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你一定听过五月天的《天使》吧？在他走进来之前，我正在听这首歌。
当我看见他走近收银台点了一杯咖啡转身走向我之后，我才意识到阿信的词不是瞎写的。
他没有多帅，我也没有一见钟情。
但是，在如此炎热的七月里，尽管他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我也像邂逅了一缕清风。
他走向靠窗的位置，将电脑包搁在桌上，起身去取咖啡。
我的目光没有从他的电脑包上移开，就像担心有人会乘机抢走它似的。
他很快回来了。
从我这里看过去，他好像有些近视。他没有戴眼镜，但却不时凑近电脑又往后靠，隔了一会儿又贴近电脑屏幕眨眨眼睛。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扭头盯着他看很久了，便在他发现之前赶紧转过头来忙自己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我只是坐在这里听听音乐休息一下罢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休息时间不多了。五分钟以后，我又要去收银台工作了，要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
在咖啡店上班有一个好处是没有餐馆那么忙，可以不定时休息。但坏处就是，闻多了咖啡味，我会产生浓烈的睡意。
店里的咖啡师老是说他不懂为什么，别人喝咖啡提神，我却想睡觉。
而我总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是自己工作太累了，尽管事实是这份工作一点都不累。
起码在我们这间咖啡店，是这样的。
七月的上海，如果没有还算有那么点凉快的晚风，我早就逃离这里回去种田了。
我住的地方离咖啡店很近，但离市区很远。所以每次下班，我都是直接回去休息，就连周末也没有什么逛街的计划。
我的室友几乎从不在十二点之前回来。
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每天都有聚会的派对达人，而是因为，她总是在快餐店学习到凌晨才回来睡一会儿。
有时她会睡到第二天的早餐时间，顺便喝碗粥吃根油条，觉得清醒了再骑车去学校。
今天似乎有了例外。
我拿钥匙开门时发现门没锁，打开门之后果然看见她端着泡面坐在沙发上看她喜欢的动漫。
她听见关门声，立马转头对我一笑，“嗨咯，好久不见。”
“是挺久不见了。”我苦笑了一下。
“我等会还要出去，先别锁门啊。”她放下手中的泡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看着我不解的眼神，她笑了笑，继续吃最后一口面，又喝了一口汤，才转过来对我说：“我出去拿个快递，是我买的高阶英语。”
看着我钦佩的眼神，她又笑了。“我得好好学习才能顺利毕业呢大妹子。”她放下碗，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后离开沙发走向门口，迅速穿好运动鞋离开了。
她比我小三岁，却一直叫我“大妹子”，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认了个姐姐。她的努力一直都让我惭愧，在学习上，我倒挺乐意叫她一声“师父”。
在她出去取快递的时间里，我却一直在想今天在咖啡店里遇见的那个“天使”。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或许是个年轻有为的IT男，也有可能只是路过这座城市的旅客。
想着他，像是喝了一杯助眠的咖啡，没多久，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2
他第二次光临这间咖啡店的时候，我正好是值班的收银员。
“美式咖啡，谢谢。”他说话温柔极了，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静谧和谐的。
我将找好的零钱放在他的掌心，他对我点了一下头，转身去找上次靠窗的位置，可惜那里已经坐着一对情侣，他只好左顾右盼，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平时店里的咖啡都是顾客自己来取的，但我特意叫同事不要按铃，由我端过去。
我给出的理由是：顾客坐太远了，由店员送过去显得比较人性化。
咖啡师点头称赞，夸我很有想法，脸上却是一副“还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的表情。
我是有目的的。或者换句话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他的电脑挡住了他的脸，等我走近一些，才看见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皱着眉。
我将咖啡放在离电脑远一点的位置，并提醒他小心烫手。他没有立即作出回应，而是当我离开时抬头看了我一眼，轻柔地说：“哦，好的，谢谢。”接着低下头继续敲击键盘。
在他坐在咖啡店的半小时里，我观察到了一些细节。
他不喝热的咖啡，一定要等它变冷。
他总是不停地用手去碰咖啡杯试探温度，大概重复四五次这样的动作后，他才会抿一口，再一口气将它喝完。
他看着电脑时，放在桌上的左手习惯像弹钢琴一样敲击桌子。
他明明没有戴眼镜，却不时将手指按在眉间，假装有一副眼镜等着他推一下似的。
他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还时不时用手捏自己的脸。他看上去有些奇怪，却有一种吸引力。
