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断续楼的大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哐当”撞进来一个黑衣人。
喜弥儿把另半扇门也开好了,才抬头笑嘻嘻地对着来人道:“啊哈哈,客官好早啊。您这是要‘断’还是要‘续’哪?”
黑衣人也不搭腔,一双眸子只往这诺大的厅堂里四下望,最后目光停在临街靠窗座,那个灰色人影身上。
那人灰衫灰袜,头上束着一根灰色布条。手里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刃,在细心雕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
转瞬,黑衣人就已经到了灰衫人桌前。她手一伸,一柄长剑架上了灰衫人脖项。同时,低沉开口:“快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灰衫人置若罔闻,头也未抬,一双手依然稳稳地继续刻。倒是喜弥儿又笑嘻嘻说话:“啊哈哈,姑娘,刀剑无眼哪。咱们先把家伙放下,慢慢儿说。”边说着,脚下边滑动,他装着不经意,将手上擦桌子的抹布轻轻甩了甩,眼看就要缠上那柄剑。那姑娘身形突然晃了晃,长剑就从灰衫人的左项移到了右项。
喜弥儿愣了愣,他的大笑又要准备出口,柜台传来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胖弥,这姑娘的轻功起码高你一点点,要不,也不能追踪羌狼来到这儿。你就省省吧。”声音轻轻柔柔,又软又绵,好似三月里的春风,要把人的心吹化了。
喜弥儿被这一番抢白,也不恼,他哈哈一笑:“小姝,有本事你来。”
“好。”这温柔的声音刚落下,柜台里就伸出两根细细的绣线,直直朝着姑娘手上的剑绕去。
那姑娘冷哼一声,身子不动,未拿剑的手却伸出一划,两根绣线还未到达长剑的范围就被一股力道阻了,软趴趴垂了下去。眼看着就要被划落于地,突然像长了眼睛了一样,陡然一变,直取姑娘的手腕,而后牢牢扣住了她腕上的脉门。
“怎么样?”温柔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欣喜,可很快就被惊讶声取代,“噫,断忆术!”
这句一出,喜弥儿脸上的笑立刻凝住了。一直在低头雕刻的灰衫人也霍地抬起了头,一双灰白的眸子盯住面前的这姑娘。
长街无人,太阳光烈烈地逼了进来。
2
“弥儿,请这位姑娘上来吧。”二楼传来一个清和的声音。
喜弥儿的脸上立刻又换上了乐呵呵的表情:“姑娘,咱令当家有请。”那姑娘恍似没有听到。她一动不动,长剑依旧架在羌狼的脖项。
羌狼皱了皱眉,淡淡开口:“我只是去送落绪瓶,什么都没有做。”
姑娘这回有了动静,她拿剑的手向下压了压,眼眸射出一道恨意,正欲反驳,楼上突然响起一阵琴音。随着婉约声声,有人在唱:“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姑娘登时怔住,她扫了一眼灰衫羌狼,咬咬下唇,将剑一收,身形轻挪,上了二楼。
二楼宽敞,布置却简单得很。左边一张茶桌几张茶凳,右边琴台,一个清朗俊逸的身形此时正端坐于前。只见那人白衣轻袂,墨发如瀑,浑身散发着风雅之气。看到她上来,他亦未起身,只是停下了抚琴的手,点头微笑着说:“好久不见,桑离姑娘。”
桑离看着眼前这人,只觉熟悉异常,似乎真是在哪里见过,而且这琴音这唱词也隐约在记忆深处。但比起他能直呼自己的名讳和这句“好久不见”就更为讶异。
那白衣人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微微颌首,“在下小令仙。十二年前与姑娘及令师尊有过一面之缘。”
小令仙?这就是江湖传言中游走三界,无论神妖人,都能为主顾抽取脑中记忆,免却烦忧,将拨思弄绪作为独门生意的小令仙?一直以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江湖传说纷纷,笼着一层神秘。他所创立的断续楼,更是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但桑离顾不得满心疑虑,提到师父,她心中一痛。于是黑沉了面色,将楼下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我师父去世时,那……那羌狼在做什么?”
“他去送落绪瓶。每一个寄存灵思在断续楼的人,弥留之时,我们都会将属于他自己的回忆送去,让他在往生前,再到浮沉往事里走一遭。”小令仙答道。
“寄存?‘一入断续,无忧无忆’。大家明明说……说是被截掉了记忆……”
“江湖传闻,真假难分。断续楼打开门做生意,只寄存,不买断。那些失掉了的记忆只是暂放于落绪瓶。主顾寂灭之时,一定送返。每个人临终前,都有权回溯一生。”
桑离半信半疑、混混沌沌地听着小令仙的话。可是,他那丰神俊朗的气度,透出的是不容置疑。
窗外日头轻挪,很快就要到正午了。
3
桑离在努力回想师父去世当天的情景。
大夫宣布药石无灵后,师父的身子就一天天衰弱。最后那日,却突然来了精神。他说,想吃城西李二黑家的红烧肘子和豆腐圆子。桑离穿过大半个城,提盒回来,只看到一个灰衫人影立在师父床头。他俯低了身,在师父耳边说了什么,师父抖抖索索从贴身衣兜拿出个脂白胜雪的东西放他手上。
之后,那灰衫羌狼便立起身子。一个小瓶子悠悠缓缓升起来,盘桓在师父头顶,一团朦胧淡雾笼罩了整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