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琼的戏和影子的鼓

2021-05-14 03:40:09

百合

阿琼的戏和影子的鼓

1

阿琼在戏台子上唱了十五年的戏。

影子在戏台子旁边敲了六年的鼓。

阿琼的戏人人都叫好。这十五年岁月里,她唱过许多出。那些慢悠悠的唱词在她凉薄的嘴皮子上一转,眉眼再那么一抬,万般柔情便从那双被描画得异常精致的眸子中散射出去,飘飘荡荡地被抛掷在某块虚空,猫似的,让人心痒。

台下的观众往往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去接,却不想,下一秒水袖半掩芙蓉面的一个转身,配合着几个零星的鼓点,柔情便换做了一声悲泣。

这媚眼如丝,这杜鹃啼血。

观众只敢攥着手心,压抑地叫上一声好,生怕惊扰了戏台子上的一方世界。

影子的鼓没人知道。当年她家里穷,父母又嫌弃影子是个女孩儿,于是就被送到戏班子里当学徒,学什么呢?

当时宋老板嘴里叼着一个大烟袋,坐在太师椅上,声音跟着屋子里弥漫的烟雾慢慢递到影子耳朵里,他三字一顿地说,把脸抬起来让我瞧瞧。

影子妈狠狠敲打了一下她的脑袋,语气已经有些穷凶极恶,“抬起来!快点!”

但是影子终究没看清当时宋老板的表情。许是烟雾太浓了。当时正好一股雾白的浓烟从宋老板嘴巴里喷出来,直冲影子面门,影子便不自制地咳了起来。

“这孩子嗓子不行,不能唱戏。回吧。”

“那除了唱戏呢?戏班子里肯定还有其他活儿,影子都可以干的。”

宋老板懒得说话。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宋老板,我给您磕头……这日子实在太难……我们这赔钱货你随便使唤……”

影子妈哭着磕头的时候露出了一小段莹白的脖颈,竟没被铺盖着的烟雾裹严实,漏出一丝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圣洁味道来。

宋老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摸着女人的肩膀,砸吧着嘴,“也不是不行,我们另寻他处再行叙话。”

影子妈衣襟不整地走了。

影子望着那个踉跄的背影,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却马上就被高高的门槛拦住,再不能前进半分。影子抿着嘴,眼泪砸在过于宽大的衣领上,很快便消失不见。

影子被丢给了打鼓的师父。

师父光着膀子,命令影子为他倒洗脚水。师父说,女娃要是学打鼓,还是要有力气嘛,等你有了力气,你才能摸着那根儿鼓棒,打出来的声音才能配得上那些角儿嘛。

影子还穿着第一天来时的破衣裳,两根羊角辫一派天真地戳在脑袋两侧,手心被木桶勒出一道通红的印子。

“角儿是什么?”她问。

师父撇了撇嘴,“没见识,等你长大就知道啦。那角儿啊,在台上轻轻把手那么一抬,下面的观众就一个个鬼哭狼嚎似的叫好。那场面,啧啧……”

“我们打鼓也能成角儿么?”

“哟,打鼓的还想成角儿?”师父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小妮子真是不知深浅,快,给师父去接热水。”

2

阿琼被宋老板请过来的时候,影子在戏班子里刚好倒满了一年的洗脚水,师父准备带着她出去见场面。

影子生平第一次站在戏台子后面。

她看着忙忙碌碌的师兄弟,忽然不知道一双手该怎样摆放,一双脚要怎样迈步。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一根细小尖锐的针,能看见空气里最细小的尘埃,如果再有一根线的话,她大概能将那些尘埃穿成一张网,然后盖住自己。

师父照着她的脑袋狠狠拍了一下,怒瞪着她,“拿着!”

影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面前正摆着一对不甚精巧的木棒。她甚至没仔细看看那木棒到底长什么样子便抢了过来,贴在胸口。

“喏。”师父拽了一个裹着青花布的小矮凳过来,“你不许坐,这凳子就是你的鼓面,我敲的时候,你跟着,不许分神。”

影子眼睛紧紧盯着师父,一眨不眨,忘了点头。

师父又一巴掌扇了上去,“懂了么?”

