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我去老王的面馆吃面。面条滑溜溜，肚子里积起一层油。我问老王：“他有空吗，我有记忆要移植。”

老王正在酱油瓶子后面忙活，从煮面的铁锅里升起团团蒸汽，老王被裹挟在一片白色之中。他答道：“就在后面，去找他吧。”

店后是一条暗巷，里面黑洞洞，尽头处有光。我矮身钻进去，只顾往前走。

暗巷尽头处的密闭空间中坐着一个干瘦的人，吊灯照出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他身旁放了个满是按钮的大机器。机器上无数小灯泡的闪光和滴，像一场下着的彩色的大雨。

“今天要洗掉什么？”

“不是洗掉，是移植。”我纠正道。

“人们都把不想要的记忆移给我——一个垃圾桶罢了，这对你们来说跟洗掉它们没有区别。”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缓缓坐到机器边，将两个连着金属线的电极接到太阳穴上。我闭上眼，吐出几个字：“我的女儿...”

干瘦的人心领神会，俯到了那机器上。机器隆隆地运转，我眼前浮现出女儿生前的影像。

病床上苍白的小脸，草地上玩耍的身影，白胖胖的小手，淡粉色的棉帽。她正蜷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臂弯里，两个人一同走进黑暗里去了。女儿的离去令我悲伤，我要洗掉这段记忆。麻木且苍白地活着罢，生活是简单的。

一道电流刺过全身，我感觉灵魂被撕去了一角，离我远去了。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又是个独身一人的荒原狼了。父母、妻子、儿女、家庭，我都从未拥有过，都不过是些幻梦罢了。

我听到那干瘦的人轻哼了一声，他紧闭着双眼靠在机器上。他的太阳穴上也接着两跟金属线，额头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我能觉出他的欣喜。

那就像少年在沙中发现了一块美丽的彩色玻璃。是的，他正轻抚着我的记忆，那明亮，温暖又伴着浓浓苦涩的记忆。现在它是他的了，他又多活过了几年光阴。

“啊，你今天终于给了我一份痛苦的记忆，”那人道，“之前那些美好的记忆已经让我有些醉腻了。”

“我不过是想活得舒服些。”我说。

是的，活的舒服些，这是现在的人们所渴望的。

亲人的离去令我痛苦，它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孤独；少年时的美好更我痛苦地难以忍受，那彩虹般的回忆让我这个灰白城市中的灰白色人失掉了面对更多苦难的勇气和心境。

那人嘿嘿笑了，他有些神经质，眼睛里闪出兴奋得意的光芒。

“你们这些真正生活过的人都将那些刻骨铭心的快乐和痛苦丢给我，自己却只揣着一茬茬令人头疼的流水琐事——将人生的色彩除尽，只剩灰白罢了。

“我是个长年生活在暗室中的人，却拥有着比大多数人都绚烂的人生。五百九十七份美好，一千四百五十六份痛苦，七百六十三份尴尬；零份麻木，零份工作经验，零份钱财。这便是我的全部...”

那人神采奕奕，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从背后的暗巷中吹来一阵风，头顶的吊灯轻晃，墙壁上光影斑驳。

我不说话，起身走了。暗巷黑洞洞，来时的入口隐匿在黑暗中。老王被裹挟在团团白汽里，他正用漏勺捞起煮好的面条。那面条细长滑腻，如蚯蚓，如蛔虫。

食客们来去匆匆，肚子里装着新鲜出锅的面条，胸腔里住着过期的心脏。

又有人钻进了那条暗巷。

面馆外面的城市无比璀璨，高楼大厦闪光无数。

哪里有什么灰白色呢？这里已容不下其它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