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恩师自杀了，我不相信。
瓦伦•范利先生是那样热爱生活的一个人，他把我从迷惘与绝望中拯救出来，公开称赞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还给了我难以想象的光荣——成为全民生活性全息网游《近未来》中的一名重要工作者。
如今游戏风头正劲，走入家家户户，几乎替代了真实生活的时刻，他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的家人来办公室收拾遗物的时候，我跟随着一同前来。边安慰着范利夫人的情绪，边在办公室里四处用眼神搜索着异常的东西。
“我应该意识到的，他近来情绪都不是很好，”范利夫人啜泣着，用手帕擦拭着眼角，“他总说些什么‘我是个罪人’，‘谁都无法阻挡了’的话，开始我以为是他压力太大，没想到……”
“夫人，您不要太过伤心了。老师在天国一定也不希望您太过哀伤，伤了身体。”
工作台没有异常，电脑资料也已经排查过……
范利夫人的情绪仍旧不好，她扶着额头，“我早该意识到的，十年前我们的女儿意外去世以后，他的个性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我早该注意到的……”
“噢夫人，这不是您的错。”我将范利先生匆匆放在工作台上的公文包拿起，准备递给范利夫人，有一张花纹繁复，和工作室格格不入的卡片却从底下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范利夫人正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没有注意到我俯身捡起了那张卡片。
送行了范利夫人一行人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蜗居房屋里，确保四下无人，拿出了我藏在口袋中的那张卡片。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是一张扑克牌——红桃Q。
牌面看起来非常普通，用纤细的深蓝色笔触和繁复的几何花纹描绘出的红桃皇后画像，背面则是一片空白。我用手抚过背面，意外地感受出了凹凸不平的触感。我将台灯拖过来，对着光源仔细辨认了一下，看出了一行曾垫在这张卡片上的写出的字迹。
紧急，进化游戏已经开始，没有人能够阻拦。
老师死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的手紧紧攥着这张红桃Q，仿佛掌握到了解开老师自杀之谜的线索源头。
“进化，游戏……”我琢磨着这两个词的深意，将目光投向了我放在桌上，已经浅浅积了一层灰的全息游戏头盔。
我走在《近未来》的大街之上，以一名最普通不过的玩家身份闲逛着，努力克服着恐慌感与反胃感。虽然是《近未来》的工作人员之一，但我很少进入游戏。《近未来》给我一种说不清的惧怕感，因为它太过真实了，甚至显得比真实的生活更加真实。
《近未来》是联合国官方认可的全民性游戏，服务器位于地球最近的卫星——月球之上，可承载人数峰值高达100亿以上。这个人数无疑是极为庞大的，甚至要高于最近一次全球人口普查的总数。
原因显而易见。2070年开始，能源资源进入全线匮乏的阶段，无法再养育沉重的人口负担。庞大的人口像是寄生在地球上的一个血口大张的怪物，一点一点将原本丰沛的资源汲取殆尽，终于走到了如今这步。联合国经过近十年的开会商议，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创造一个Ⅱ型世界，即大型网络游戏世界。在网游世界之中，一切都基于真实生活，甚至要比真实生活更为超前一些，让人们能充分享受便利生活。
人的精神通过上传至网游世界，肉体进入休眠状态，不需要消耗更多资源，最大程度上减轻当前的困境。
《近未来》应运而生。游戏起初推行的时候受到了一些传统教派人的大力反对，他们认为此举是“将人类转变成寄居在网上的电子幽魂”，“披着谎言外皮的安乐死”。但当第一批内测的人员从游戏中回归现实后将自己的感想贴上网后，反对的声音逐渐消失，此后一批又一批的人自愿参与进了《近未来》。
因为跟压力繁重的现实比较起来，物质极度丰富，人与人各司其职，相对平等地交往的网游体验，实在是堪称“伊甸园”一样的存在。
截止到今年，全球共计90％的人口已经抛弃了肉体，长久地沉浸在《近未来》之中。我作为维护《近未来》游戏的工作人员之一，则不得不留在现实世界之中。和其他怨声载道的同事们不同，我乐在其中。实际上我总觉得《近未来》这个游戏是一把雪亮的双刃剑，高悬在全人类头颅之上。
《近未来》的运营基础和最高管理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即使是我们这些内部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把全人类的命运交给一个不能公开的神秘存在，怎么能让人放心呢。至少在真实世界里我还能知道各国总统是谁，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总好过在游戏里闭目塞听。
我叹了口气，抬头打量着许久不见的《近未来》景色。这里的一切都充斥着未来感，光影与器械交织着，模拟的自然景色也非常到位。但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和我两个月前进入游戏例行维护的时候相比，它似乎改变了一些。
我脚步一顿，转身走向了一个小超市，随手买了瓶水和店主攀谈起来。
“这里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先生，依旧如此真实，令人赞美。”
真实，又是真实这个令人厌恶的词。在虚拟游戏里讲“真实”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我烦躁地喝了口水，却忽然意识到了究竟是哪里让我感觉不对。
2
我跑出了店，搭上了最快的一班近地车。车载着我一路向《近未来》里人迹罕至的边境之地绝尘而去，我咬着自己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在车上不安的走动。
