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葫芦
我父亲莫建国是四九年生人,到九岁的时候,村里就开始叫他酒葫芦。那时候他还没长到灶台高,但已经在窖上帮忙,起先跟着姑姨婶子淘米添柴,偷喝了一冬黄酒,来年个头就往上蹿,用他的话讲,“喝酒长个子,喝酒生气力!”
于是在十岁那年,我父亲正式成为云梦村酒窖上的学徒。从那时候算起,我父亲现已喝了五十九年黄酒,他曾不止一次感慨,说这辈子能喝够六十年酒,也就知足了,到那会儿,葫芦就修成酒神仙哩!可是今年,我这个做儿子的,恐怕要夺走他的心头好。
这次回乡,除了写云烟镇酒文化的专题报导,我还带回了老父亲在省城医院的检查结果,是肝癌。
“都他妈是酒害的!”阔别重逢之后,这是我冲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我看到他挂着泪珠的笑容,蓦地凝住了。他和母亲看不懂化验单,唯一关于癌的知识,也仅限于镇卫生院的张鹤年大夫那句“癌能要命!”现在,面对自己儿子的训斥,他只能低眉顺眼,搓着两手,甚至两手相搓的时候,担心的还是手里头金贵的化验单不要搓皱了。
“怎么会呢?”老父亲终于讪讪的说,“张大夫都说,云梦村的黄酒是软黄金,是长命汤,是玄武真君回武当山也要绕道过来喝一盅的灵丹妙药呢!”
父辈的愚昧让我无话可说!在他们看来,这个张神医张大夫张口就来一分钱不用花的“谝闲传”,简直比得上省城医院八百块一张的“病理切片”化验单,“他就是个老酒葫芦,他拿酒当水喝,你就拿酒当饭吃?”我毫不留情地将父亲逼问到尽头,甚至还加上一句,“这酒要能续命,人家酒厂廖主任能滴酒不沾?”
像是蛤蟆密布的水凼里丢进去一块石头,数年之后,这个父子重逢的时刻,突然之间阒然寂静。当时的我显然不知道这里头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只是发现这个“廖建平”,龙泉酒厂的廖主任,记忆中父亲视之为手足、为臂膀的名字,现在变成了某种禁忌。
父亲沉默回屋,我只好把那些瓶装药片,罐装药丸交到母亲手上。转身出门,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那就是五里地外的酒厂,我将要一探究竟的地方。
你只有亲自来过,才知道龙泉酒厂的气派。甫一进门,首先看到的不是生产车间,不是办公大楼,而是“云烟镇酒文化博物馆”。据说这天才的创意还是我爹的提议:“博物馆咱不懂,但咱知道,搞展览,搞文化,搞酒的展览,搞酒的文化,怎么能没有酒的味道?建在哪儿也比不上建在酒厂,这儿有酒味儿!”
宣传口的头头脑脑听了这话,竟然一片激赏,将信将疑之下,博物馆就建在了龙泉酒厂。里头搁一些上了年头的窖口,破败腐烂的蒸桶,甚至还有半盆硬如粪石的陈年酒槽。
要是在旁的什么地方见到这些破烂玩意儿,臭烘烘的确实难招人待见,可是因为身处酒厂的缘故,穋糟的醉香流窜在博物馆每个角落,这时候你再瞧,还真有几分醉意,仿佛满室满厅的陈年酒器也裹上了酒香的包浆,柔软温润,吱呦作响……
不过这事情只叫一个人苦恼,那还是廖主任。落成仪式上,他不得不戴了防毒面具发表讲话,这滑稽的情形被拍成照片,挂在博物馆门口,现在也成了酒厂历史的一部分,我爹担任厂史讲解员期间,每次走到这个厅,总会指着这张奠基时的照片说:“廖主任打小就是这个怂样子。”
我爹的确可以说这句话。廖主任比我爹晚一年上酒窖学徒,他来的时候,用我爹的话说,“老子已经在窖上偷喝了一汽车的酒。”头天夜里,我爹就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秘密分享给新来的小兄弟。
他们两人摸到封坛的酒棚,二百只陶罐用干稻草捂着,手插进去暖烘烘,我爹眼睛都直了,他爬到最里靠墙的一排酒坛子,估摸着这几缸已经酿够了火候。揭开压缸石的时候,我爹差点没站稳,燥热而柔软的酒香,像条大舌头,把他整个人缠住了,他感到浑身膨胀,每一寸骨头都酥了,他发出愉快的叫唤,招呼这新来的伙计歆享快活时刻——
