在了临春前的几个月里。
我的外祖父啊，你快醒醒来，这次孙女不再推您骂您了，你快回来，再来看一眼孙女。
我的外祖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不喜欢城市的喧嚣，也不喜欢社会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只一个人带着我的外婆，将我母亲和舅舅拉扯大，后来母亲远嫁，我父亲带着母亲离开了外祖父所在的城市。
后来有了我，外祖父高兴得很，电话里几次三番说想来我们这儿，那时候的外祖父还是精壮能干的中年人，可都因为要种地，要上山砍柴摘茶叶，脱不开身。正值外婆身子不好，于是来我们这儿的事就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我五岁，外公才带着我外婆来看我。
那时候的我不再是襁褓之中的孩提，稚嫩的脸上透着对外公，外婆这两个词的不解。
我只知道，只要一提到这四个字，母亲疲倦的脸上总能展开幸福的笑容。
“什么？你们迷路了？？？！”房间里传来了母亲急切的声音。
那时候正是智能手机开始用的时候，但是外公他们只会用老年机，再加上他们一直在农村，也不知道智能手机是什么。
也正是因为他们是农民，大字也不识几个，所以迷路在一个大城市里很正常。
当时母亲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语气很着急，没过多久父亲就来接母亲去找外公他们，母亲走之前嘱咐我在家不要出去，可我当时却以为他们要走，急得哭出了声。
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带上了我。
我坐上车，昏昏沉沉的，就睡上了。
我不知道母亲他们找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打了多少个电话。
我只知道，在母亲的肩上睡着很舒服；我只知道，我看见外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只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外公，是在一座桥上，外公蹲着，一脸迷茫地向四周望着，手上还抓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年机，另一只手挽着外婆的肩。
母亲立时关了手机跑上前，母亲好像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
不过外公看起来很开心，应该是因为看见我的缘故，外公想要抱我，可我当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脸上脏兮兮的，连胡子也没刮，衣裳穿得邋遢，我突然想起来，母亲常说的老拐子，于是我放声大哭，以为是母亲要把我给卖了，死活不肯让外公抱。
我记得当时外公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一样，愣在了原地，连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后来外公把手放大腿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出来，我定定地看着那个拨浪鼓，不再哭泣。
第二次看见外公，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那时候外公再一次来，可这次我只看见了外公，我问外公，外婆呢。
外公笑着说，“在家里养小鸡小鸭，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丫头就能见到了大鸡大鸭了。”
小时候外公喜欢叫我小丫头，长大了，我不喜欢外公叫我小丫头，我嘟囔抗议，外公这才把小给去了，喊我丫头。
丫头就丫头吧，这名字倒也别致。
外公喜欢看谍战片，喜欢看打鬼子的，每到精彩的时候，外公就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对！打！打死这个小日本鬼子！！”
“把小日本赶出中国！！”
“丫头啊，外公跟你讲，那时候红军长征啊……”
每每听到这儿，我都很不耐烦，于是我推开外公的怀抱，不满地说，“外公，你都讲了多少次了，我听都听腻了。”
外公当即就愣住了，而我也不等他说话，径直走了。
后来也不见外公看谍战片，至少，在我面前，他不看了。
我记得，我当时书桌上有一张五元纸钱，可那天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正巧外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便跑去问他，我说，“外公，你看到我桌上的五块钱没？”
当时五块钱可以买三本本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怀疑是外公拿的。
而外公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我更加笃定了。
外公笑嘻嘻地对我说道，“对啊，是我拿的！”
我当时把手一摊，毫不客气道，“还给我！！”
“不给！”
“快还给我！！！”
“不给，小丫头，等你什么时候长得和外公一样高了再给你。”
外公本也没多高，也是，那个年代他们能活命都是个问题，更别提要吃什么营养的东西。
“你快还给我！！”我气极了，猛地推了一把外公。
我当时人小，却用了十足的力，外公被我推了一个踉跄。
他敛了笑容，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红色毛爷爷来。
我当时眼前一亮，一把夺过。也不等他说话，就冲出了家门。
后来我才知道，他想和我讲的话，或许是，“丫头，那五块钱外公没拿。”
又或许是，“丫头，你刚刚那一下，外公好疼。”
那时候的一百块还是很值钱的。
我那时候买了很多东西回来，满载而归。
外公看我怀里满满抱着一堆，看我满足地笑着。他那皱巴巴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第三次见到外公，是我初中的时候。
初二的时候，我第一次踏进外公生长的地方。
可因为学业繁忙，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外公。
外公每次见我的时候，穿着的都是干净的衣裳，后来听我外婆说，那是外公一年四季都舍不得穿的，但因为要见他的孙女，所以他才穿上了。
外公还是一脸精神地站在村口迎接我，可能是我记得不大清了，总觉得外公没变。
我还记得，小时候外公背着我，走过了长长的桥。
那桥很长，我走得很累，可外公的背上比床还舒服。
母亲着急地问道，“爸，你累不累。”
外公笑了笑，一甩头，吸了一口气道，“爸不累，爸高兴。”
一晃过去多年，我跑过去，一摊手朝外公嬉笑道，“外公，我要背。”
外公笑着把我背起来，母亲瞪大了双眼，连忙道，“你这小丫头，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外公却说，“怎么了，丫头要我这个做外公的背，来丫头，别听你妈的。”
母亲着急了，道，“爸！可你的……”
“哎呀呀，爸身体好着呢，背我家小丫头怎么了！”
后来，我就安心地趴在外公的背上，外公一颠一簸地走着，全然不像从前那般轻松。
看着外公额头上冒出的汗，我有些紧张，我问道，“外公，你要是累了……”
“外公不累！”外公嘿嘿笑了一声。
再后来，是我上了高中。
高中住校加上学业繁忙，就更加没有时间去看外公了。
我想着，等高一放了暑假我就去看看外公，这时候的我打了份暑假工，赚了点小钱，有能力给外公买衣服了。
我还想着，等我再努力地赚钱，给外公买一台崭新的智能手机。
我等不及地去给我爸打了通电话，我迫不及待道，“爸，这个暑假我想回去看外公！”
可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电话里肯定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沉默，还有沉默过后一句冰冷的话。“你外公昨天晚上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间脑子里全是空白，我甚至忘了要说什么，我语无伦次道，“怎么可能？外公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呢？你骗我。”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后来只道，“是肝癌，十三年前查出来的。”
“肝癌……”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只觉得脚下一软，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你外公不让。”
“我和他说好了呢，等我赚钱了我就给他买新衣服。爸，我新衣服都买好了。”
“……”
“我……”我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我还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呢。”
“我甚至连话都没和他说一句呢！”
“你外公……走的时候浑身插满了管子……”
“嘴里念叨你，放不下你。”
“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呢……爸！！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外公！！！”
“别胡闹，先把学给上好。”
“我要见我外公……”
那天晚上，我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总觉得我的记忆都空白了，唯独与外公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再回去时，留在我面前的，除了一个蓝色绣纹的陶瓷罐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我再也没有外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