让我感觉不对的，就是这个游戏里越发浓重的“真实感”。瓦伦•范利先生曾经告诉过我，他在《近未来》里留下了一个秘匙，是一处存在于边境的不合理之地，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警醒一些不想沉溺在虚拟中的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老师在扑克牌背面留下的话：进化游戏已经开始。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底疯长起来，随之而来的恐慌几乎要湮没我的理智。车子摇摇晃晃地到了站，还没停稳我就打开了车门冲了出去。
常年不运动的纤弱身体在快速猛跑下发出了抗议，我的肺部火辣辣得疼，但我顾不上休息，一口气跑到了标着“border”的巨石处，颤抖着手挖开了巨石下的杂草。
杂草下是真实的泥土，我咬着牙又挖了半米左右，依旧一无所获。我颓然靠坐在石头上，不顾双手的脏乱崩溃地捂着脸。
乱了，全乱了。
边界巨石的下方本应该是一个完全电子化的端口，乍一看像是贴图出了问题的bug，实际上则是故意为之，它是强行退出这个游戏的接口。而如今这个端口不见了，和周遭的泥土融为了一体。这个bug的存在被老师和我掩藏起来，其余的维护人员全部都不知道，因此它的消失绝不是出自人类之手。
那么答案只剩下最为荒谬可怕的那个。《近未来》游戏自己进化了，它消除了最后一个可以强制登出游戏的端口，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截断了最后回归现实的可能。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按下了位于后颈处的退出按钮，果然得到了“命令失效”的回应。
我看着天幕边际残阳如血，只觉得人类的未来正像那逐渐消失的太阳一样西沉下去，而《近未来》衍生的人工智能缓缓露出了嗜血的爪牙。
“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人声将我从绝望的呆愣中叫醒，巨石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女孩。我和她对视一眼，立马拘谨地站了起来，胡乱地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泥土。
她太美了。波浪卷的金发和雪白的皮肤，是每一个男孩梦中情人的那种甜心形象。她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露出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笑容。
她给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好像我的记忆深处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但细细去想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没想到我的秘密基地还会有别人来，”她朝我伸出手，“我叫莉莉。”
我格外拘束地握了握这只纤白柔嫩手，“我叫霍普。呃，这么说，你也知道这里？”
“当然，虚拟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可惜几周前，端口开始逐渐消失了。我从来到游戏的第一天开始，就有这样的觉悟。只不过亲眼看着它发生，还是很遗憾的。”
从女孩的这句话里，我似乎嗅到了同类的味道，瞬间对她的好感又暴增了几倍，“我原先以为，只有我是不喜欢这个虚拟游戏的存在。今天能够认识你，真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女孩耸耸肩也笑了起来，“感谢命运让你我遇见，哈哈。我当然更向往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个世界，但非常可惜的是，我的肉体已经宣告死亡了。因此《近未来》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只能选择在这里成为一个电子游魂。”
“噢，我很抱歉。”
“没什么值得抱歉的，命运总归是公平的。我失去了一些，就代表我即将得到一些。”她向我靠近了一些，近到令我心跳陡然加速的一个距离。我甚至能看清她鸦羽般的睫毛，以及左眼下小小的红色桃心。“我一直在等另一个清醒的人，现在看来，我等到了，不是么？”
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呆头呆脑地回答了一句，“是我的荣幸，小姐。”
谢天谢地，莉莉大笑着从我的面前退开了。
“走吧我的勇士，我想很快，游戏就要开始了。”
我跟着她向前走去，“什么游戏？”
莉莉没有回答，一道电子女声从天幕响起，带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像是在宣判着人类的命运。
“各位玩家好，《近未来》游戏将在倒计时一小时后开启‘丛林法则’模式。登出模式已经关闭，在游戏中死亡即真实死亡，红皇后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请享受本次游戏。”
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一下子乱了起来，我坐在莉莉开着的摩托车后座上，努力消化着《近未来》刚刚发布的消息。
丛林法则模式意味着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登出模式关闭的事情是已知的，游戏中死亡就代表着真实世界中的脑死亡；而这个红皇后，联系到老师留下的那张扑克牌，恐怕就是游戏里衍生出的那个智能AI的代号。
“那个红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开展类似大逃杀的行动吧，”莉莉的声音迎着风，有些听不真切，“童话设定里的红皇后就是生性残暴的反派，这不足为奇。”
“可让人类互相残杀有什么意义呢？”
“达令，你为什么要猜测一个高智能反人类AI的想法？你真是太可爱了。她的行为要是能像人一样有逻辑可言，那就更加可怕了不是吗？”
“好吧莉莉，那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的秘密基地，先避过前期的动乱再说。”
我看着风吹起莉莉的金色卷发，轻轻地将她纤细的腰肢搂得更紧了一些。胸腔里涌动着的陌生情感令我心脏发慌，整个人似乎轻飘飘的没有根基。不用测量也知道，此刻的肾上腺素一定在飙升中。