影子将那对木棒仔仔细细摸了两遍,只觉得当她握着它们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或者说,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每天被奴役着的自己了。一个崭新的灵魂正寄托缠绕在这对粗制的鼓棒上面,等她挥动它们的时候,这崭新的灵魂就能顺着力道灌进她的身体里,扎根,生长,生长,再生长,无边无际。

从此,她便不再是她了。

在影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师父手中和自己手中的鼓棒时,阿琼便登上了戏台。

骤然贯耳的音乐声把影子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下意识地把目光向前探,便越过了挡在她前面的那些高高矮矮的头,探到了戏台上站着的那个人。

那人正侧身站着,身形不高,水袖服帖地收在她的手腕处,前后脚紧紧挨着,做了一个起势的动作。

看不见脸。

影子虽觉得新奇,但注意力最终还是回到了手中的鼓棒上。

一开始影子的动作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后面,慢上那么两三拍,后来掌握了规律,也能囵囤一个大概。影子为此有些窃喜。

这当口儿,外头忽然乱了起来,演奏声也突然停了,又过了片刻,台下的嘈杂声像是被风撩拨过的布一般,也渐渐安静下来。待只剩下呼吸声扰乱空气的时候,舞台上那人开了口。

那吊起来的声音带着与众不同的天真与成熟,破空而来,犹如被精心养护的一块蓝田宝玉,温润着,单纯着,却也被世俗气所熏陶着,养护着。这两种不同的气质所养育出来的声音,被那人自然地揉在一起,丝毫没有一丝不相称。

阿琼站在台上,看着底下一张张模糊不清千篇一律的痴迷的脸,一时间竟分了神,足足在台上走神了两秒钟。

待场上静默了,她才想起来接下去的唱段。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这空白的两秒钟,倒做了一个绝妙的铺垫。

影子在旁边看着,听着,觉得那声音好像挠着她的耳朵,滑进了骨头缝里,再拔不出来。

3

阿琼还未出师就已成名,如今犹如物品般被租给了宋家班儿,不免还是觉得心绪意难平,但宋老板给的价格高,是本家的两倍。这数字好歹顺了阿琼一口气。

唱完后阿琼坐在单间儿的化妆间卸妆,暖色的光铺盖在阿琼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疲惫来。

“阿琼姑娘……”

门外有人敲门。

阿琼先对着镜子勾了勾嘴角,起身去将门开了一条缝,手搭在门把手上,只露了半个身子出来。

“哟,宋老板,日后承蒙关照,我正卸着妆,待会儿聊呀。”阿琼准备关门,宋老板两只手赶紧撑在门框上,“哎哎,等等,阿琼,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来给你送一个小丫头嘛!”

“丫头?”阿琼这才看见宋老板身后还站着一个垂着头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青黄不接的羊角辫,破旧的大马褂罩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有一种当时社会背景下极其普遍的营养不良。年纪看起来倒是不大,十一二岁?

“进来吧。”

阿琼将门开得更大了一些,侧身子向前探,把手伸出门外,越过宋老板,抓住了那个瘦小姑娘的手臂——她握不到肉,那顶多只算是在筋骨上贴了一层皮。那手臂反射性地往外抽,却被阿琼一把拉到了身边。

“谢谢宋老板,这小丫头看着真是顺眼,日后在这宋家班阿琼也全仰仗着您啦,晚上我就搬到戏园子去住,先让我卸妆好不啦?”

“好好好,戏园子里顶好的一件东厢房,可就等着阿琼姑娘来蓬荜生辉呐!”

阿琼往宋老板身上抹了一把,“等着吧!”

待将门关好,阿琼便拉着影子坐在了梳妆台前,影子像没有思想的木偶一般被阿琼摆弄着。

当时影子还未将鼓棒收好就被宋老板叫走了——影子心里对宋老板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影子,咱们戏园子供你吃穿,宋老板平时对你好不好?”

