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许平舟的时候,我正坐在西宁的一片野海旁看日出,那里没有黑马河畔如织的行人,也没有青海湖边浩荡的旅行团,我坐在水旁的缓坡上,看飞鸟亲吻地平线。
那只与众不同的马不知何时踱步到了我身边——额前的刘海被一丝不苟地编成了冲天辫,鲜红色的“红头绳”整齐地缠绕着,俏皮中又像在炫耀着主人对它的珍爱。
许平舟便是在我拉着白马自拍的时候出现的,穿着墨绿色的冲锋衣,目光敏锐又严肃。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时候的他也不过刚刚毕业四五年,但看上去总像一个威严的师长,永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礼貌地朝我点了点头,拉起白马的缰绳走了。身后陆续跟来几个人,他们带着相机与三脚架,像是刚刚完成拍摄。
鬼使神差地,我跟在了那个小小的队伍后面。
或许是好奇一匹扎着冲天辫的马会有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主人,或许是好奇一群人躲在喧嚣暗处可以拍出怎样的影像,亦或许只是那天的日出太美太好,映在许平舟的眼睛里,像熠熠闪光的星辰。
我不知道如何靠近,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像一个想要作案却无从下手的小偷。
团队里看上去最年轻的女生最先发现了我,歪着脑袋打量两次,忍不住凑过来问我:“你也喜欢许平舟的作品吗?”
彼时的我莫名其妙:“许平舟是谁?”
“他啊。”女生伸手指了指稍远处绿色冲锋衣的背影,脸上露出比我更莫名其妙的表情,“你不看纪录片的吗?”
孤陋寡闻如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许平舟是何许人也,更别提他的作品了。尴尬地和女生闲聊,得知她还在读大学,在网上看过许平舟拍摄的短片,因为仰慕他的才华,利用暑假跑来他的团队打下手。
闲聊中琐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才知道这是一支纪录片拍摄团队,而作为团队核心的许平舟,在那时候已然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青年导演了。
“用影像记录这个世界,还挺酷的。”我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对许平舟的无知,随口说着。
女生有自来熟的开朗性格,给我安上“影像爱好者”的名头,自作主张地介绍给了兀自走路的许平舟。
许平舟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一个陌生来客的存在了。
二
就这么赖在了一群行踪不定的人中,大多数时间游荡在西宁的牧区。这座城市没有北京的繁华,也没有西藏的闻名,因为偏远,所以寂静;因为在时空每个向度都滞后于这个时代,所以带着一股原始的接近本能的美感。
天高地阔一寸土,摆脱了高楼大厦的躯壳,将精神世界完整展现——那么低调,又那么自由。
因为纪录片的主题,我们大多时间生活在牧区。那里没有酒吧,没有霓虹,没有所有繁华的与热闹的,甚至没有信号。一行人住在牧民古老的毡房里,睡觉的时候,可以闻到青草的气息。
西宁是个可以让人轻易忘记时间的地方,转眼的功夫,我就已经在牧区混迹了四五天。那个晚上,我坐在挂着露珠的草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深夜的空气。是的,贪婪,因为清楚的知道,这样的自由对自己而言太奢侈了,它随时结束。
许平舟不知何时竟坐到了我身边,摘下帽子放在手里把玩。我原以为他根本无意关注我这个异乡来客,熟料他云淡风轻地说,已经看过了我的微博、豆瓣、人人网乃至停更的博客。
我后悔不迭,干吗要把所有社交媒体的昵称都设置成真名呢。但也略微震惊,他究竟浪费了多长时间,才在众多重名的账号中找到了我。
“来都来了,总要留下点什么。我觉得你的文字感觉不错。”我茫然地沉默在一旁,却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他团队里的临时撰稿。
那一晚,我们背靠着牛栏,三言两语聊着草原、民俗、影视以及文学,恍然发觉沉迷创作的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体察众生,观照自我,又可爱,又孤独。
我们在午夜别过,踩着月光回去休息。他远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内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大概是真正的自由。
许平舟确实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导演,他对镜头语言的运用熟练而天赋尽显,不仅对色彩、光影有着敏锐的捕捉,还总能发现被我们忽略、但事实上美到极致的瞬间:牛羊啃食着洒在草地上的阳光,天上飘着老鹰的翅膀,邻居扎西结婚了,生了一个像羊羔一样可爱的宝宝,草原上的浆洗缝补,被夕阳染成了绝美的诗……
