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2018-12-23 10:16:24

传奇

1

小白负着手,学着人类的样子,在海边来回踱步,心里却忍不住想笑。

彼时,她还是一只修炼不足三百年的稚嫩小妖,道行尚浅,阅历也尚浅,趁着今日九星连珠的罕见异象,元神才可溜出修炼的结界,来这人间走上一遭,自然是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新鲜,连人走路的样子都要学上一学,像个婴儿般纯良无邪。

“卖鱼啦,新鲜的鱼喽!”突然一阵叫喊由远而近,小白回头,原来是些早起出海的渔民,如今喜气洋洋地满载而归了。他们挑着鱼篓三三两两地走上岸,一些等着买渔货的村民立刻迎了上去,开始挑选心仪的货色,小白也好奇地近前观看。

哇!石斑、花蛤,还有看起来好诱人的梭子蟹和皮皮虾!小白的口水有些收不住了,虽说常年在深山中修行,并没吃过什么人间的食物,但对于吃货来说,对美味的判定是天赋,丝毫不需要学习。

小白将手伸进袖口,正打算变出个一二十枚铜钱,买些好吃的打打牙祭,却听到身后一声恐怖的尖叫,吓得一愣。

喧闹的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转头向后看去。原来身后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好奇地打开了一只盖着盖子的木桶,结果当即被吓得坐在地上,大叫出声:“妖怪!有妖怪啊!”

“妖怪?”所有人狐疑地走上前去,小白稍一犹豫,但从未见过其他精怪的她,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终于也挤进人群,伸长脖子往木桶里看去。

只见木桶里,一只奇怪的生物正静静地蜷在一角,看他的上半身,有头有脸有手臂,轮廓像人,可细看时,又黑又圆的眼睛没有眼睑,手臂生着鱼鳍一样的薄膜,颈部两侧还有鳃一张一合,再看下半身,底部分叉,覆着银光闪闪的鳞片,俨然是鱼尾了。

此刻,它正平静地望着人群,人们围着它观察议论,它似乎也并未受惊。

“让让,大家让让,那不是妖怪,是人鱼。”一个渔民嚷嚷着挤进人群,把盖子盖上,大声叫道,“大家别围着了,别把它吓坏了,它可是救命的药啊!哎?张员外您可来了,这边这边!”

他招招手,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上前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让他一直走到渔民跟前,顾不上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急急问道:“老板,你说你捉到人鱼了,是不是真的?”

那渔民不说话,而是一把掀开木桶盖子,得意地看着张员外,张员外往里张望一番,不由喜极而涕:“原来的那条不见了,我还以为全完了,没想到老天厚待……女儿,女儿啊,你有救了!”

张员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看也不看塞到渔民手里,那渔民喜笑颜开地接过了,张员外转身冲几个手下喊道:“快抬回去……小心着点儿!”几人抬起木桶匆匆而去。

小白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奇不已,忍不住抓着身边一位大娘问道:“大娘,请问刚才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带走人鱼要干什么?”

“咦,小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张员外家的事,在这可是无人不知啊!”那大娘摇了摇头,“张员外家的独女心妍,几年前生了重病,看过的医生都说无药可救,还好一个云游道士途经此地,自诩与那张小姐有缘,留下一张可以续命的方子,而那里面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海中人鱼的心尖子……”

“什么?”小白忽地一下捂住嘴,“您是说……他们要挖那人鱼的心尖子?”

“人鱼有个特性,夜间受伤,白日便可痊愈,所以日日被挖心尖子,倒也没死,可这罪,谁能受的了啊!”

那大娘叹了口气,“张员外舍尽家财才弄到一条,前一阵子听说那人鱼不见了,大约是受不住了,原想着这么稀罕的东西,哪能常有?怕是那女孩活不成了,不想老天还挺厚待她,只是这人鱼……哎!造孽呦!”

小白谢过大娘,咬紧嘴唇跟上了张员外和那些家奴。生平第一次见到别的精怪,本欲亲近,却遇到如此情境,她不禁心中又悲又愤。

以她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张小姐的命是命,人鱼的就不是么?为何有人,竟忍心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为活命以别人心尖做药引?她发誓无论如何要救出苦命的人鱼,哪怕他们并不相识。

她未曾看到,在她的身后,一位云游道士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

2

夜半时分,小白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念动口诀从张府外墙一下穿透进去,然后施了隐身术,轻手轻脚地从巡夜的家丁旁边穿过,循着人鱼留下的轻微气息一路寻找。

“啊,应该是这了!”小白嗅到人鱼的气息加重,她小心翼翼地前进几步,发现前面原来是间厢房,她走向侧墙的窗棂,眯起眼向内望去,却发现一个下人将一只散发出血腥气的碗递给张员外,两人匆匆走进内室,而地上一只木桶里,人鱼正气息奄奄地捂着胸口浑身抽搐,周围一圈血污。

“可恶,来晚了!”小白懊悔地叫了一声,穿墙走了进来,在木桶前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鱼本来有些恍惚,突见小白吃了一吓,身子向后躲去,激起几朵小小的水花。小白忙后退一步摆摆手:“你别怕,你是妖我也是妖,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信你看!”

