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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地住了一趟医院回来，跟没去之前基本没啥差别，人还是很瘦，走起路来甩胳膊跟不上迈腿的节奏，看着很不协调。
真要说完全没差别又有点过了，人倒还是那个人，可回到家多了个小毛病——那个秃顶的头一直不停地摇。虽说幅度不大，可跟人说话时得摇，不说话时也得摇，抽烟时摇头，吃饭时也摇头，至于睡觉时还摇不摇，就没人说得清了。
曹平地发现自己变成这样，心里火气更大了，出院后天天坐凳子上骂人，可骂来骂去，骂得再狠再透彻，那么大的屋就他一个人，不会动的墙和窗是不会听他骂的。
见骂人没用，曹平地只好一个劲抽烟，边抽烟边摇头，时不时还要叹口气，可越摇头越叹气就越要抽烟，烟抽多了又得接着摇头，人陷进一个怪圈逃不出来，弄得人就不是那个人了。
曹高芳见他爹这样，心里也难受，好好个人一下比住院前还老了一点。她回娘家就更频繁了，心想正好曹平地快七十了，就问她爹：“给你过个寿？”
曹平地摇着头，嘴微微张开，叹口气又合上，点一根烟猛咂一口，继续摇头。曹高芳就问：“摇头是过不过啊？”
曹平地突然又上了火，手猛一甩把烟摔在地上，双手用劲把头箍住不让它摇，才喊道：“过个锤子的寿！”
这话自然不是冲曹高芳说的，可女人心都软，还是委屈得差点哭了出来，还得哽咽着安慰曹平地：“人都成这样了，再别上火。”
曹平地成现在这样，是接了个电话闹的。本来那天人好好的，端着茶树底下看人下棋呢，接个电话一直“嗯”着，脸色越来越难看，还没“嗯”到挂电话就栽倒了，头差点磕在水泥板上。
待曹平地在医院醒来，曹高芳问谁打的电话，曹平地斜躺着一直不说话，瞪眼望着天花板，一脸委屈差点哭出来。曹高芳就不再问了，直到他亲家老周来看他，看见亲家曹平地也来了情绪，终于流出了眼泪，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亲家，没管教好自家娃！”
老周也摇头，不停叹气，紧握住老曹的手：“咋能怪你吗？”
又说：“这事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
等老哥俩情绪都稳点，老周才试着问：“高凯打的电话？”
曹平地摇头，过一会又摇头，刚要说时又停下，再次摇头，才说：“是我先人打的电话！”
这次以后，曹平地摇头就有点频繁了，为这事他不愿意出院，非说医院把他治成了这样，得让医院负责。曹高芳好说歹说，才把老曹哄上车，说真要是医院的责任，随时能回来让他们负责。
曹平地回去又不想医院的事了，开始骂人，一会儿骂院里的树长歪了挡住太阳，一会儿又骂那墙没砌好影响风水，还要骂家里的燕子乱拉屎，弄得茶壶盖上都是燕子屎。骂来骂去，没人理他，就开始骂儿子曹高凯，好好的日子被他这个在世的先人过成这光景，还没骂到深沉处，曹平地就又哭了，边哭边摇头，边摇头边哭。
老周再来看曹平地，提了一袋子核桃，笑嘻嘻给曹平地发烟，扯完几句有的没的，转入了正题：“亲家，你看是不是叫高凯回来？”
又说：“这事总不能一直拖着，日子得往前走。”
再说：“我算豁出老脸了，咱把话说清楚，叫高凯回来把婚离了吧。”
曹平地边听边摇头，越听摇得越快，等老周说完，曹平地眼睛瞪得老圆，手一甩把那袋核桃撒了一地。人站起来，嘴一张一合，想发火，可不能对老周发，就又坐下，接着立马站起来，给老周敬上茶，赔上笑脸，才说：“这事你不提，我也得找你，是不能再拖了。”
曹平地日子最好时，家里有两台收割机，又刚买了耕种机。夏收时先开收割机收麦，再开耕种机播种，地里的活快被父子两包了。
曹高凯专门开车，曹平地就用步子量地，踩住麦茬走一圈，一家收了多大地心里就有数了，没人能蒙他。出门挣的钱都是曹平地把着，只给曹高凯开点工资。刚开始没事，曹高凯结婚后就不行了，曹平地就又给儿子买了一台收割机，让他单干，父子俩互不牵扯。
可曹高凯挣了点钱后，不知怎么就学人赌上了钱。开始耍纸牌、挖坑、跑得快，输赢也就一百左右。后来耍上了大的，又是麻将又是斗牛，输赢成了几百。然后揭起了碗碗，推起了对子，输赢就没法说了，口子一下扯得太大，不太好收拾了。
曹高凯没办法收手了，就跟曹平地摇头一样，陷进了怪圈，逃不出去了。曹高凯偷卖了他的收割机，又卖结婚时给媳妇买的首饰，然后是屋里的家电，就差卖媳妇卖娃了。
曹高凯没有偷抢的胆子，一身债背不动了，就跟曹平地摊了牌，请老掌柜出手帮他。曹平地那时还没摇头的毛病，只是叹口气，轻摇头，问儿子：“多少？”
曹高凯伸出一只手，曹平地品口茶，说：“五万就五万，就这一回。”
曹高凯：“五十万，你先给拿五万也行。”
曹平地抓起茶壶砸到儿子脸上，曹高凯喊了一声“日”跑出了大门，快十年光景没再回来。曹平地也悔过，要是不拿茶壶砸，曹高凯不会跑，要债的是要钱，总不会要人命。
周丽芳专门带着曹守正去看曹平地，特意拿了娃的奖状。曹平地捧着看不清字，就拿出花镜，一字一字读了出来。曹守正考了班级前五名，学校还给奖了个笔记本。曹平地开始笑，摇着头进了屋，从炕席下翻出一百块钱，硬塞给孙子，说：“再拿回个奖状，就是二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