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色沉沉，冷雨萧疏。
我浑身疲软地侧卧在用乔木编制的简陋木床上，沉重的的呼吸在这宁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发白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床沿，勉力地强撑起身体却咳嗽不止。想来，我的时日已无多了。
心绪悲凉之际，忽闻木门嘎吱作响，显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一喜，想必是笑笑取药回来了。心情忽而明朗起来，苍白的脸上浮上暖暖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着归人。
可声响却只是一时，瞬间就被无声的宁静取代。抬眼望去，木门虚掩着，冷风乘机从仅有的缝隙中穿梭进来，屋内的铃铛不和谐地铃铃作响。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随手披上笑笑事先放于枕边的灰色披风，有气无力地走向木门。
离木门越来越近，我却莫名的有了种揪心的疼痛。
虚掩的缝隙里透露进一片柔和的鹅黄色，这片柔和，似曾相识，却也忆不起来在哪见过。不是笑笑，那门外边的究竟是谁？是师父派来杀我的人吗？
从门边取下许久不曾用过的佩剑，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木门。
眼下的一幕却让我一惊，门口怎么躺了个姑娘？她一身素色衣裳凌乱不堪，像是被撕扯过。长及腰的发梢上尚滴着水，脸庞被泥水模糊着，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注意到了她嘴角正缓缓地溢出鲜血，一滴一滴地沿着她尖尖的下巴掉落在地，然后慢慢地开出一朵花来，惊艳极了。
这个姑娘是谁？她遭遇了什么？她怎么那么像师妹，是她吗？
壹
暮色沉沉，冷风依旧。
蛊毒开始第二次发作起来。
我蜷缩着身子，身体却忽冷忽热，整个人完全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梦里都是师父痛下杀手的绝情，师妹狠心决绝的模样。额头上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仍死死地拽住床沿，暴起的青筋像极了阎罗殿里小鬼们的青面獠牙。
也许，我已经熬不过这关了。
恍惚中，一缕熟悉的百合花香沁入鼻息，久远，静谧。
然后我便感觉到一条毛茸茸的东西正慢慢地从我的鼻孔进入到我的身体，我的胃里翻腾得厉害，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疼痛难忍，四处翻滚，从床上跌落在地也浑然顾不得。胸口几欲炸裂，突然大喊一声便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是那缕幽香始终陪伴着我。
清晨，阳光柔和得折射成一圈圈美丽的光晕。
我闻到了那一方清香，睁开眼时，笑笑正端着一碗鱼片青菜粥向我走来。
“昨晚你昏睡过去了，都没有吃任何东西，现在一定饿坏了。我给你熬了粥，吃吧。”她的眼里总是笑意盈盈，但我知道，昨晚我一定是把她吓坏了。
接过粥来，我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将它喝尽。
饥肠辘辘的胃有了满意的归宿，脸上便慢慢地褪去苍白，手也开始红润起来。整个人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一样，正慢慢地积蓄着力量。
她满意的看着我，美丽的月牙眉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盛满了湖光秋色的无限柔情。
我轻轻地揽她入怀。她顺从地倒进我怀里，像只夜色里温柔的小猫。
我多么想，就这样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安静地死去。
管他什么江湖，管他什么恩仇。只是，我只要闭上双眼就会看见衣衫不整的师妹临死前幽恨的眼神，她的声音像鬼魅般在我耳边萦绕：“报仇，报仇，报仇！”
我终究是放不下过往，所以，注定了要有所辜负。
“笑笑，今晚我就要离开。”我抚着她轻柔的发丝，一字一句却说得那么艰难。
她不安分地侧了侧身子。许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阳光偷偷溜了进来，屋子一下亮堂起来，暖暖的，让人不舍别离。
可我的心在她的沉默中正慢慢地沁上薄寒。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你的江湖，是吗？”她的声音中没有幽怨，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带着深深的落寞。
“师父被杀，师妹含恨而死，昆仑山上血流成河，作为昆仑弟子，我又如何放得下？”我努力让自己平静，眼神却流露出深深的悲戚。
“萧郎，你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了！”她挣脱我的怀抱，双手拽住我的手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可我终究欠他一条命，欠她一份情。”
三载光阴脉脉，我和过往本已划清界限，可是命运却要横行阻挠，强行让我背负一生负累。
有些人我曾用尽一生的气力去铭记，到头来却剜心镂骨地想要遗忘。
贰
第一次见到楚天雄，是在赫赫有名的醉香楼门前。
隆冬时节覆着荧荧白霜的瓦砾，是我在偷得美食后与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一般选择在晚上动手，夜深人静，鱼龙混杂，最好得手，也最易逃之夭夭。
那天，醉香楼楼里楼外人声鼎沸。听我丐帮兄弟说，昆伦派掌门楚天雄将要在这里举行英雄会。各路英雄收到英雄帖后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这么热闹的景象，想必没有人会注意到厨房里少了两只烧鸡吧，我不禁暗暗得意。可当我偷偷摸摸地走出去，还没有来得及蹿上屋顶时，便被一个与我年龄相当的紫衣少年逮了个正着。我无奈地停下了飞奔的脚步，看见他的眸子里闪烁着邪恶的光亮，让人胆颤。
我抽动着嘴角，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可却慌张得语无伦次，结巴起来。紫衣少年却大笑着朝我冲来，如猛兽般，将瘦削的我横抱起来。
然后，狠狠地摔下。
