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贤君

2019-01-01 16:06:34

古风

我叫薛珂,今年二十六岁。在城东最偏僻的巷子里开了家小布庄,雇了个小伙计。

此时崇宁十二年,暮春时节。即便不是宵禁,我这店里也少有客人。但即便有客,也与我无关。算来经营已有十年,我去前店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傍晚时分甚是清凉舒爽,我在后院的石凳上喝酒赏花,沉浸在美好的半梦半醒之中。花不在树上,而在筐里。

不大的院子里摆满了七八个大箩筐,这次基本都是槐花和月季。不同时节收不同的花回来吃,是我唯一上心的正经事。这是今春的最后一批,再食便是夏花了。

顾珲咚地一声落脚在我身前。这家伙光张心眼不练轻功,我惊了一下,一口好酒险些喷出来。

“又喝成这样。”他坐在我旁边的石凳上,无奈地看着我,“你的小伙计跑去暗场看斗鸡呢。”

“哦。”我当然不在乎那小子,却怕顾珲抢我的花饼吃,故作自然地将盘中最后一颗全塞进嘴里,所以吐字不清。

顾珲却没注意到我的护食行为,反而盯着我从头到脚看,我这才意识到今日没扮男装。不过算了,他又不是没见过。之前落魄的时候可没这么讲究,除了不穿衣服,我什么样子他倒是都见过。

这十二年里,见过我女装本貌的只有小钟和顾珲。可小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见识了老娘的闭月羞花还坚持认为他老板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异装癖的男人。除了打扫和送饭,他都躲我远远的,自己吃住在前堂。

好在除了酒和花,别的事我不放在心上。哦对,还得赚钱。

顾珲勉强算是个朋友,但他从不找我喝酒吃花。他只帮我赚钱。

黑道中介,俗称黑线,靠人脉和眼力混江湖赚差价。当年他发现我轻功可以,帮我脱贫得了温饱,后来我配药的本领被他知道,我又带他奔了小康。不提这其中有多少犹豫和担惊受怕吧,老娘现在这日子过的挺不错。

财大就是气粗。

我又倒空了一个酒壶,头晕手抖,放下的时候力道没掌握好,直接摔碎了。顾珲随手迅速拎起我的手来,许是怕我按在碎片里。

我迷离地傻笑了一下:“前堂没人,你要什么布就自己拿。把门带上。”

顾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向来知道我什么德行,不多问也不干涉,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布包裹放在石桌上。我猜是一本书,但一定不会打开看。

“明晚二更,把它送到廉大将军府上的北厨房,中间灶台的锅里。一千两。”

我打了个哈欠:“只收现银。”

顾珲跑来我这连个包袱都没背,我可不信那腹肌夹缝里能藏下五百两银子。

果然,他有些窘态地从袖子里拽出银票。

“各地各庄都能兑的通票,无号无主无挂失。再不行,我付尾银的时候,你用它换一千两现银。”

“少来。”我起身向筐里取花瓣,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但语气还是很坚决,“老子的规矩,没现银免谈。”

顾珲坐在我旁边,少有的亲和:“我但凡能找到别人,也不会动用你这毒王的。十几年的交情,这一贴算哥哥求你帮个忙。你下个月的酒我包了!”

酒劲上来,我晕得栽在筐里,柔软芬芳。顾珲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坑蒙拐骗了这么多年,人脉和实力都深不可测,我倒是第一次见他为出贴发愁。

我用最后的清醒理智,想着十年交情,想着没他带贴我早就死了,想着下个月几大坛的好酒,喃喃地说:“两千两。”

最后的画面里,顾珲咽口水而抖动的喉结竟然有点性感,我果然醉得不轻。不过那两个字确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很是冰凉:

“成交。”

我习惯一天都酒不离手,顾珲习惯半夜来找我,所以他也就顺便习惯了我随时睡着,然后把我拎回卧房。

足睡了一天,醒来又是深夜。我拼着头昏脑涨爬起来,吃了个肘子洗了个澡。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出门是何时,我穿着夜行衣蒙着面,还有为了双重保险而易容出的半面疤痕。和这座都城一样,我也快忘记自己的容貌和身份了。

虽然我大隐隐于市,不闻窗外声,但廉大将军府的传奇还是有所耳闻的。祖上是不打架不骂人的江湖帮派,刚成立好就主动归安了。此后战无不胜,军功累累,是本朝举足轻重的武将世家。就连边夷小国朝见天子之时,都不忘问候廉大将军。

顾珲来找我接这一贴,实则是对我轻功的肯定,因为将军府的恐怖程度简直和皇宫差不多。全员能武,连佣人和女眷也不例外。别人家被外派出征都挥泪饮酒生死别,他家前脚接旨,后脚就举家收拾行装。第二天整个府邸便空得只剩花匠了,实为京城最热闹的搬迁壮举。

