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蛋咧着嘴,试探性地说道:“师父,要不您出去转转,徒弟帮您照看着?”
我看了看张小蛋瘦瘦小小的个子,目光沿着身前的桌子,又看向了一个个黑洞洞的牢房,摇了摇头。小蛋神情也为之一黯,不再作声。
张小蛋是我徒弟,货真价实的带把儿爷们,只是男生女相,又生得瘦弱。这小子的妈死的早,跟着他爹一起走街窜巷讨生活。他十岁那年,老爹偷人家的馒头,进了监房,上面没从他爹身上榨出一文钱,便打了顿杀威棒出出气。谁知道他爹身子骨太弱,没熬到出狱,就倒在了监房里。
左边数第二间牢房角落,那堆稻草上。他爹就在那里咽的气,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跟今天一样,也是我当值。晚上我端了碗水过去,蹲在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面前,问他死了没?他抬起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掺着些血,脏兮兮的脸上有两道干净的痕迹。没有哭声,只有眼泪,他喃喃念叨着“小蛋……小蛋……对不起”,然后就死了个透。
真他娘的晦气。
第二天我把这事报给上头知道,上头让我找人把尸体扔乱葬岗去。我心道这人死我眼前,我得空自己去,一来图个心安,二来也顺便省俩苦力钱。说干就干,我弄了辆小推车扔上就往城外走。
走到半道上,我遇到了两眼通红的张小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我停下来打量着他,跟他爹不同,张小蛋身上的衣服虽然旧,却是一个洞都没有,只是尺寸有些不合身。小孩看着我推着他爹的尸体,一把冲过来抱住了我的大腿,嗷嗷地哭,一边哭一边又捶又打。问我把他爹怎么了?
你爹死了,我把你爹弄去乱葬岗。
我一边说着,一边一抖脚撇开了他,继续往前走。这孩子抓着推车叽里呱啦,边哭边喊,我也没听明白,一路走着,最后跑到我我面前跪了下来,给我磕头,求我不要把他爹丢在死人堆里,求我帮忙把他爹埋了。
我不知道那天他磕了多少个头,后来埋他爹的时候我问他,他怎么知道乱葬岗是死人堆?
张小蛋说,妈死的时候,爹到处下跪借钱买了口薄棺,告诉我,人这辈子无论怎么活,到最后都只求一个入土为安。
后来张小蛋告诉我,他知道自己爹犯了错,他知道我是个好人,他说自己这条命,以后就是我的。
再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徒弟。周围的牢子衙役都认识了他,背地里议论着,这牢头老猫可真行,这么大岁数了没成亲,却莫名其妙捡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有的人还问过我,究竟张小蛋是不是我亲生的?
嘁,我可没想过真让这小子给我养老送终。
又几年过去,小蛋十六了,也许是成天跟着我在牢里混着,他说他想做个狱卒。我想了想,如今这世道,牢子虽不算什么好差事,但胜在安稳长久,至少吃喝不愁,便允了他。我使了些关系,花了些银钱,让他上了名册。只是狱丞右手执笔,左手掂着银子告诫我:“张小蛋那孩子,啧啧,身形瘦小,面相柔弱,至多差他做些杂役琐事,牢里正经的活计还是别让他掺和了,省得堕了我们的威风。咳咳……既然张小蛋只做些杂活,这薪俸嘛……”
我赔笑道:“自然孝敬给老爷您,也是这孩子一点心意。”
狱丞这才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在名册上划下了最后两笔。
于是小蛋便成了个挂名牢子,每天做做杂役,打扫添水,恰好他那死去的老爹还教他识了些字,虽然不多,却比我们这些老粗强多了。也因此小蛋偶尔兼着做些文书之类,每日倒也开心。
只是小蛋一个人多有忌讳,自然不便安排他做掌事当值。每逢我当值,他便替我出去打些水酒,然后回来陪我聊天。
这孩子心眼确是不错,只是生得弱了些,难免易受人欺负。我叹了口气,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却听得门外哗啦一声响,两名守卫登时立直了身子。
02 囚犯
我心头一凛,赶忙拉着小蛋站起身来。然后一伸手把酒壶藏到了桌脚,小蛋在我身后轻声问道:“咋啦,师父?”
“噤声!”我冲他比了个手势。随即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着七品官服,想是知县一级的官员。旁边狱丞紧跟其后,知县身后四名带甲卫士,皆身配腰刀,将中间一人前后围住。我斜眼一看,那人身形健硕,腰背挺直,只是披头散发看不清模样。不仅用重枷锁住,手脚还都拷上了锁镣。
我心中暗暗叫苦,瞧这架势,只怕手上沾了不少鲜血,这种硬货,就是个烫手山芋,最容易生出事端。
心中如此计较,我脸上却没显出半分异常,立马躬下身子见礼:“卑职见过知县大人、狱丞大人。”我悄悄伸手往后一招,张小蛋也赶紧低下头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知县摆了摆手,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旁边狱丞见状,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大人,这个人就是这里的牢头,底下人都管他叫老猫。他在这里干了十来年,算个知事的。”
我咽了下口水,身形微挪,挡了挡后面的酒碗,心道还好喝得不多,没啥酒气。
那知县似乎也没注意,只是点了点头,道:“兹事体大,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我和狱丞连忙称是。我斜眼看了看那戴枷犯人,只见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似乎不以为意,眼睛左右晃动,将这牢房看了个七七八八。
过道走到头,有两间牢房独立出来,与寻常牢房隔绝,互不闻声,且配置铁栏重锁,用来关押死囚重犯,待得那犯人被锁进牢房,那知县上去摸了摸锁头,敲了敲囚栏,在牢门前转了两圈,这才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