我四仰八叉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待我转过身来时，他则毫不留情地把脚踩在我身上，眼里尽是无尽的鄙夷。
邪魅的笑在他脸上怒绽，像极了黑夜里的妖魅。
“来人啊，抓小偷啊！”
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如等待死亡般闭上了眼睛，旁边响起的是少年得意的笑。
一阵阵棍棒轮番上阵，没有人在乎我还只是个孩子。
“打死你，臭叫花子！”在此起彼伏的骂声里，我昏死在那当头棒喝下。
大雨倾盆而下，我被痛醒。还好周遭已没有了那些可憎的面庞。
本想找个地方躲雨，却再怎么使劲，浑身亦不能动弹半分。
突然间便像泄了气的气球，再多的挣扎也是无谓。
大雨倾泻，寒风肆虐，死神正慢慢的朝我走来。
近了，更近了，他的脚步已经在我身旁停下。
他躬下身来，抱起我，我抬眼看着他。他的五官精致中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眉宇间的冷峻不言而喻。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不死。
他把我带回了昆仑，请最好的大夫为我诊治。整整卧床三个月，憋着气咽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在那初春的晨暮里，我终于好转了起来。
这个叫楚天雄的男人，送了我生龙活虎的一条命，给了我光鲜亮丽的生活。
从此，那个过着提心吊胆靠偷吃过活的街头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昆仑掌门最喜爱的弟子。
那年，我十岁。
师父教我武功，传我昆仑剑决，待我如己出，更是许诺将纪芙师妹许配给我。于是，我忠心耿耿地为师父出力卖命。
江湖恩怨，我血债累累，却甘之如饴。
仅是因为那年的春光里，青柳下的少女的灿然一笑将懵懂少年的整个冬天都明媚了。
从此，少年的心里，有了份念想。
他愿为了她，披荆斩棘，背负天下所有负累。哪怕刀光剑影，也在所不惜。
叁
只是，年少绮丽的梦，犹如腊冬时节的寒梅白雪，美好却易碎，令人猝不及防。
那是十年后的隆冬深夜，我奉师命暗杀了与师父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武当掌门。
回到昆仑，师父却布下天罗地网对我痛下杀手，我苦苦哀求，他却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毫不留情。我心下明了，自己一个臭要饭的凭什么一步青云，不过是楚天雄为他正义的表面而做的掩饰。他需要一个杀手，需要一个为他铲除一切危害到他登上武林盟主的帮凶。而我，为了心中的爱情，出卖了良知。
不，我还不能死，纪芙师妹还在等着我！
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我终于伤痕累累的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为了躲避追杀，我又过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小乞丐的生活，在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中提心吊胆度日。
可笑的是，我出逃不过数月，纪芙师妹却要下嫁他人。
我心有不甘，偷偷的潜回了昆仑，溜进了师妹的新房。
她以为我是他，内心欢喜到：“莫郎，你来了。”
我的心如坠冰窟，强忍悲伤：“师妹，你真的要嫁给别人吗？”
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下，交握的双手因用力过猛使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师兄，对不起。”
我粗鲁地掀开她的盖头，像一只暴怒的狮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告诉我，为什么，难道你曾经说想嫁我为妻都是假的吗？”
那年初春的湖畔边，杨柳青青的春色里，少女娇羞地把头低下，对着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少年说道：“等我及笄时，我想嫁你为妻。”在这薄凉春色里，少年的心里盛满了眉飞色舞的喜悦。于是，他指天为证，向那湖光潋滟里梦回百转的女子，许下了今生只为你生的海誓山盟。
“是爹爹，是他让我这么说的。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装过你。”她别过脸去，不敢看我的眼睛。
空气里瞬间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令我喘不上气来。我像个溺水的人，拼了命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不知道，让我陷进去无法自拔的，也是这根稻草。
我心如死灰，瘫坐在地，眼神像死水般再也激不起涟漪。
“砰砰砰”，这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
“娘子，我进来了！”那是一个喝醉酒的男人的声音，昏沉沉的。
“师兄，你快走吧。不然你会没命的。”
我已分不清她是真的关心我，还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师父要杀我，你要嫁给别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十年来的重心轰然倒塌，我拿什么继续心中的念想？
来人听见屋内声响，冲了进来，看着师妹房里跌坐在地上的我，开始质问师妹：“他怎么会在你屋里？难不成，你们有奸情？”
师妹赶忙解释：“莫郎，你不要误会。我和他早已毫无瓜葛，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自己用了十年的心血付诸的所有，随着这一声恩断义绝消亡殆尽。
莫云天低下头看着我，就像当年用脚把我踩在脚下那般惬意。语气里盛着满满的嘲讽：“丧家犬，永远是丧家犬！”
他狂笑着，朝我走过来。伸出手掌想要劈死我。
可他错了，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等待命运怜悯的小乞丐。
我以掩耳之势站了起来，取下他腰间的佩刀，将它刺进他的身体里。
鲜血涌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师妹痛心疾首的低呼。
她，果真这般舍不得他。
我没有再用力地刺下去：“你给我记住了，好好待她，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