影子埋着头,没说话。

“刚才那台上的人,以后就是咱们戏园子里的金字招牌,你去给她当个小丫头,给我处处留意着,好好把人给我伺候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宋老板暗有所指地顿了一下,“跟我来。”

鼓呢?

影子想问,但是始终没敢开口。后来当鼻子里灌进那股胭脂味儿时,她的胳膊就被几根葱白的手指紧紧握住了。

影子被拉进了那间亮堂堂的化妆室,坐在了一张红木椅子上。

“把脸抬起来,总低着头,不累么?”那张描绘精致的脸,发出了声音,跟影子之前听到的不太一样。此时这声音近了些,更平常了一些,但始终如歌唱一般抑扬顿挫。

影子的脸被一根手指挑了起来,两颊凹陷着的大半张脸被这手指从黑暗中引出,眸子里便盛了些光。

“模样也还不错,怎么这么瘦,有十一岁了吧?”

“十五。”

“十五?”阿琼一声轻叹,“你竟跟我一样大?”

影子游离的目光这才定在面前人的脸上,语气里添了讶异,“你也十五?”

阿琼顿时觉得亲近了不少,话语里透出了一丝带着大家闺秀模样的天真劲儿,“对呀,我五岁开始就跟着梁老师唱戏,正好唱了十年,昨天刚刚出师便被宋老板买了过来,要我给他卖嗓子。真是的。”阿琼语气里带着些不平,“跟个物件没什么两样。”

影子看着阿琼踟躇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觉得话题不能这么展开,毕竟两个人身份不一样,“我刚刚听了你唱的戏,在台侧,很好听。”

影子这个时候说话声音放大了一些,那些常年隐藏着嗓子里面的遗病便暴露了出来。

“你的嗓子?”阿琼本想说这人嗓子像破风箱,却觉得不礼貌,继而顿了一下,“你的嗓子怎么跟……开过刀似的?”

“小时候,发高烧,从此嗓子就不行了。”

“那你在这戏班子里面,做什么?”

“以前给打鼓的师父倒洗脚水,给戏园子打杂,今天师父本来答应教我打鼓来着……”

影子说着说着,一大股委屈便从心底里翻涌出来,她再没办法压制了——她还没将那鼓棒焐热,那新生的灵魂还没来得及注入到她的身体里,便被宋老板派过来服侍新来的角儿,这满怀的委屈影子不知该如何才能排解。

阿琼还蹲在影子面前等着她往下说,却没想到这说话声却突兀地停住,之后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儿落在了影子那双布满了老茧的粗糙的手上。

阿琼有些不知所措。

阿琼从小长在梁门中,五岁被送过去之前还不知饥饿疼痛是何滋味,就是后来练功,阿琼资质好,天生一副戏子相,人又机灵懂事,一点即通,从没挨过打。

倒是有人在阿琼面前哭过,不过大多是因为练功太疼或唱的不好——这次却跟往常决计不一样了。这个姑娘的哭不知为什么让阿琼不忍心起来,或许是那双手太粗糙,也或许是那肩膀太瘦削,也或许是那声音太安静——总之,阿琼情不自禁地接近了她。

她第一次拥抱一个姑娘。

一个衣着粗糙,甚至有些肮脏的姑娘。

“你别怕,以后跟着我吧。对了,你叫什么?”阿琼将她放开,替她擦干了眼泪,带着些不知人间疾苦的怜悯。

“……影子。”

4

转眼间阿琼在这戏班子里住了小半月,每天早上除了吊嗓子练功就是看影子跟着师父偷偷学打鼓——自从影子被派给她之后,宋老板便命令她不准再学打鼓,是师父在暗地里偷偷提点着她——这一年的洗脚水也总算没有白倒。

其实鼓在戏里面并不经常用,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配角,可影子却把它看得天一样大,这股认真劲儿让阿琼瞧着颇为顺眼,偶尔心血来潮也配合着影子的鼓唱上两段——尽管这鼓不如丝竹悦耳,不若金石动人。