我吃过晚饭后特意打车去外滩走了走，回到小屋已经是十点了。今天我的室友不去快餐店，因为她要为自个儿庆生。
我起先并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进屋之后也没有看出端倪。
我锁好了门，才见她缓缓端着蛋糕从厨房走出来，灯一下子被她关掉了，弄得好像为我庆生一样。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第一天，我不出去了，咱们吃蛋糕吧。”她将蛋糕放在茶几上，那上面已经插好了二十根蜡烛。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我将包扔在一边，然后像浑身泄了气一样瘫坐在沙发上。
“没关系啦，我不在乎这些形式。”她猛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然后起身将灯打开，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盘子，开始切蛋糕。
“你不许愿吗？”我看着她。
“没什么愿望。点蜡烛是想营造点气氛。”她将切好的一块蛋糕递给我。
“这蛋糕哪买的啊，巧克力酱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我打量了一下这块蛋糕，可以说相当丑了。
她挠了一下头，慢吞吞地说：“现在蛋糕都挺贵的，我在网上买了个蛋糕胚，这个巧克力酱可能没涂匀。我自己做的，你见谅嘛。”
我还是将这块蛋糕吃完了，并且切了更大的一块给自己。“我有点饿，我多吃点哦。”我试探地拿起勺子。
“哈哈，没事，剩下这些都是你的。加油吃哦，大妹子。”她起身朝卧室走去。
“你去哪？”
“去打开我的礼物。”她神秘地笑了。
当我吃完蛋糕走进卧室去观摩她的礼物时，我真想立刻晕倒在床上。
她买了一套高数教材，顺带一套崭新的作图工具。
我跟她说可以不用这么用功的，反正以后老了都是要打麻将跳广场舞的。
她立马纠正我：“那是别人。我宁愿老了以后把时间花费在读书看报上，去旅行，去学习更多东西，我要优雅地老去，有智慧地老去。”
我只好点点头，退出卧室去看电视。“不打扰你咯。”
“嗯，晚安。”
3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都能看见他。
他每次来喝咖啡都坐同一个地方，每次都带着电脑，每次都点美式咖啡，而且永远是那副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态。
他固定在下午时间来，晚饭时间离开，每次都是一个人。
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频率增多，我对他就更加好奇。
我好奇他的身份，他的经历，他的生活，还有他的电脑。
我的好奇让我产生想去了解他的冲动，我期盼着有一个机会，能让我去和他聊聊天，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只是我没预料到，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那天早上天气特别好，阳光暖暖的感觉让我沉浸在咖啡香气里，并且想打一个盹。
下午三点，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那时他正坐在以往被阳光照得格外明亮的位置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键盘。
窗外的雨声吓了他一跳，他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包，又望向了窗外。
看来他忘带伞了。
两个小时后，雨势不见转好，雨水反而更猛烈地撞击着大地。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尽管当时店里还有一些躲雨的客人，他却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店长吩咐我们给留下的顾客准备了生姜茶，而他这一杯，自然是我去送了。
直到我走近，将茶放在他手边，才用余光瞥见他的电脑屏幕，是2003版的word文档界面。
当我要离开时，他开口说话了。
“您好，请问这是什么？”
“免费的生姜茶，驱寒的。”我带着微笑。
“谢谢，真不好意思，我不吃姜。把我这杯给其他人吧。”他带着略尴尬的微笑看着我，我只好点头说没关系，端起姜茶离开。
我向后看了一眼，他的目光仍牢牢锁定电脑屏幕。
半小时后，雨变小了，有几位客人起身离开，而他正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好像周围的动静与他无关。
再过了一会儿，店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在看书的年轻女孩。
4
夜幕降临，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我坐在店里用晚餐，并不时偷偷朝他的方向张望，一旦撞见他的视线便假装看向窗外，再立马转过头来淡定地吃面。
他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不饿吗？
八点一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可以下班了。