说着她微微摇着身子,显出了原形。“原来是只小白蛇啊!”人鱼虚弱地笑了笑。

“咦?你会说话啊!我叫小白。”小白恢复人形,颇有兴趣地趴在桶沿上。

“自然会啊,好歹我在海里也天天听船上的人说话嘛,不过,你修行尚浅,怎么到这来了?”人鱼说着,紧张地看了眼内室的方向,“人间对于你这样的小妖太过危险,还是快回去吧!”

“我才不怕!再说就算要走,也要先把你救出去!我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对你!”小白说着伸手去扶人鱼,哪知人鱼向后一躲,低下了头:“抱歉……我不能走。”

“什……什么?”小白愣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不能走?”

人鱼叹了口气:“你大概已经知道张家的事情了吧,其实,张家丢的那条人鱼,就是我。我是故意被渔民抓住的……我是自己回来的。”

小白越听越糊涂:“你都逃了,又自己回来受罪?到底为什么呀?”

“因为……”人鱼看向里间的方向,“我若走了,心妍是一天也熬不过去的。”

“那又如何?老天!你也太愚昧了!”小白有些气急,真是怒其不争,“你也知道这群人类怎么对待你的,简直死有余辜!你还管他们的死活干嘛?”

“小白……”人鱼温柔地伸出手,“你先不要急,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3

“我叫月朗,月朗星稀的月朗。我们人鱼其实是没有名字的,这是她送给我的名字。”

“我原本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暴风雨中任意地舞蹈,在晴朗的天气享受海风和阳光,在洒满月光的礁石上和同伴一起歌唱,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哪知道那日,我躺在礁石上昏昏入睡,却突然被个渔民收进网里,我拼命挣扎,可惜只是徒劳,就这样,我被带上岸,送进一所大房子里。”

“后来从下人的谈话里我才知道,张员外高价买走我,是因为我的心尖子是他女儿救命的药!从此为了给他女儿续命,我每天夜里被人剜心,白日长好,再被剜掉,简直痛到生不如死!我想过死,绝食、撞头,可张员外为了他女儿,加派人手盯着我,我连死都不能!每到夜里剜心的时刻,我都大声地惨叫,挣扎,希望得到一丁点的怜悯,可惜,一点也没有。”

小白将手搭上了人鱼的手,眼中有泪滑落。人鱼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讲述下去。

“渐渐地,我不再叫喊,再痛的伤疤,每日都将它割开,早晚也会变得麻木。我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只有恨,恨意每日在我心里滋长。我恨抓我的渔民,恨张员外,也恨他女儿心妍,若不是她,我何至于此?在我心目中,早已认定她一定是个骄横恶毒的女子。”

“直到那日,我正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突然感觉有人用手轻轻触摸我的额头,印象中,只有母亲在我生病的时候对我如此温柔。

我回过头,是个瘦弱的女孩子,面色苍白得像纸一般,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知道她就是心妍,我拼命推开她,露出尖牙吓唬她,让她走!我恨她,这个魔鬼,都是她害了我!”

“谁知她不仅不走,还大哭着向我道歉,说她对不起我,不该为自己活命害我受这样的苦,还说她劝过爹爹但他不听,自己也没法了,说罢留下些吃食和药品离开了。我将她留下的东西尽力丢出去,假惺惺!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的罪过?

不过看她那样子,对我的同情似乎并不是完全虚假,一个计划开始在我脑中生成。”

“当她再来的时候,我改变了态度,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礼物,并且向她道了谢。她发现我竟能说话,又惊又喜,开始试着跟我交流,也是从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跟我想象中的,其实并不一样。

她很可爱,也很善良,我给她讲了我在大海上的所见所闻,那些比鲸鱼还大的帆船,比山还高的浪头,那些水手们吟唱的思念家乡的歌谣,她听得津津有味。

她也给我讲了许多人间的趣事,之后却也告诉我,她的身体太差,只能呆在屋里,除了贴身丫鬟没别的朋友,这些都是丫鬟告诉她的。奇怪了,她只是眼神黯淡几分而已,为什么我的心又痛了?明明伤口已经长好了呀!大概是错觉吧!”