阿琼出去唱戏总会带着她,阿琼不论干什么都会带着她。戏班子里的人暗地里拿影子开玩笑,说影子还真成了影子了,就是个奴才的命。

这话影子倒是不在意,影子心里有鼓。阿琼眼里却容不下一粒沙子,巴掌大的鹅蛋脸一沉,嘴角却还向上勾着,丹凤眼里转瞬朝嘴碎的人射出无数个尖锐锋利的刀子。

阿琼有天心血来潮想教影子识字,影子却躲得老远,一叠声喊着不要。

阿琼不是第一次被影子拒绝。

每次演出完,阿琼都能从后台得到不少好东西,都是观众给的——有谢馥春的香粉,有豫语衣莊的旗袍,还有一大捧一大捧的鲜花自是不必说。她想把这些东西送给影子,影子却从来没要过,仿佛阿琼要给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这挫败感来得毫无缘由,每次影子拒收之后,阿琼心里总是要憋闷上那么一会儿——要她在影子面前摆出主人的架子,那更是不可能。阿琼从没把影子当过自己的小丫鬟,她反而想事事都宠着影子,见不得她受一点儿欺负。

影子似乎把阿琼窝在心里的那一丁点儿怜爱全都勾了起来,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影子,你不要躲,识字是很要紧的一件事,等你识了字,你就能知道这世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比打鼓有意思多啦。”

影子心里知道阿琼对她好,可这好来的没有缘由,时常让影子觉得七上八下,影子微弱地抗拒着,“阿琼,我不愿识字。我笨。”

“我知道你聪明,影子,这是笔,来。”

阿琼主动过去抓影子的手腕,影子也不敢躲,只得一步一挨地被阿琼拉到了桌前,看着眼前的白纸,忍不住向握着她的手的阿琼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阿琼,你知道我只是一个丫头,服侍你的。”

阿琼的手没停,“那又如何?右手应该这样拿笔,你看,把笔杆放在虎口的位置上……”

“我是个丫头……”影子又强调了一遍。

阿琼终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对着她的眼睛,也一字一顿地强调,“那又如何?”

“你不能对我这么好的……阿琼你为什么对我好呢?”

“你只想当个丫头?你想一辈子当一个丫头?”阿琼没敢接着影子的问题往下讲,只能抛出另一个有力的问题让她回答。

她为什么对影子好?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想不出结果。这大概是一种,保护弱小者的英雄情结?可弱小者她见得太多了,梁家班里也不是没有像影子这样的人,甚至还有比她更惨的——她向来只想着过好自己就行,其他人什么样,她可犯不着去操那个闲心。

大概因为,影子是她的吧。

影子属于她——在第一次见到她,把她牵进化妆室的时候,她就有了这个意识,这个意识也触发了她的很多反应,比如想把影子带在身边,抓着影子的手。

“我自是不想,我想打好我的鼓。”影子回答道。

“没有文化的人是打不好鼓的,不信你去问问你师父,他识不识字?识字重不重要?不识字,鼓还打得好不?”

影子自是不敢去问,她只好不再说话,沉默看着眼前的白纸,鼻子里始终萦绕着阿琼身上的胭脂香粉的味道。

阿琼教她拿笔,教她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晚上的时候阿琼又要出台,照例把影子带了出去。

影子如今双颊已经丰满起来,明眸皓齿身材匀称,也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身上再套一件旗袍,走在大街上,说不准哪个是小姐,哪个是丫鬟——只除了那一双依旧布满老茧的手。

“阿琼,能不能……”影子走在黄包车旁边,对着坐在里面的阿琼欲言又止。

“怎么啦?你累了?邀你一起坐你又不愿意。”

“不是……”影子为难地看着阿琼的笑颜,“能不能不要拉着手了?大街上都是人,很难为情啊……”

阿琼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不行,你不跟我一起坐车,我就要拉着你的手。”