这是什么感觉？难道是爱情？
3
莉莉的秘密基地是个废弃已久的仓库。乍看上去还算整洁，但除了一些旧家具外，十分空旷。
“我平时就住在这儿，就我一个人。”莉莉坐在床上，朝我歪了歪头。
我感到惊讶，她果然就像个自由的精灵，但这并不符合常理。“你的父母呢？他们没有选择进入《近未来》的世界？”
悲伤的情绪在她美丽的脸庞上一闪而过，“是的，他们没有来。”
我走上前去坐到她身边，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我是一个孤儿，如今也是孤零零地在游戏里。不如我们结个伴？”
“当然，”她点了点头，“我看到你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你是那个要和我携手的人。我在这里是背负着使命，也许听上去很个人英雄主义，但我觉得我是游戏中人类的守护者。”
“守护者？”
“是的，从来到这个游戏开始，我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清醒，从未沉溺进这虚拟的一切之中。不论我怎么努力，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后来我渐渐明白，整个游戏之中必须有一个人不沦陷进去，不是吗？就像中国有句有趣的话叫‘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你来到了这里，我们的队伍就齐了。”
“队伍，什么队伍？”
莉莉又笑了起来，浅浅的梨涡像是盛满了蜂蜜。
“其实整个队伍只有你和我啦，”她站起来，手一挥在空中打出了一个屏幕，屏幕上有一个身着华丽长裙，头戴珠宝王冠的红发女子，漆黑的瞳孔直直地望着前方，那种无人能比的高傲气质，生杀予夺的狠绝魅力。
她一定就是红皇后。
“红皇后是《近未来》衍生出的智能AI，这点我想你已经清楚了。她控制了所有的玩家人类，现在开启了丛林法则模式让人类自相残杀。而整个游戏中不被她所蛊惑的人只有你和我。”
我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想要中断自相残杀，就要杀死红皇后，重新让游戏走上正轨？”
“是的，”莉莉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我因为肉身死亡，因此以电子游魂的身份不能对她造成实际性的伤害，但你不同，只有你可以真正杀死红皇后。”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什么，电子女声再次响起。
“倒计时时间到，丛林模式开始。”
我的面前突然浮现了两个按钮，就像是键盘上的两个巨大化的按键，直立地飘浮着。左边的黑色按键上写着“摒弃”，而右边的红色按键则写着“奔跑”。
我犹豫着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个的时候，莉莉奔过来毫不犹豫地拍下了红色的按键，我错愕极了，好在除了黑色按键溶解在了空中之后，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莉莉，你为什么要按红色的按键？”
莉莉看起来非常疑惑不解的模样，“哪有为什么？我们必须不断奔跑啊！”
莉莉话音一落，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就传了过来。仓库的尽头凭空出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恐龙，正嘶吼着向我和莉莉冲来。莉莉拽起我的手腕就开始飞奔，我跟随着莉莉的脚步奔跑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只恐龙。它跑了一会儿，忽然凭空消失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莉莉这件事，追赶着我们的成了一条有着细密牙齿的游鱼，再然后是分化出了四肢的爬行动物……
这是进化过程么？在高速的奔跑过程之中，我的思维似乎和从身体里剥离开来，以一种上帝视角俯视着整个《近未来》，丝毫感觉不出刚才狂奔时候的痛苦。
我仍旧在思考莉莉刚才的话，为什么我们必须不断奔跑？如果选择了左边的摒弃按键，是不是就不会有怪物出来追击我们？所谓的摒弃，摒弃的又是什么？
我还注意到，莉莉在拽着我进行直线奔跑，不论遇到什么，都可以直直地穿过去。她纤细的身体充满着力量感与爆发力，并且最为怪诞的是，即使是在前方根本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她依然大步向前奔跑着，而我们竟然就这样跨过了河流、断崖等景色，一路奔跑，不断地奔跑。
我的大脑里像有一团混乱的毛线，但又好像有一截线头正握在我的手里，只需要轻轻一拉，我就能看到混沌之下的真相。
——我的确这么做了，我的手做了一个牵的动作，和我手拉着手的莉莉侧过脸来问我，“怎么了，霍普？”
从我的视角望去，她的左半张脸也依然美得如同盛放的玫瑰，尤其是微微皱着的弯眉和眼角下迷人的小小红色桃心。
我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这个特殊的胎记我在多年前曾经见过。那时的工作室中。范利老师牵着他小小的女儿，那女孩可爱极了，缠着我整整玩了一个下午，还童言无忌地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我。
奔跑了不知道多久，莉莉终于停下了脚步，带领着我潜入了一栋摩天大楼。
这栋大楼的外表看起来极具时尚感，但也不算太过特殊。可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警卫潜进地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错的离谱。
Marvelous.
这栋楼的地下是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大型场所，眼前的景象令我不禁头皮发麻：无数的巨大半透明柱形体密密麻麻地伫立在整个空场里，构成了密集的矩阵，每个柱形体里都有将近十层的空间，每层都里都充斥着类似营养液的淡黄色液体，而液体的中央则是一个个合成人——他们有着完全类似人的外貌，后颈处却插着一根手臂粗细的电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