为学业忙碌时,我总用“灵感枯竭”来搪塞自己逃避梦想的懦弱,把写作的时间用来考四六级、找稳妥的工作,而当我站在许平舟身旁,勇敢又敏锐地打量这个世界,才恍然发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俘获,创作,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就这么混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此之前,我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大学生一样,平日宅在宿舍里追剧,期末为了几个学分熬夜突击,把所有的兴趣压缩,腾出时间来考证、实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路线也是早被设定好了的: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嫁一个老实的男人,忘掉梦想、诗和远方,钻进厨房,系上围裙,磨好刀,有朝一日敞开大门,等世界饥肠辘辘地杀上门来。
不过,毫无疑问,许平舟成为了我乏善可陈的生命中,最闪亮的意外。我甚至庆幸,自己曾选择过一场逃离。
那时我的大三刚刚结束,身边的人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我也随波逐流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的路。老师赞成我继续深造从事学术研究,家人支持我去拿公务员的铁饭碗,朋友鼓励我挑一家“钱景”不错的企业实习然后转正……听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的建议,唯独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声。
华灯初上的北京,整座城市回荡着汽车的轰鸣,雾霾遮挡住了看向未来的视线,我掏出手机,给自己买了张车票。懦弱的人可以做出的最果断的决定便是逃避,我打算到传说中遥远而圣洁的西藏。
路过青海的时候正值黄昏,我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那里,大片的油菜花繁盛而热闹,澄澈的青海湖,像高原上的眼泪,简单,纯粹,拥揽着自己不动声色的美。
我拿起行李,在西宁站下了车。
三
提前下车的任性,让我浪费了几百块的动车票,但命运馈赠了更昂贵的礼物,便是遇见了那群像青海湖一样简单而纯粹的人。
不过,拍纪录片,远没有想象的浪漫,多数时候,我们要持续几天才能回到市区洗澡,睡觉的毡房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羊粪的味道,高原的紫外线打在皮肤上很快可以留下痕迹,有时要扛着设备连续拍上一个昼夜……
脾气古怪,大概是艺术家的通病吧,许平舟也一样。作为团队的核心,他却常常是沉默不语的,大家靠默契行事倒也顺利,怕的反而是他开口讲话。
他对艺术极为苛刻,不能容忍一个颤抖的镜头,或者一个模糊的画面,团队成员微弱的懈怠和粗制滥造,他总能看在眼里,并且,批评起人丝毫不留情面。没有人能逃过他的魔鬼三连问,我也不例外。
“这是你第一天当摄像吗?没学过构图吗?这么重要的特写拍到这么烂的程度,丝毫不惭愧吗?”
“为什么要告诉牧羊人坐下来?你不是炫耀过自己科班出身吗?什么叫摆拍什么叫真实都搞不懂吗?”
“这是你今天的解说词吗?这么多形容词你是在写高考作文吗?纪录片是呈现不是炫技明白吗?”
他太严苛了,又总能一语中的地指出问题所在,动辄让我面红耳赤。起初会委屈,甚至自我怀疑,但渐渐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模式,以最短的时间适应一种新的表达方式,降低犯错率,然后飞速成长着。大家为了作品也会争执、争吵甚至拍桌子,收工后举起酒杯,依然畅怀没有芥蒂。
因为团队人数不多,分工便不甚明了,没有场务和导演助理,杂七杂八的零活儿便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我的主要工作是写解说词,闲暇时间也会协助拍摄和处理后期,我不知道许平舟哪里来的信任,反正我是……辜负了使命。
第一次是在牧区,结束了一整天的拍摄,大家准备回牧民家休息,整理设备时我正漫不经心地与人交谈,一不留神将关机键错按成了删除,顷刻之间,一个拍摄多次才完成的长镜头灰飞烟灭。
第二次是在市里,因为经费有限大家住在环境简陋的青旅里,在最终剪辑前,大家对视频进行初步处理,许平舟外出,将自己的半成品交给了我,而我在完成任务后忙于雀跃,忘了保存……
那两次,团队里的气压格外的低,大家把呼吸凝固到一起,陪我等待许平舟的疾风骤雨。我简直要哭了出来,如果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重头再来就是了,可这是完美主义者许平舟的心血啊,我又愧疚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