就算私下暗封了第一毒王给自己,接了帖的飞贼也不能砸招牌。我这一贴可以说完成得非常出色了。

不仅成功送进去点东西,还顺手带出来点东西——柴房里,一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飞贼。

后来,他调侃我当时多管闲事的时候,我一再解释:“救你不是因为鞭伤,而是我认识你发的这种寒疾,很快就会死的。将军府的人一定是教训偷窃者的时候不巧遇到你发病,就把你丢进柴房自生自灭……”

而他面对我的喋喋不休,却总是没大没小地嘲笑着:“得了吧,你就是看上我长得俊。禽兽。”

这种病叫风淋,是寒疾中最少见的一种。万中有一患此症,又万中有一能得愈。治疗需配服大量的药剂,稀少昂贵又麻烦,却都只是药引。引至经脉通络,再混温血调和,方能控制病情。而这温血的主人要随同服用大量的药剂,并且是百里挑一的性火之人。

而老娘,就是这百里挑一的倒霉蛋。生在御医之家,被当成个宝贝供养,说好听了叫华佗在世,说不好听了,就跟养个人参的作用差不多。

无论如何,被当成宝贝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救这个小飞贼,或许是他浑身冰冷的血迹唤醒了医者的本能和敏感的回忆,或许只是不忍心看这副好看的皮相变成好看的尸体。

但救他的过程又累又麻烦。配药,喂药,时刻守着他的脉象和症状。我吃着成斤的药吃到饱,却几乎半月未得合眼,黑眼圈就快蔓延到唇边了。

顾珲再来的时候,正赶天将雨,乌云不透一点月光。这种能见度下,我在自己的院子里都会撞树。我前脚摸黑将盛花的大筐们搬进厨房,顾珲后脚从屋顶上蹿下来。

你就忍心看我自己搬?咋恁懒呢?

不过看着两千两雪花银在地上砸出的坑,我心情顿时明朗多了:“酒别忘了。”

顾珲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了我一下。我在狭小的空间里为了避开花筐,竟直接撞进他怀里。我心里一乱,祈祷他能坐怀不乱。娘的,他还真坐怀不乱。

他毫不理会我的冒失,扯开我的袖口露出手腕上染血的布条。他皱皱眉:“你自己伤的?”

我抬头看着他,瞎话一时还没编好,他却突然丢下我,冒雨走了出去。我跌坐在筐里,刚萌起的一颗少女心被扔得有点疼。见他推开卧房门,我暗骂了一句这孙子真是通人性。

“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醒了。”我跟进卧房,不打自招地解释了整个过程和病情。顾珲的表情平静如水,窗外已开始电闪雷鸣。

“你还是该少管闲事。”顾珲半晌才说。

我耸耸肩,没滋没味地倒白水喝:“我练练手艺嘛,方便接你那些高难度的毒贴。医术不练习也是会退步的。”

顾珲不再理会床上的少年,倒是盯着我看,临走时说:“医好了就快送走他。”

我本也打算医好了就送走他。好不容易在这京城里活下来,再好看的皮相也不能为之破例,这绝不是玩笑话。

可没办法,谁叫我为了救他耗尽了体力,正缺个得力的照顾,又是谁叫这小飞贼如此勤快且有眼力价呢?

那日醒来,我竟见他蹲在厨房挑花,一朵朵一瓣瓣,甚是细致。虽然刚能走动,但他身体底子不错,生活自理已经没有问题。时值天气正好,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却是清灵如水,仿佛能听见泉声。

而当我还没从困倦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吃到了好看皮相做的阳雀花炒蛋。多年没受过别人体贴到做花食的照顾,我心里一软,险些老泪纵横。

“你个小飞贼,还有这种手艺?”我一身男装,吃没吃相。

他却认真地看着我:“我已经好了,之后吃药就可以,不用你再割腕取血给我。”

我点点头,心想再流我也没多少血了。

“你之前犯过这病吗?”

他摇头。

“那你怎么在将军府的柴房里晕过去?被打之前还是之后发的病?”

“飞贼呗,被抓了就挨打,他们哪里管病不病的。”他看上去不大想说。

吃人嘴短,我想说点好听的宽慰他。

“将军府在我们出来第二天就奉命出征,估计现在又只剩花匠了。你偷了什么,谁打了你,这账都只好以后再算。”

不过他听到我说的,既不惊讶也不痛恨,倒像是沉重地出了口气。

我也不想管,留下这少年做个糕点厨子也好啊。老娘正值身体虚弱生活不便的时候,费了那么大劲弄活他,不多奴役奴役就亏大发了。

没有听顾珲的劝告,也没有严守自己与世隔绝的誓言,我不仅破例收留了小飞贼,还让他在我的书房里一住就是两个月。

他恢复得极快,年轻真好。倒是我,失血过多身体虚得紧,没精打采倒在卧房里尽情大睡,再出门伸懒腰的时候已是初秋了。这期间,端茶、倒水、送饭、送花食、外加禁酒,小飞贼像个小丫鬟一样面面俱到,很是中用。