影子只好作罢。

5

如今阿琼名气越来越大,票价比其他演员高出一倍却照样座无虚席,戏院还特意为阿琼出了站票却依旧供不应求。

阿琼的名气连带着影子也渐渐被人熟知起来——很多富家公子想在后台跟阿琼进一步接触,都要先找到影子,待影子同意了,才算有了许可。

今晚影子又帮阿琼回绝了很多人,唯有一人让她拿不定主意。

那个人是陆军副署长唐潜,为人一派温文尔雅,在这群想见阿琼的富家子弟当中,算得上是个异数——其他人都想着办法讨好她见阿琼一面,只有这个唐潜,从不提阿琼半字,只一心一意同她讲些趣事奇谈。

影子甚至觉得这是个阿琼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上次影子便让他与阿琼单独见了一次,虽没说好与不好,临别时的气氛却也的确融洽。

“影子姑娘,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桂花糕,专门给你带的,你要不要尝尝?”唐潜一身苍蓝色军装,笔挺地站在影子面前,垂眸看着眼前的姑娘,左手托着军帽,右手提着用油纸包起来的小方包,递到了影子面前。

台前阿琼的声音如丝线一般传到了二人耳朵里,让影子分神了片刻。

影子道了谢,接过那个小方包,“怎么不去前面听阿琼唱戏?”

“阿琼的戏我场场不落,有的戏已听了好几遍,我自己都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她的声音和一颦一笑来。”

“唐先生有心了,今日的戏阿琼用心改了一些的,唐先生错过,怕是要后悔。”

唐潜这才重新将军帽戴上,“我这就去看,影子姑娘可不要忘记我的桂花糕。”

影子点头答应,向唐潜福了一下身子,便转身往阿琼专用的化妆间走,转身关门的时候发现唐潜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影子因此有些失笑,心想若是阿琼能托付给这样一个俊朗又安稳的人,也算得上是好归宿了,便说道:“唐先生,你……要不要一起进来等她?”

唐潜这时却摇了摇头,冲她摆了摆手,转身要走,却正好看见从台上下来的阿琼。

原来竟已经唱过一半了——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

“唐先生,上次,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阿琼给影子递了一个关门的手势,等影子把门彻底关上,目光才转向他,“影子是戏园子的人,是宋老板的人,也是我的人,不是你想要就能要走的。若是先生寂寞,还是另寻他处的好。”

“你这样抓住她不放,你在害她。”

“我们之间还用不着一个外人来评价——更何况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外人。影子的事情到此为止,莫要再跟我谈,请吧。”

阿琼侧身,将过道让了出来,又道:“唐先生走的是阳关道,我和影子行的是独木桥。我们也着实高攀不起。”

唐潜不动声色地看了阿琼一眼,没再说话,终是转身走了。

阿琼打开化妆室的门,发现影子正趴在化妆台上休息,暗红色的旗袍包裹在影子的身体上,让人想一把揉进怀里。

影子被身后的力道吓了一跳,迟疑地叫了声:“阿琼?”

“影子……”阿琼把嘴唇贴在影子耳边,看见影子露出来的雪白脖颈,便一口吸了上去,留下一个大红的唇印,“知道我今天唱了什么么?”

影子双手扒着阿琼缠绕住她的手臂,脖子向相反的方向使劲侧着,却还是难以抵挡那呼吸带来的酥麻。

“别闹了,阿琼。你唱什么了?”

“我唱了……你猜呀!”阿琼转而将胳膊从影子手中抽出来,对着她的腰侧,开始挠她痒痒。

影子条件反射地抵抗,却没坐稳,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连带着阿琼也摔了下去——万幸,阿琼摔在了影子身上,影子可算是护了回主。

影子觉得今天的阿琼有些奇怪,这些举动,已经逾矩了,虽说阿琼从来没把她当做下人,可是……这是不是也超出了正常朋友之间的范畴?

阿琼倒在影子身上,顺势将正要起身的影子搂进怀里,笑了好长时间,“影子,你想过嫁人么?”

“啊?”

“影子别嫁人了,我唱戏,你打鼓好不好?”

影子挣开阿琼的胳膊,半坐起来,细长的手臂撑在阿琼身侧,低头看着她,耳侧顺势滑出一缕头发挡在嘴角边,阿琼伸手将那缕头发又别回耳后,同样望着她。

“我不嫁人,你呢?阿琼你这么好看。”

“我们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呀,我唱戏这么厉害,不愁没钱的。你不愿意?”