换好衣服后，我才发现他仍坐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之前看书的女孩不见了，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他。
忽然之间有个声音在我脑海响起：“过去搭讪吧，是个好机会。”
我纠结了半天，左脚想踏出咖啡店，但右脚却指向他的方向，最后左脚跟着妥协了。
电脑挡住了他的头，我以为他在埋头看键盘，但事实是，他睡着了。
我有些惊讶，在几分钟之前他还精神抖擞地敲着键盘呢。
我知道这不太好，但我还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臂抖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缓缓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事没事，我没睡着，只是想休息一下。你们要打烊了吗？”
他正准备合上电脑，我连忙说：“不是不是，只是我下班了。我们店开到十点，你可以继续写论文。”
他突然笑了。“我不是学生。我……在写小说。”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神写满了惊喜与好奇。我想他应该不介意，于是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那你是知名作者吗？”
他挠挠自己的头发，脸上有些害羞，“不算吧。我还没出过书，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还没有让出版社看过。”
“写的什么呀，方便告诉我吗？”我说完就后悔了。
“一个关于咖啡店的故事。”说完后他自己也笑了，“男主角是一位心理学研究生，失业后在咖啡店打工，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有探知顾客的特殊能力。他能进入客人的内心，了解他们的故事，从而帮助这些人解决他们的生活烦恼，大概就是这样。”
他的酒窝好像有让人沉醉的魔力。
“听起来，挺有趣的。”我灵光一闪，“所以你才经常来我们店吗？是为了寻求创作灵感吗？”
“差不多吧。其实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们的咖啡很好喝。”他又腼腆地笑了。
“那你下次可以试试别的，老喝美式咖啡会腻。”我的声音没那么紧张了，看着他笑，我也跟着放松起来。
“希望还有机会吧。下次来上海我会再来这里的，不点美式咖啡。”
“你不住上海吗？”
“要暂时离开了。我想去国外进修心理学课程，对我写作应该有帮助。”
“这样啊，挺好的。”
“不知道我阔别校园那么久，还能不能捡起书本好好用功呢，哈哈。”他没有注意到我努力不表现出来的失落。
“按我的观察，你能在咖啡店坐一下午专心创作，肯定是个有恒心的人，你一定能实现你的愿望的。”
“谢谢。对了，你不是下班了吗？我是不是耽误你的时间了？”他挠挠头，带着天真的神情看向我。
“没有没有，我……在等我朋友来接我。刚才以为你坐这里睡着了，想过来提醒一下你别着凉……”剩下的那句“顺便想和你聊聊天”我决定还是别说了。
“你住得很近吗？”他好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挺近的，两站路。”
“你是学生吗？我看你应该才二十出头吧？是在这勤工俭学吗？”
“我已经毕业一年多了。我的专业不太好找工作，我想先在这里打工赚点钱。在咖啡店工作挺轻松的，很适合我。”
“嗯，挺好的。努力工作会有回报，各行各业都是一样。”他的视线停在电脑包上。
“其实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自己很容易错过特别的事情。”我也将视线移到他的电脑包上。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理了理衬衫的袖口。“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主动参与其中啊。”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口。
他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端坐在那里。
“不过这没什么，我们每天都在错过某一部分特别的事情，有趣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发生在的。”他补充道。
“就像夏天，一年不是每天都是夏天，但总有一些美好的事发生在夏天。人生也差不多，总有好的事降临在某一阶段。”
他与我对视，期待我的回应。
“但愿吧。”我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短暂的静默之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哦，对了，你是不是没带伞，我们店有备用雨伞，你有空的时候来还就行。”
他急忙摆手，我注意到那纤细的手指上没有戒指的点缀。
“没关系，不用了，我看天气预报再过一会儿雨就会停，到时候我出去打车就好。再说，我也没机会还伞。”
他的笑容腼腆得像一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嗯。”我看向窗外，差点陷进令人眩晕的光斑里。
在长达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就这样对坐着不说话，看着窗外的街景默默发神。
许久之后，他打破了沉默。