事情到这里戛然而止,现在我们肯定可以猜到缘由,如此浓郁的酒香,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当年廖主任的剧烈呕吐,在我爹看来,这无疑是对他整个美酒鉴赏品味的嘲讽!我爹迅速地揍了这个叫廖建平的家伙,而后者以呕吐作为反击,渍透了我爹新换的绿军装。
后来我爹就知道了,这个滴酒不沾的老廖,之所以爱往酒窖钻,不是喜欢酒,而是对酿酒的米有独特喜好。
当年评劳模,我爹仰仗过人的海量(因为酿造终了有品酒这道工序,所以酒量是一个酒伙计必不可少的本事,他们往往要接连喝掉累计一坛子酒,在千杯不醉的前提下保证清醒灵敏的舌感)挣来了“酒葫芦”的美誉,而小廖凭着“闻香识米熟,蒙眼辨新稻,手捻分梗糯”的能耐荣获“米先生”的称号。
两个酒劳模干得热火朝天,不出几个年头,云梦村黄酒的名声就传到镇上,传到县城,传到了省城,喝咱黄酒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多,原先一个冬天只酿七十坛酒,到下一个冬天就有了二百坛,三百坛,即便如此,仍然供不应求。
于是我爹用他的天才脑壳儿发明了夏天酿酒法,夏天温度高,拌好酒曲的糯米隔夜就要发酸,我爹就领人扛镢头,溯云水河而上,终于找到了泉水沁凉的沟涧。
只用两个下午,全村的壮劳力就挖成了一个“夏酒窖”,甭管外头大太阳狠毒,进了窖里一准儿冻得你哆嗦。酒坛子存进来,大夏天里只消半个月,就发酵出了好酒。出酒那天,村子里品酒的好把式全都来了,除了我爹这个酒葫芦,还有酒舌头、酒喉咙、酒沥子。
大家蒙上眼睛,品了一碗又一碗,竟无一人可以分辨“夏窖”和“冬酿”的区别。就这样,我爹的伟大发明又把黄酒年产量翻了一番,达到七百坛、九百坛!当时的公社主任孙传平赶着牛车,驮了三十坛冬酿和五十坛夏窖出了村头,他站在牛车上冲我们挥手:“咱上北京,给毛主席献礼去!”
我爹从无数次说起这事情,尤其是如今戒了酒,他就越发想念那次酒水狂欢。“那是这辈子喝得最过瘾的一次!”我爹捧着菜缸子,咂摸着菜根儿,“我领着酒舌头、酒喉咙,还有酒沥子,我们启开了全村窖藏的三百六十七坛酒,单是酒香就熏得人手脚软乎乎。
这可苦了廖建平个老狐狸——照我说也是活该,谁让整个云梦村单就他滴酒不沾呢?不过这小子也是聪明,他知道这酒香无处不在,居然躲进了全村最臭最大的公社大茅坑!”我爹咂干菜杯子,用力的说:“他是天才!”
喝过这场大酒,整个村子睡了一大觉,公社主任回村的时候,只有小廖一个人迎在村口。他们两个沿街走巷,敲了半个小时的锣,各家各户吱悠悠掰开门缝,他们甚至一度认不出来眼前这家伙就是他们的公社主任:“那家伙红光满面,年轻了二十岁!”
总之,不管睡眼惺忪也好,满脸狐疑也罢,孙传平主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等了,他爬到村头晒谷场的草垛子上,他从胸前掏出那张叠放整齐的大红纸,红纸迎着日头,一圈金边儿亮闪闪——
“这是个啥?”他们问。
“这是咱的酒卫星!”
九万七千四百坛酒,我爹数完窖上的土陶坛子,才发现这只够得上酒卫星的一个零件。如果说坛坛罐罐还可以差使女人孩子捏泥巴现烧,再不济,还有各家各户的米缸、水缸、煤油桶、洗脸盆、饭钵子、暖水瓶,可酿酒的米就没法子了,酒卫星是孙主任亲手放的,大家伙就都伸手找他要米,孙主任拿不出来,挠破头皮猛然想起来,“咱不还有个米博士吗?”
米博士的称号的确不是白叫的,我们的廖建平廖主任喜欢米,喜欢研究米,但凡跟米沾边儿的事情,不论是蒸米饭的火候,还是种水田的把式,就没有米博士不知道的。
“这酒是拿米酿的,米是用水蒸的,所以酒可不就是水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