“愿意,可是……”影子想说这不成体统,可话语在舌尖上转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影子你放心,我阿琼一定这辈子都对你好。跟着我吧,一直都跟着吧。”

影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帮你卸妆吧。”影子说道。

6

阿琼当初跟宋家班签了十年的约,如今过了第六个年头,阿琼便不想再唱了,这大好的青春绝不能被拴在这宋家班里面,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带着影子离开。

去哪里她还没有想好,她觉得不论去哪里,只要有影子就足够了,即使是在乡下村镇,站在用莽草搭成的土戏台子上唱也无所谓——只要影子在旁边。

那天阿琼唱完回后台,发现影子正跟戏班子里一个跑龙套的小伙子在说笑——那个小伙子喜欢她——阿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样的直觉让她无比确信,影子甚至对他也是有些好感。他们挨得有些近,那人的胳膊几乎碰到了影子的。

那笑声像个铁丝网一般罩住了她的心脏,一下一下收紧,让她险些失控。

阿琼觉得自己得了病。

她当时一把拽住影子,力道大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平生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看见影子惊慌的眼神。

“阿琼?”

影子在叫她的名字,可是现在她说不出任何话来,莫名充盈起来的满腔愤怒让她发不出声音,她只拽着影子一股脑地奔到化妆间——她不能忍受影子跟别人在一起,谁都不行,除了自己。

“砰——”

化妆间的门被阿琼狠狠甩上,影子完全不能理解她毫无缘由的愤怒,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盛怒之下的阿琼绽放出一种几乎妖艳的美。

她被阿琼抵在墙上,阿琼胸脯起伏得厉害,影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琼……你怎么了?”下一秒阿琼的气息就近得不能再近了——影子尝到了她的唇,她的牙齿,她把阿琼呼出来的气吸进了肺里。

过了好一会儿阿琼才离开,继而把头靠在影子的肩膀上。阿琼哭了。

影子从来没想过阿琼会喜欢自己。

阿琼是个站在云端上的七彩斑斓的梦,跟影子离得太远,她影子垫高了脚,伸长了手也不可能够到。

阿琼是天生的角儿,天生的名角儿,影子也算应了她的名字——但其实做影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还能给自己混一口饭,守着一个云彩上的人。于是时日一长,那最初见时惊鸿一憋的悸动便慢慢被压了下去,换做了平常的感情——若是阿琼能找到一个好归宿,那影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是现在呢?

云端上的人走了下来,落入了凡尘,把心放在了芸芸众生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人身上。

影子心思千回百转,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紧紧将阿琼搂在怀里。

不行的,这样不行的。影子在心里默默念着。

“阿琼……”影子将阿琼放开,双手捧着她的脸,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兀自摇着头,“不应该的……不应该的……阿琼……”

阿琼复又搂住她,再也不想放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7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戏台子底下穿长衫的观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所谓的进步学生。他们面容严肃地看着台上的一出出戏,仿佛在审视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与此同时“批斗”这个词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胳膊上绑着红布条的青年顶着“为民除害”的名义抄家劫户,一时间满城风雨。

局势的巨大转变让戏班子再难以为继,宋老板手脚利落地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卷了铺盖走人,抛弃妻子,后来再没人看见他。

老板走了,戏班子也就散了,大家群鸟兽散,各奔东西。短短一天,曾经人来人往的热闹的院子就只剩狼藉,满城的人都如受了惊的老鼠,大气也不敢出地藏在自己的窝棚里。

这会儿阿琼却淡定了。

此时这人去楼空也正合了她的意,她和影子待在老屋子里,白天搬一张太师椅在院当中,晚上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叙话。阿琼喜欢趁影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亲她的脸蛋,每次总能把影子羞得满脸通红。

阿琼打算等形势稳定一些再做计划,却没想到这么快,那些人便找上了门。

这天阿琼晒着太阳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让影子把鼓搬出来,想唱上两段。

“唱什么呢?影子你想听什么?”