“她来得越来越勤,我们聊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我们像两座漂浮的孤岛,一旦碰撞就会融为一体,怎么还会舍得彼此分开?后来有几次,张员外来取我心尖的时候,心妍开始拼命阻止,张员外一怒之下,禁止她再来这里,她以死相逼才作罢。

我知道她是真的对我动了情,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快成功了,只是我不懂,我那日益增长的离愁是怎么回事?或许只是对她的一点愧疚罢了!我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自己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

“机会终于来了,那日张员外运货遭遇山贼,全体家丁都跑去增援,我趁机作出痛苦万状的样子,骗心妍说我命不久矣,要尽快回到大海才能活命,还承诺说我一旦得救会再回来救她的命,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不顾性命对我好,即使是心妍。

她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带回几个雇来的渔民,她吩咐他们将我带到海边放了,临走的时候,她……”

人鱼圆圆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她突然对我说,傻瓜,这次逃远点,别再回来了!我才知道,她其实明白我在骗她,可她还是放了我,即使她知道这样她必死无疑。我突然又不想走了,可是来不及了,渔民们把我放入大海,我顺着洋流回到曾经的家。”

“我在大海中拼命地畅游、歌唱,像疯了一样冲进滔天的浪头里舞蹈,我终于自由了,我以为我一定会很快乐,最终,我却趴在礁石上大哭起来。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最厉害的监狱,不是张府那一座石墙,而是感情,是牵挂,它维系在我和心妍中间,再也睁不脱,逃不开。

没有心妍的地方,再也不是家,我就算自由,也再不会得到快乐。想到此,我突然反而解脱了,我向远方的渔船游去,那一刻,海天很蓝,阳光很暖……”

故事讲完了,人鱼沉默,小白也沉默了,以她纯洁的心性,还不太能理解这里面复杂的情感。她不懂,如果真相如此,张员外为救女儿抓了人鱼,心妍救了人鱼,而人鱼也是为了救心妍自己回来受罪,似乎每个人都没有错,那么这一切,究竟是谁的罪,自己又该帮谁呢?

4

“月朗……你怎么又回来了?”人鱼和小白回头,看到心妍扶着墙勉强站住,面色如雪一般苍白,“我不是叫你快走,别再回来了吗?”

“心妍……你醒了?你没事了吧?”人鱼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走了!永远陪着你!”

“不可以!”心妍跪在地上,双眼盯住人鱼的眼睛,“我不能每日看着你为我剜心续命,这比剜我的心还痛!求你快走吧,我的命老天早已决定,我不会怪你的。”

“心妍,你忘了吗?”人鱼将一只手轻抚上心妍的面孔,“我昨天已经逃过了,可我逃不掉呀!我逃不过你的情,更逃不过我自己的心,如此去到哪里都是徒劳,还不如就呆在我最想去的地方,你的身边罢了。”

“如今我是心甘情愿的,心妍。”人鱼轻轻地拥她入怀,“求你让我为你续命吧!没有了你,我也就没有了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月朗……”一对苦命人终紧拥在一起涕不成声。小白默默地向外走去,天快亮了,异象即将结束,她要回结界中去了。

临走前,她终究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紧紧相拥的二人,她不懂,人间的情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能活命的不要命,能逃跑的不逃跑,每日面对剜心之痛竟甘之如饴。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有此机缘,就会理解今日的一切了吧?想着,她不由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身形渐渐远去……

5

云游道士望着小白的背影,一时失了神,身后一个小道童却忽然闪出来,手插腰像小大人儿似的问道:“我说师父,你看看,一个蛇妖都如此重情重义,你怎么就不去帮帮那人鱼?当初都怪你告诉张员外人鱼的心尖能续命,才害了人家!”

云游道士望着小道童那副样子,不怒反笑:“那么不嗔,师父问你,以现在的情况,月朗和心妍相爱了,谁也离不开谁,你帮着月朗,心妍就要死,反之月朗又要受罪,你要怎么办呢?”

“我……我……”不嗔低下头,不言语了。

“哈哈,罢了,师父不与你打哑谜了!”道士神情一肃,“那人鱼前世乃是蓬莱龙王,心妍则是西王母身边的仙娥转世,他们因相爱触犯天条,是以今世被折贬至此,并且爱得辛苦,受尽磨难。”

“那上天……也太……”不嗔撇撇嘴,没有说下去。

“太过残忍?其实不然。”道士微微一笑,“所谓相爱,不一定非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才算圆满。

他们今日的劫难,正是老天给予他们的一个机会啊!重重磨难中产生的爱情,你觉得苦,可正是因为这苦,才衬得那情越发甜蜜珍贵。而只有情到深处,爱到极致,才能让人真正了悟,放下烦恼啊!再过几月,这两人的难受完了,情劫也渡完了,自然会再次飞升成仙,一切仍归于原位!”

“那他们,还会像现在这般惦记彼此吗?”不嗔问道。

“那就要看机缘了……”道士讳莫如深地一笑,“就像我们,与那蛇妖之间,几百年后还有一场机缘,其中诸多曲折,到时候,还要看各自造化了!”说罢再不停留,迅速远去了。

“哎哎!师父!”不嗔在后面急急追赶,“江漓师父,你等等我,你跟我再仔细说说呗,什么机缘呀?”

在远处的海平面上,一道金光直射出来,映得整个海面金光灿灿,接下来太阳像个红色的圆盘从云霞后面露了头。

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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