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档上敲字,删了改改了删,看着闪烁不定的光标,犹豫着要不要写下她的故事,要不要写出来那条阴暗脏乱的胡同,写出来之后我要表达什么?我知道我是怜爱那女孩的,心疼她的遭遇,热爱她的勇气,气愤她的不争,埋怨她的随波逐流。
我磨磨蹭蹭着,把手放在键盘时,只觉惘然了。
有人告诉阿平,你能从那条胡同走出来。
那时她年纪尚小,微微笑时,有几分娘道里女主的味道,她说,嗯。
可是没人告诉她,从胡同里走出来以后呢?
一旦出了那窄窄的落败的胡同,似乎何处都沾惹了尘埃。
2008年,中国先有四川汶川地震后有北京奥运会的开展,而中国其他人的2008,有的人正在享受与生俱来的温室与金钱,而有的人正在忍受着嚣张的东北妖风和探不到底的贫穷。
十八岁的她被辞退了罐头厂的工作,原因无他,她十指冻得红肿,像上宽下窄的胡萝卜,指肚上的水泡裂开了,紫红的伤口因粘黏着黄脓而久久不能愈合,她的手已经颤抖得不能握住冰冷的玻璃瓶。
老板肥肿的啤酒肚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她眼前,厚而宽大的羽绒服很好的展现了他臃肿的身材,他乐于眯着芝麻大小的眼,下巴高高抬着,用伪善的语气说着昧良心的话“阿平,这活你干不了,你也没干满一个月,赶紧走,也别遭这些没用的罪了。”
阿平怯懦,畏缩着拿起两元一双的麻布手套离开了破旧的罐头厂。
阿平后来和我说,那天零下二十几度,风很大,刮在脸上时像被削了层皮。她虽被辞退,虽没有大半月的工资,但她其实蛮开心的,她觉得她的手保住了。
回家时,老妈老爸也下了工,老妈问她工作,阿平支吾的说不出话来,炉子被爷爷加了火,屋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她发胀的手掌又痒又疼,还有柴火噼里叭啦的燃烧声吵嚷在她耳边,老妈的咄咄逼问,老爸不耐烦的埋怨,爷爷的沉默,妹妹在一旁的帮腔,她忽然大哭起来,流露出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弱小的反抗渐渐扩大开来,那是她对命运的第一次反抗。
虽显无力,却足以撼动她的一生,无论好坏。
她自己找了另一份工作,饭店服务员。
她离开了一条胡同,踏入了另一条胡同。
饭店生意蛮红火,名字取的也雅致“渔家傲”。
客源很大,阿平平日忙得像陀螺,而潜移默化中,她也渐渐改变了她安静懦弱的性格,她变得会开玩笑,会大声说话,会开荤段子,会坦然接受贫穷。
饭店有个女孩与她交好,大她四岁,叫已晴。
已晴一日和她吃午饭,说“阿平,后厨方翔在追你?”
阿平笑了笑,红了脸,说“是。”
阿平清秀纤瘦,在饭店工作耳濡目染的也会化了些妆,有着显眼的美丽。
晚上十一点多时,阿平那桌客人还在侃大山,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平郁卒,转身的时候,方翔手里拿着塑料饭盒正在等她。
你知道当一个人长期处在寒冷和贫穷中忽然有个人主动疼爱你的那种滋味吗?
像是冻得溃烂的手有人在轻轻给你涂药,像是饿得发慌时有人给你煮小小的饺子。
阿平那时候的爱情观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只需要长久的陪伴和细心的温暖,而不帅气没有钱的方翔是最好的伴侣。
他们同居了,住在一条胡同里。
老旧的小区,破落的墙壁。夏日里肮脏的下水道臭味熏天,路过时,用洗衣粉新洗过的衣服似乎也会被沾染这种酸涩呛鼻的味道。
年轻的肉体一旦触碰,就会燃烧起大火来,阿平有近乎惨白的肤色,薄薄脊背像是要飞出去的蝴蝶。
他们之间有无休止的热情,他们认为自己是对方的唯一,他们急需一种形式来证明自己的爱意。
相爱一年,在双方父母见面后,他们订了婚。
订婚后不到一月,方翔在后厨与人起了口角,被派到二期。
阿平继续留在一期,勤勤恳恳的当她的服务员。
阿平在给客人上菜的时候,从半掩的门缝里看到了和客人拥吻的已晴。
她愣了下,又急匆匆的下了楼。已晴却在她身后拽住了她,说,阿平,我们谈谈。
已晴点了支烟,笑了笑,日子,不就是这样过吗。
阿平看着已晴苍白的脸,认真的说,那男人足以当你父亲,而且他还有老婆孩子。
已晴继续笑,而且满眼泪水,日子不就是这样过吗?