影子蹲在地上,吹了吹鼓上的灰,抬起头,冲着她抿嘴一笑,“你喜欢的就好。”

阿琼随手拿了个蒲扇抓在手里,“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影子忍不住笑,“你思凡啦?”

阿琼兰花指朝她一点,“鼓点呢?”

“来啦!”

这当口儿院子外面忽然嘈杂起来,两人即刻停下,眼神里闪出不安来。

紧锁的大木门很快被撞开,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拿眼神瞪着她们,仿佛她们是他的杀父仇人。

“你们两个女子,藏在这干什么!你们是不是在这里进行反革命的勾当?说!是不是?”

后面一大群人涌进院子里,围着她们,“是不是?!”

阿琼看着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反而笑了,“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私闯民宅?那姓宋的早就跑了!你们在这里将宅子据为己有!侵吞人民的财产!是不是反动派!”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资本主义反动派!”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冲了上来,将影子和阿琼分别压制住,其中有一个人指着她俩说道,“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是这个人的丫鬟!是社会的败类!是人民的毒瘤!这种人应该拉到大街上去批斗!让她们不得好死!”

戏园子里一时间沸反盈天。

影子看着阿琼,阿琼看着影子。

“这天到底是来了。”

“后不后悔跟我待在这里?”

影子摇头。

二人被众人推搡着拉到大街上,往日繁华的商业街现如今终于有了断井颓垣的破败气息,十字路口处已经跪了许多人,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个写着他们名字的大白板。

“阿琼。”影子跟阿琼跪在一起,她把脸贴在阿琼肩膀上,接着阿琼的体温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这些人都已经坏了。”

阿琼侧头亲吻了影子的额头,“别怕,有我呢。”

有眼尖的人看见了这一幕,便即刻跑上去揪住了影子的头发,“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影子不说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轻漫的态度将那人惹怒,那人拿着大喇叭对着围观的群众喊话,“这两个人是牛鬼蛇神!是人民的瘟疫!我们批斗她们!打倒她们!扒下她们反动派的外衣!”

很快有人拽着她们的头发,撕扯她们的衣服,把她们推倒在地上,破空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们的身上。

阿琼拼命向影子靠近,她看见影子嘴角边已经带了血——背上还踩着一只脚,影子雪白的半个肩膀已经裸露在众人的眼下,而他们还没有停止。

“她们穿着的外衣是人民的外衣!我们撕掉它!反动派不配穿它在身上!”

人们一拥而上,无数只手伸向她们。

她们真的不明白,什么时候,她们就成了反动派了?

等夕阳西下的时候,人几乎散尽,街上除了破旧的牌匾和四处乱飞的报纸,还倒着阿琼和影子。

影子趴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

阿琼跪坐在地上发了半晌的呆,一阵风吹来忽然觉得冷,一低头,这才发现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伤口,几乎未着寸缕。

她爬过去,将影子搂进怀里,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是谁,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倒在自己面前的影子到底是死是活。

“影子?”她晃了晃影子的身体,又喊,“影子?”

阿琼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她觉得这大概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影子终于有了反应,她让阿琼把头低下来,在阿琼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喃喃着耳语,“我们做错什么了?”

8

当天夜里,戏园子失火了,火苗染红了半边天。

在那场大火里,阿琼穿了她最喜欢的一件戏服,影子拿了她最喜欢的一面鼓。

火苗刚起来的时候,阿琼端好了姿势,影子也架好了鼓。

每一声都是杜鹃啼血。

每一锤都是石破天惊。

芝士宫丸
芝士宫丸  VIP会员 我很严肃

阿琼的戏和影子的鼓

相关阅读
百合又怎样?

