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窗外的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两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密密蒙蒙的雨帘，也是这样乱花残红的季节，我和她，第一次从网络中走到了现实，从虚幻中走近了彼此。
然后就这样，六百多个日子匆匆而过，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那些点滴、那些过往，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血液里，更紧紧地系在我的生命上，那么真实、又那么残酷，那么美好、又那么遥不可及……
曾经，当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只为寻一隅安身之地而疲于奔命的时候，是她适时的问候和贴心的提醒，让我的脚步不再蹒跚，让我对前路不再畏惧；
曾经，当我发着高烧、在混沌中辗转几近昏迷的时候，是她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和呵护，让我感受到了三十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的亲情和温暖；
曾经，当我结束了无聊的工作、惶惶不知而无所事事的时候，是她用手机传来大小提琴的合奏，让我仿佛置身于同样的酒会，与她杯盏相敬、共话云起雪飞。
曾经，曾经，有那么多的曾经，都是她给我的曾经……
而我呢？……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我缓缓走向店门，外面的雨依然在下，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湿、一阵温热，还有一丝青草的芳香。我点燃了香烟，猛地吸了一口，让那份强烈而刺激的尼古丁径直抵达我的心肺，盼望它能够给我一份清醒，更能够给我一份振作，在我如此想她的时刻。
我喜欢她，发自我灵魂深处的喜欢，前所未有的喜欢！
她那么善良，那么单纯，那么有学问，那么古道热肠，我有什么道理能不喜欢她？
我那么卑微，那么渺小，那么不完美，那么自惭形秽，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真正喜欢她？
她来看我的时候，我试过去路口等她，期待在她下车的时候给她一份惊喜；雨天并肩行走的时候，我试过为她撑伞，希冀为她挡风遮雨、护她一身周全；她独自一人在医院挂水的时候，我想过第一时间陪伴在她身边，做她坚实的依靠，让她可以安心地休息。
可是，我做不到！哪怕是如斯简单、如斯琐碎的小事，我都做不到！
因为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自从十六岁那场车祸以后，自从邂逅了那片划过眼睛的挡风玻璃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了……
所以，我等在错误的路口，与她完美地错过，换来的是她的惊慌和寻找；所以，我打偏了雨伞，自以为挡住了雨，换来的是她一整条湿答答的手臂；所以，我不敢去医院，我看不了点滴、办不了手续，甚至很难找到她在哪，这样的我，如何做得上她的依靠？又遑论去喜欢她？
所以，我喜欢她，但是我从不敢说。
最初相识的时候，大家就开玩笑地彼此承诺过，永远都只有友情，永远都只做对方家人一般的存在。我知道，有时候差距越大的两个人，越容易互相吸引，总觉得对方那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是新奇的、是神秘的。但是我更加知道，差距越大的两个人，越容易互相伤害，就像海鸟和鱼相爱，热烈之后剩下的，只会是无休无止的怨怼和悔恨。
她对于我，有可能是同情，有可能是好奇，也有可能是一时的无聊，更有可能是爱心的泛滥。我是那么珍惜上天赐给我的这个朋友，那么感恩她赐给我的这份温暖和信任，我又怎么能够用我的脆弱去让她伟大？怎么能够用我的私心去让她成全？怎么能够用我的理想去让她趋就？
她有着高级的学历、稳定的工作、殷实的家庭，她的未来，应该有一个高大挺拔、风趣幽默、条件优渥又对她呵护备至的人，那才是理所当然，才是不会被世人诟病和指点的正常归宿。而我，无权无势、无钱无才，只能屈居在小小一家推拿店，只能靠着自己那不知哪天会消失殆尽的力气，靠着自己这十几年来不断精进的手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罢了。遇见她之前，我也有过对人生的美好愿景，那幅画面里有一个看不见的我、有一个坐轮椅的女子，我推着她缓缓在夕阳下散步，她做我的眼睛，我做她的双腿，虽然残破，却只能如此……
十六岁之后的我，再也没有更多的梦，即使再自强不息，即使再自力更生，那些彩色的梦早已支离破碎。我已经不敢有奢求，不敢有企盼，只是希望能够有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带我继续走过余生，没有过多的爱和喜欢，也没有装饰的美和浪漫，只有相互的怜惜、相互的依存、相互的理解、相互的尊重。
可是偏偏让我遇见她，老天偏偏让她掉入我的世界，毫无预警，不偏不倚，却让我流连忘返。
她第一次带我散步，从不完全相信陌生人的我，居然不愿意再带手杖，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她带我去吃面，偷偷帮我把碗里的鸡蛋分成两半，让我可以轻易地夹到，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她分手后喝醉了酒，趴在家里的床上打电话给我，边哭边说直到睡着，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她陪我一起过生日，下厨做我最爱吃的菜，给了漂泊流浪的我短暂的家，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
她给了我那么多温暖关怀的瞬间，都是我生命中最闪耀的瞬间，她没有私心，也不求回报。我的失明、我无助的摸索，或许都触碰到了她女性最天然的母爱和最敏感的神经，只要有她在，上一秒我刚刚伸出的双手，下一秒就会被轻轻地牵住，即使是在我最熟悉的地方，我知道，那是她的不放心，却是我的不安心。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每一次小小的举动，是那么自然，自然到仿佛出自于她的本能，但对于我来说，却是那么难能可贵、那么受宠若惊。我多么希望，每天都会有她的味道萦绕身侧，每天都会有她的笑声响彻耳畔，每天都会有她的双手指引前行，就这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上天入地，轮回不灭！
感谢这样的雨天，不会有很多客人来，让我可以安静地享受想她的时刻，直到手中的烟蒂燃到了指尖，那份刺痛惊醒了我！这份痛才是真实的，眼前这片混沌才是真实的，我那望不到头的人生才是真实的，接受现实勇敢继续生活才是真实的，不是吗？
我的这双手，推过成千上万人的肩颈，为他们缓解痛苦，为他们纾解压力，却不能握着方向盘，带她去看遍风景、看尽繁华；我的这双手，摸得出身边的一切物件，却摸不出她的轮廓，想象不到她的模样；我的这双手，是我的眼睛，却无法像其他人的眼睛一样，向她传达深不见底的感情——这，才是现实。
我猜，她一定知道的，很多时候我的不舍，我的依赖，我的沉默，我的摸索，一定都被她收在眼底的，一定的！可是，她也一定和我一样，不忍破坏，不忍伤害，不忍承诺，也不敢轻易承诺。
“一次就好，我带你去看天荒地老，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开怀大笑，在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慢慢变老，你可知道，我全部的心跳，随你跳……”
我真的奢望，哪怕一次也好，让我带你走，让我带你看，让我还你一刻闪亮的瞬间，让我许你一世光明的未来。
真的，一次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