阿平又愣住了。
后来经过阿平留意观察,有些长得不错的服务员都和有钱的客人有些暧昧的关系。
凡事不能深思,一思百错。
有次阿平上菜,有个客人多看了她两眼,又随手按了几下打火机,身边的人有眼色忙问,李哥,这姑娘正不正?
李哥笑了笑,又看了眼阿平,说,真丑。
阿平忿忿,瞪了一眼李哥,端着菜单就走。
后来李哥每次来必定要阿平上菜,李哥话不多,但是一开玩笑大家都会乐呵着,阿平也渐渐对李哥改观,成熟男人的魅力对于从小缺少疼爱的人来说,那是类似于香醇的美酒一般的存在。
因为方翔去了二期,两个人很少见面,有时候见面也会有些关于结婚钱啊房子的争吵,阿平有时候索性不回家,就在员工宿舍住。
而李哥这时候充当的身份绝对不会再是阿平的客人,而成了阿平人生中的第二个男人。
等家人和方翔再见阿平时,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需要他涂药膏的女孩了,她有种骄矜和自信,她不满足于现状和贫穷,也许她从骨子里就不满足于贫穷。
她的选择迄今为止她都不会说是堕落,李哥没有妻子,她没有法律上的丈夫,在一起有什么不对?有没有爱情又很重要吗?
她家人很势力,巴不得阿平找个有钱的男人,对于方翔这种毫无能力,堪称懦弱的男人,实在是恨不得早早踢开。
方翔以后有没有找过阿平,阿平没有和我说过,这段记忆对她来说,是久远和微小到不值一提的。
阿平随着李哥走到各个城市,长春,西安,福建,云南。
她由青涩变得成熟,她的衣物从廉价的地摊货到昂贵的名牌,但阿平性格直率,从不骄矜,这也许是李哥把她留在身边多年的原因。
和李哥在一起的第五年,阿平忽然得知李哥有妻。
李哥倒是无所谓,手掌朝向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有些毒辣,说,不爱待,就他妈滚。
阿平没有滚。
因为她爱上了李哥。
由性到爱,不过如此。
李哥从那以后,生活放浪,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人的调情,阿平气性极大,摔了个酒瓶,就割了腕。
家人得知,快将电话阿平的电话打爆,急催她快快回来,不要和有妇之夫纠缠,家里名声都要她败坏。
阿平看着纱布包裹的手腕,终于是流了泪。
阿平讲到这些时,我其实很想问她,你割腕时,在想什么?你割腕后,李哥心疼过吗?
这些话终究是问不出口,因为看到大热天时,阿平手上仍旧戴着护腕,我就觉悲哀起来。
阿平主动和李哥分手,回到了家里。在家乡,她有一栋公寓一小笔存款和一道伤疤。
心上或者手上都有。
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跑遍西安的大小医院,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
胃里有结节,脑神经衰弱,气管有炎症,胸闷气短。
积蓄花掉大半,她住在公寓里日日煎熬汤药。
2016年,我再次见到她。
她才二十八岁,容貌还是美得,我却感觉她已经苍老颓颓。
她已经不戴护腕,大大方方的露出狰狞的伤疤。
我问她生活打算,她笑了笑,说,相亲呗。
我摸摸鼻子,你还相信爱情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得话难听又现实,她说,你在大学里可千万别谈什么恋爱,俩人在一起瞎玩,糟蹋的还是你自己,我曾交往过一个女人,是个大学生,手腕极高把有钱男人耍得团团转,最后人家开得好车住得好房。
她说完这话,我不是不惊愣的。
我难以形容她的语气和神态,悲哀,后悔?
我其实很想大声反驳她,在大学谈恋爱为什么要和被人包养化上等号?这种逻辑她是怎样产生的?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我觉得话不能再聊下去,我急匆的告辞,这样的她,让我莫名害怕和陌生,我仿佛看到她身后有一条胡同,幽深而绝望。
而今年我看到了她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张结婚证照片,她依旧美丽,身边那男人是敦厚老实的模样。
她这样写到,翁先生,余生请多多指教。
我却是很激动的,忙给她打过去电话,我说,婚期将近紧张不?
她语气很平淡说,有什么紧张的,没什么感觉,一个月前,相亲认识的而已。
如是,我便知,她已经老了。
她走出胡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苍老,如与生俱来的平凡一样。
已经过了零点,我写下此文,无别目的,只希望在万千人海中她成为最安定温柔的妻。
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