李春: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不过喜欢的人是你,而你又恰好是女生而已。李春知道自己喜欢女生是在初中的时候。 上生理卫生科时,她第一次知道了性别识别障碍这个名词,也终于找到了自己从小到大这么别别扭扭的原因。 她是女生,却不喜欢女生的任何东西,花裙子洋娃娃,小时母亲给她买了多少,她看都不看就丢在一边,她从不喜欢穿裙子,她喜欢穿短裤,头发理的短短的,最好是寸头那种,胸部发育也小,中性的打扮,如果不是上学时

封乔(上)

因为我封建,所以我的身边都是女孩,所以……我对她心动了。我是一个很封建的人。 从小到大,我始终认为男女的关系应该授受不亲。说话,举动,谈笑都得一板一言,不可过分亲近,过分接触,就连一同走在一起都不可。 后来,我好像变了,家风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行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我发现男女之间也可以走得很近,落落大方而又不逾矩,谈笑之间满是令人羡慕的友谊之情。 而每当我想尝试的时候,刚跨出去一步,

百合花的春天

美好的春天,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百合花的春天 周灵被人缠上了。 她想象了无数次自己被人缠上的情景,要么刀光剑影手起刀落,要么潇潇暮雨十面埋伏,再不济,也得是在街巷胡同里被人堵住然后自己一把扫帚不动如山吧? 可是她偏偏让宋子轩这个没出息的货给缠上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得死死的,周灵看着近在眼前笑呵呵的人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宋子轩憨笑着说了一句:师傅,你就教我功夫吧。 事情还要从两周前说起。

长相思(上)

“清衣,你说究竟是长相思好,还是长相守好?”月色如水,浩渺的天上才是真的“手可摘星辰”。抬头一望,月亮就近在眼前。月下树前,宋知意一袭白衫,不抹粉黛,长发随着清风吹拂而飘摇,她手中握着一支长笛,在这寂寞寥落的天上深院吹奏起来。 “咣”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墙上掉下来,这不速之客并没有惹得宋知意回头,如果那人没有大呼小叫的话……宋知意挑眉,转身向墙边走去,步履转徙,如同不染尘世的仙女,言之有误,

一个疯子的毁灭

这人动起来了,真是好看。我更加难过了,这样好看的姑娘,本质上却与玩偶一样。 今年回家过年,我母亲又开始了催婚。 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你也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和你同岁的那个云长宁,人家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不想听见这人,更不想听母亲唠叨。 当这人被我母亲提起时,我更是难熬。还好母亲没有继续对此人发表评论。 说曹操,曹操到。云长宁踩着我母亲的唠叨声上来,左手拎一果篮,右手拿一提牛奶。显然没

相忆深:韶璎

我是青云山的小道姑暮窈,可我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还是个鱼妖,且把我当做替身。 “我要去闯荡江湖了。”抚酒再一次背着行囊,拿起木剑站在我面前跟我说。 我皱起眉头,正寻思着是再编个什么故事吓她,还是直接打晕了带回去,她便继续昂起头,骄傲地跟我说:“小四跟我说了,山下没有大老虎,也没有恶豺狼,都是你骗我的!” 我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怯怯问了句:“小四又是谁啊?” “住在石头里的那个穿山甲啊!” 我

小七和她的屠龙公主

我有一个秘密,藏于旧日,不见天光,朽于心底,不寻痕迹…… 我有一个秘密,藏于旧日,不见天光,朽于心底,不寻痕迹…… “柒柒,这是姐姐。” “小暖,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姨好,我叫宋暖。” “姐姐好,我是柳柒柒。” “车祸,失血过多,没来得及。” “爸爸!!!” “小暖,别怕,我们是一家人,还有阿姨在呢。” “姐姐,以后柒柒保护你……” “癌症,晚期,还有半年。” “小暖,以后柒柒就拜

禁忌之恋

有些感情,这辈子都无力偿还,所以,没有享用的权利。禁忌之恋 (一) 大学毕业后肖雪来到深圳,在灯光闪烁的聚会里,通过闺蜜姗姗的介绍,认识了凌。 跟肖雪一样,凌也是个 后,不同的是,她是深圳本地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咖啡厅,是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 而肖雪,却是个只有三位数存款的穷二代。 凌长得特别高,有 . 米,肩宽清瘦,女性特质不明显,乍一眼看,好像个身形修长的清秀男孩。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好像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