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一堆病历上的时候,我走到窗边,伸了伸懒腰,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
日月如梭。又是新的一天。自金陵医科大学毕业后,我来这所滨江市人民医院上班,快6年了。分到肿瘤内科后,我也记不清已经值了多少个夜班了。
都说,医生的日子是“五加二、白加黑”。这话真确切,病情就是命令,尤其对我们这些未成家的,年资尚浅的小医生来说,在病区里忙碌的时间总比呆在家里的时间,多得多。
老妈经常心疼地说,早知道当医生这么辛苦,连谈恋爱的空档都没有,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自己的独生女学医的。
好啊,不当医生了,去做云游诗人,老妈,你愿意养我吗?
估计听了这话,老妈又要念经了。
“早上好,江医生。我可以咨询下吗?”
有人敲门进来。
是38床的丈夫。病人是晚期肺癌,几年前在上海做过手术,今年体检,发现肿瘤复发,广泛转移了。昨天,刚办入院手续。等待检查、化疗。
我请他坐下。
在医院,尤其是在肿瘤病区上班,可以说,已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人间百态。但,每个新入院的年轻的重症患者,总会让我的心,悄悄地疼,好一阵。
38床是个干净文气的女子,才刚30岁,还没有做母亲。
她的爱人,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看上去很是英俊儒雅的男子,应该和她年岁相当,也算我们的同龄人吧。
“江医生,我来,就是想问问,像我爱人的这个情况,还能撑多久……”
“我想,昨天入院时,谭主任已经交待过病情了。患者的生存时间,现在还不好说,等做了基因检测后,如果检查项目能接受靶向治疗,那么,情况可以乐观些。”
“乐观些?就是说,还有治愈的可能?”
我看到这个男人的眼里闪过一道光。
“只能说,有希望吧。但是,临床上,这类病例能完全治愈的概率,目前,还很低。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存期,并提高她的生活质量。”
尽管,我的内心充满同情,尽管,在患者面前,我也总是以康复的奇迹不断鼓舞他们,但,面对家属,我不能说谎。
“我懂了……谢谢你,江医生。”
我目送这个略显疲惫的男人离去。
医学有时,也很无力。哪怕我们满腔温情,还是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几秒钟的感伤后,我又全心投入到工作中:书写交班记录,查阅病历,了解每个患者的一手资料。白班的同事就要到了,大查房即将开始,我要做的事,还有不少。
与其伤春悲秋,还不如抓紧点滴时间,将自己的医疗工作做得更细致踏实些。我埋头写着病程记录,不经意一抬头,发现他,那个38床的丈夫,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办公室门前,可能看到我在忙,没好意思进来。
我向他微笑点头,示意他过来坐下。
“江医生,拜托你回头查房的时候,别告诉我爱人实情。我没告诉她,癌细胞转移了。”男人低声说着。
“放心吧,我们对待这类患者,都会采取心理保护的,不会什么都说的。”我宽慰他。
他道了谢,再次离去。
从与他简单的交谈中,可以发现,这是个细心又暖心的男人。他一直在关心着疗效和爱人的感受,却,自始至终,没有打听,治疗费的多少。
靶向治疗药物多是高端进口药,一疗程几十万的也有。我见过,很多病人想治,可家里坚决不同意的。家属怕治不好,人财两空。还有亲属,连最简单的治疗都不积极配合,逼着患者主动放弃治疗。总之,在这犹如生死桥边的病区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这个丈夫,在关键的时候像个男人。我看到过38床叫俞小凡女子,三年来厚厚的一沓转诊病历,起码有一斤重。只有真正在求生之路上奔波过的的家庭,才晓得,这每一页记录的,是与命运几多的抗争与不易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很多对儿,在大难小难来临时,背弃誓言,各自飞了。而这一对,倒是患难之际,真情犹在啊。
“江帆,又是你值班啊?夜里没遇到大抢救吧?”思量间,同事张小蕾到了。
“托观世音奶奶的洪福,一夜平安无事,哪像某些人,只要一值班就一个抢救接一个抢救的,通宵奋战。羡慕吧?”我和她打趣道。
“好吧,你美丽无敌的圣女之光普照中原大地。”张小蕾向我抛来一个白眼,下一秒,又神秘兮兮地挤到我身边。
“江圣女,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帅死人不偿命的38床的老公?昨儿下午,你在胃镜室忙,他带老婆来住院。你是没看到,那男人真够惊艳的啊,愣是让我等一帮老处女的眼睛,看呆了!”