“你看雨是不是小了一点？不知道等一会还会不会变大。我趁现在走，应该可以少淋些雨。上海的天，你知道的。”说完他起身提起电脑包，准备离开座位。
我回过神来。“是的，我们这里出门打车还算方便。”
他点点头，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下，然后转向我。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下次有机会，可以尝一尝我们的新品。”
“好的，如果你们能上几款冷萃咖啡。”他笑着说完，然后挥着手离开了。
他消失在雨中，也消失在这短暂的咖啡味夏季里。
“欢迎下次光临。”我看着远处的那棵橡树，轻声说出这一句。
6
室友在沙发上熟睡，电视上正播着综艺节目，嘉宾们再怎么努力搞笑，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我在阳台上向外眺望，一片繁华的景象，与我内心的空荡形成对比。
过了很久很久，我感觉像过了好几天，室友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响起：“大妹子！你怎么在阳台趴着睡着了！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不知道啊，只是感觉很累。”我确实觉得很疲惫。
“你的工作在我看来，不算太辛苦哦。”她带着俏皮的语气说。
是啊，一点也不辛苦。和她比起来，我的工作仅仅是给人结账买单，而且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工作，还能拥有午睡的时间。
而她，休息时间是学习时间的一半，她要和成千上万个单词打持久战，要费尽心思解开一道有难度的数学题，要昼夜不停地阅读厚重的教材，尽管她根本不用这样。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
她惊了一下，看我这么严肃正经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说。”现在是她好奇地盯着我了。
“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努力。你的学校不差，毕业了以后就业是没问题的，而且你的专业课安排得并不紧凑，你有很多自由时间，但是你每天都把时间安排得没有空隙，我看不见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就想和你探讨一下，努力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微风吹过我的耳畔，此时我正在等待一个期待已久的回答。
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显出忧愁的样子。
“那我就认真回答你。我不是个特别拼命的人，不是你看到的那么拼命，但我想我应该足够努力。我不是为了以后过上很好的生活，那得看人的际遇。我只是想，在很久以后能轻松地活着。”
“再解释解释，我听不懂。”
“要做到我想做的事，就得学习很多方面的知识，并不只是专业相关的。就像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服装设计师，我要知道怎么样去设计，我得看书。我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先得做些铺垫，有了铺垫，才能轻松地实现愿望。”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偶然经过的晚风。
“这些都是我情愿去做的事情，所以我并不觉得有多累。努力的意义呢，因人而异。有的人努力，是为了赚钱，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有个更好的未来。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没有错。”她一口气说完，不给我插话提问的机会。
“我想我连努力的动力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我突然想到了那位提着电脑包的男生。他有理想，也有行动。
“我的努力就是为了我的目标，想到目标，动力就会出现。但是，人生也允许没有目标，也允许不努力。不要急，先找到目标，哪怕过程漫长。”
她抬头看着夜空，眼里写着无限憧憬。
“人生那么长，允许你浪费某个短暂的阶段。加油吧大妹子！我很累了，今天要早点睡咯。”她打了个哈欠，朝卧室走去。
我在阳台吹着晚风，仔细体会着她说的话。
今天的她可真像个哲学家。我的愿望是什么呢？我要去寻找吗？我只能一个人去实现它吗？
也许我还没开始努力，所以那些美好的东西还在很遥远的地方等着我。
就像他说的，总有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在某个阶段。
就像遇见他一样，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天使”的模样，而他的出现，正是我平淡生活的转机。
总有一些美好的事发生在夏天。
我不知道以后的夏天会出现什么，但是他和她的话，我要用很多个夏天去理解。
那些特别的事，我要慢慢去发现。
而那个我不知道身份，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还会不会见的男生，他的夏天会有关于我的记忆吗？
啊，好像想得太多了。
“晚安，明天见。”我对晚风说。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