当然,他完全取代小钟来照料我的原因不只是主动能干,也因为小钟看到他之后,怀疑我有断袖之好,吓得躲更远了。

初秋夜晚,凉爽清透,虽然最近不少吃花的口福,却被小飞贼把酒拦得死死的。顾珲说好的几大坛也没了消息,这个不守信用的孙子。

几乎痊愈却没酒的日子,正常入睡实则成了大问题,安神香对我早就无效了。心血来潮,我忽然想到练练暗器。

而我断不是忘恩负义或者嗜血成性的人,也绝不会因为小飞贼嘲笑我“暗器功夫是马夫教的”就杀他泄愤。但我的暗器本领确实比马夫强不了多少。如果小飞贼躲得慢点,那么粗的针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看到他灵巧飞跃的身影,针在手臂上擦出血痕,我吓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忘形,就被我拉进书房,强行扯开衣袖,那么大的个子还娇羞了一下。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看着我忙碌地折腾着药粉和白布,惊讶地问:“你自己练习,为什么还要涂毒?”

“我的暗器都有毒。”我处理着迅速见黑的伤口,额上渗出汗来,“所以你要离我远一点。”

不知他能不能听懂。看到我躲在暗处的生活和雌雄莫辩的做派,他应该猜到我并非普通的布庄老板。做个飞贼还只是挨顿打,与我有关或许是丧命的营生。

而这句话,既是提醒他,也是提醒我自己。体内的酒精似乎终于代谢干净,我知道是时候让他离开了。

小飞贼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拭去了我鬓角的汗珠:“我教你暗器。”

我没抬头看他,在沉默中熟练收起桌上凌乱的东西。写了个方子,又找出一件衣服一起递给他。

断酒似乎让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很久都不知道,一天里的时间原来这么长,也几乎快忘记,自己借酒躲清醒的日子已有这么多。

我悄悄打开窗户看向外面,那是我生活了二十六年却异常陌生的都城面貌。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八方平定,礼乐迭兴。当今圣上对外铁腕、对内仁慈,不仅有很多减轻赋税、开库扶贫的政策,自身也是忠孝仁义的典范。登基十二年来,皇室连党争的丑闻都不曾有过。从上到下一片祥和,甚至比先皇在位时还要盛治,人人都称一句贤君。

顾珲再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月后。我开口便要向他讨酒,利滚利也该有上百坛了。可是他黑着脸,目光深沉又低垂,我一时没敢说话。可能因为我在天黑至此的环境下很少清醒,此时看着他,感觉不太真实。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甚至叹了一口气,才说:“阿珂,我带了一贴给你。是一种寒疾的医贴,价格很高,与你之前治好的小飞贼状况很像。我接下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从宫中流出来的,不知道接这种贴等于签了生死状……”

我却已经蒙了。我没有像顾珲一样关注价格和危险,而是深深陷在这无端出现的医贴本身。

宫中……

寒疾……

秘密发帖而不公布病情……

尘封的记忆碎片向我飞来,刀子一般锋利地割破我的脸。清醒使我疼痛,疼痛使我清醒。我一瞬间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保持醉醺醺的状态,下一瞬间又格外庆幸今天的自己未沾滴酒。

顾珲惊讶于我没有犹豫也没有讨价还价。确认了好几次我会接下这一贴,又确认了好几次不用拎我回卧房,他才闪身消失在黑夜中。

随后,在我还没有想清楚状况的时候,小飞贼就落脚在顾珲刚才的位置。

“他要你用血去治病。”这是他极不情愿被我赶出去之后,第一次露面。

我不想理他,起身向卧房走:“下次不要偷听我们对话。”

“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小飞贼有些激动地挡在我面前,“不要去接危险的帖子。”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又去偷了什么东西,暴发户?我只卖点血就能衣食无忧,用不着你操心。”

“你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用血会丧命的!”

是,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早就不像小时候边取血救人边活蹦乱跳。这次在床上足躺了一个多月才活过来,我不需要别人提醒我已经多么衰老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以后我的布庄不许你进来。”

“你知不知道这个顾珲是什么来历?”

我躲开他向卧房走,他跟在后面继续说:“换句话说,我这种寒疾世间少有,顾珲怎么知道你能接这一贴?而如此稀有的病人,这次发病却刚好被顾珲拿到医贴,又会是谁?病人既是宫中之人,范围便更小了吧?”

我心里一颤,脑子里频繁思绪凌乱冲撞,随后又有疑惑升起。我回头看着小飞贼。

“你想说什么?”我故作镇定。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