从小蕾的嘴里,每天都能冒出无穷神奇的花花世界。
“哦,对了,听谭主任说,这家可是什么戴市长的亲戚,非富即贵啊!你知道吗,这男人可是开宾利的主儿,宾利你懂吗?豪车啊,比大奔、宝马牛多了。我们在入院知情同意书上,看到了他的大名,令狐川。是不是很特别?姓令狐哎,多像小说里的男主……”
“好吧,张小蕾同志,您可以升级为滨江市人民医院1号密探组组长了,回头我们就联名上书院长大人,请示准奏!不过,交班时间到,本姑娘不能陪你八卦了。”
这38床,原来是富贵之家啊,难怪有底气,不问治疗费,只求疗效。
从象牙塔踏入尘世间摸爬滚打过几年后,你终会发现,钱,真的不是万能的,但,钱,绝对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功能。
比如,在面对亲人的危难时,钱这个家伙,可以让你维持足够的体面与慷慨,让你,不至于在旁人口里,落下斤斤计较、见死不救的恶名。
交接班后,我终于可以脱下白大褂,回家休息片刻。说是休息,其实也不能完全放松。家里还有一大本厚厚的职称考试的书要看呢,我要升主治医师了。
就在我匆匆走在医院林荫大道上的时候,一辆银色的宾利车,缓缓在我身边停下。
“江医生,下班?”车窗摇下,我再次遇到早上找过我的38床的爱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令狐川先森。
“你值了一宿的班,一定累了。我正好去恒福源帮小凡买皮蛋瘦肉粥,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吧。”他非常绅士地说。
恒福源是滨江城有名的早餐店,那边的花式点心几乎与扬州的富春包子齐名,老店就在我住的小区附近。
“不用了,谢谢。我住得很近,上下班经常走路锻炼锻炼。” 尽管同路,我还是婉拒了他。对这样一个开着豪车的家属,我提醒自己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妥。
“我知道医院的规矩,不允许医生接受病家的红包和吃请。难道搭个车也要被处罚?”这个英气的男人,故作惊慌瞪大眼睛的模样,还真是有趣。
都说好看的皮囊千千万,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是,谁又能否认,生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总是更讨喜些。再说了,谁又能保证,一副丑陋的皮囊之下,包裹的一定就是高尚的灵魂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上了车。
“在下令狐川,我爱人俞小凡,以后还请江医生多多照应。”
“我叫江帆。不用这么客气,治病救人本就是我们的本职,理当尽心尽责。”
“江……帆,江阔风平,白帆点点。江医生的名字,很有意境哦。”
“哪里,哪有令狐先生的名字如此独特,行走江湖之间,不自觉就平添了几分侠气。”
“见笑见笑,小凡生病后,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资金让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除了贩卖毒品枪支、买卖人口这些违法勾当,什么生意来钱快我就做什么,还有什么侠气可谈?”
“和许多贫病交加的家庭相比,你们的情况真的好多了,起码,全力以赴地去治,遗憾会少些。”
“怎能没有遗憾呢,江医生,不瞒你说,小凡生病后,我常常半夜惊醒,就怕有什么不测……她还这么年轻……”
我沉默了。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无意间,我看到车内的座椅旁有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
“令狐先生平时也喜欢看书?”
我打破略显凝重的空气,问道。
“哦,看得少了。不过最近还是买了这本。”
“嗯,余华的书我也喜欢看。不光看情节。”
“上学那会儿,看书如同看戏,现在,看书,就看到自己。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书里那个叫‘富贵’的人。江医生,你信命吗?”
“命理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看清的,我只晓得,活着,都不易。在这世间修行,也许我们都应该学习富贵他老人家的的精神,对吗?”
“活着,都不易?难道江医生也有不为人知的苦痛?”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好了,恒福源到了,可以下车了。”我及时打住他的好奇。
“你就住在附近吗?一起喝杯豆浆吧!”
“你还是赶紧买好早点给小凡送过去吧,再见!”
回到家后,我发现老妈已经出门了,估计不是买菜就是打太极拳去了。已经煲好了的黑米红豆粥,保温在电锅里。胡乱吃了几口,冲了个澡,捧了本书,我窝在了沙发里,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难道江医生也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令狐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响起。
世人皆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这世间,缺的是圆和满,怎会少了苦和痛?
即使,有些苹果的外表,看上去是令人艳羡的圆润鲜嫩,可里面的核,生了虫,空了心,这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痛,恐怕只会比裸露在外的缺失,更为噬心蚀骨吧。
这种噬心之痛,我很早就尝过了。
伤痛有很多种,有一种,是有基因编码的。
比如,我的父亲,就一定将他血液里某种神秘的因子,遗传给了我。
他生前是滨江市一家国有企业的负责人。那是一家印染厂,用一种古老的技艺,制作走向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蓝印花布。
父亲酷爱江南文化,而他认为,所有描述江南的文字,都抵不上一块蓝印花布的记忆和精髓。
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在灯下剪纸的身影。
他永远有着他的沉静和喜悦。那个世界,母亲进不去,也不稀罕进去。
她有她的世界,那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有着更真切的热闹和悲喜。
父亲写诗、作画,母亲不关心,但也从不干扰。她有自己的情人,股票和基金。
母亲说,我像父亲。
我喜欢看杂书,听戏剧,对写得一手好字的父亲,充满膜拜。我很少像母亲那样,说话、走路风风火火,与同龄人相比,我功课很好,只是显得过于安静了,几乎没什么玩伴。
母亲说,我一点也不像她,是个早熟又敏感的孩子。不过,她说,都有点遗传的,也许再大点,会好些。
本来,我们仨,日子就这样走下去, 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十岁那年,父亲出事了,他,跳楼自杀了。
父亲的死,和一个开画廊的女子有关。
那个女人,不知何时,与父亲相识,隐约听说,是在一次业余绘画班上。
他们在一起,画古镇,画青莲,画乌篷船,还画,断桥边三生石上缠绕的温情。
父亲以为,他遇到了知己红颜。
他将母亲都搜不到的私房钱,悉数送给了那个女人,让原本如浮萍般漂泊的她,在滨江城的文化街,开了一间画廊。据说,那笔开画廊的款子,够我们家开支五年都绰绰有余。
一开始,这个女人,视父亲如兄如师如恩人。后来,她不满足了。
她觉得在父亲身上,还有更多可利用的资源。
于是,她见到他,不再只是谈谈诗、说说画了,还谈钻石,皮包,房子。
在父亲想温一壶月光下酒的那个花好月圆夜,她摊牌了。
她要父亲与我们母女俩,划清界线,她想做父亲名正言顺的正牌夫人。当然,她知道父亲是舍不得我的,这只是她的幌子罢了。
她真正想要的,是父亲手里的一幅藏画,那是父亲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命根子。
那幅画,是张大千的山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