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鱼

2019-01-04 20:07:41

古风

1

五月锦葵开,榴花照眼。

我斜倚在宫檐下的小榻上,执一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院中榴花已绽放到极致,绵密的花把整颗树染成橙红,想来今年的石榴定是又多又大。

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开始期盼九月石榴成熟,可今次,我看着这一树繁花只觉得刺眼。

因今年九月初六,我就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公主,英王殿下来了。”碧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未来得及说不见,他已经踱步走近。

“都下去吧。”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后,这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一愣,随即一哂,“殿下万金之躯国事繁忙,如何有空来探望臣妹。”复又朗声道:“碧云,来送客。”

“岁岁,你就要出嫁了,往后见面不易,你真的要跟五哥一直这么闹下去吗。”他在我身侧轻轻坐下。

我扭过身去,不愿见他。“殿下误会了,臣妹只是怕把病气过给了殿下,不敢闹什么。”

“岁岁,别拿这话来搪塞我。”他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你日日称病,全因心中不快是不是?五哥今天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解释,你不想听吗?”

他句句说在我心尖上,我却不愿意轻易服软,忍着泪赌气道:“臣妹不敢要什么解释,左不过殿下要臣妹嫁,臣妹便嫁……唔……”

未说完的话被他吞吃干净。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我们是兄妹,本不该如此。

可这是我盼了许久的人,也是我不愿意再见的人,一时心下郁结,我狠心推开了他。泪水终于滑落,我用纨扇遮住泪痕,颤声问:“五哥,你还要戏耍我到几时?折辱我到几时?”

他拨开扇子,用带有薄茧的拇指抚去我面上泪珠,再送入口中细细品咂。“呵……这样苦啊……”

他抬起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岁岁你可知,这样的苦,五哥也时时受着?”

2

我是永嘉公主谢岁年,是大昭皇帝的掌珠。

三岁那年,母亲生养小弟弟时没能撑住,同小弟弟一起去了。宫里都说我母妃是陛下最钟爱的贵妃,只是母妃离开时我还太小,印象里只记得母妃总是闷闷不乐的,时常望着我垂泪,这哪里是宠妃该有的样子?

后来,父皇把我送到锦阳宫,做了皇后娘娘的女儿。皇后娘娘是太史令的女儿,是个最温婉和善不过的人,只是身子骨一直不大好。

母后待我极好,将我和五岁的五皇子养在一处。是以,我一个女孩儿,自小享的份例都是比着皇子来的。朝臣谏言不妥,父皇母后却说,“小岁年自幼没了亲娘,偏疼些又何妨?”

我在母后的悉心照料下没心没肺长到十七岁,却同她膝下独子生出了这样隐秘不堪的情……

父皇尚未立嫡,五哥身份尴尬,虽是皇后嫡子,却是行五。前面的哥哥们个个虎视眈眈野心勃勃,可他母家势单,也无妻族助力,这些年来太子位坐得甚是艰难。去年冬至起父皇卧病在床,安排大哥豫王四哥越王同五哥共同处理朝政。本朝向来以嫡子为太子,可五哥堂堂皇后嫡子,竟与其余亲王平起平坐。

我料想五哥要采取行动稳固地位,没料到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求父皇为我赐婚。

我知道我同五哥的这段情世俗难容,万万不可为外人知,也未曾奢望过能与他厮守,只求时常能见到他便足矣。我也知道,即使在父皇母后面前拖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可是,为我挑驸马为我求赐婚的人,不该是五哥。不该是他。

那天晚宴,母后突然离席向父皇下拜,“陛下,妾瞧着定远大将军之子秦慕之家世贵重人品端方,与岁年可堪良配。求陛下赐婚,为岁年寻个好归宿。”

“秦慕之…的确是个少年英才”,父皇蹙眉,撑着头想了想,道:“皇后考虑周全,朕瞧者甚是妥当。岁年呢,你可愿意?”

我方寸大乱,不可思议地看着母后,我明明同母后说过不愿太早嫁人……

见我太久不回话,五哥推了我一把。

他眼中有期盼有隐忍有回避,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五哥为我选的驸马。

我虽久居深宫,亦知定远大将军是炙手可热的武将勋贵,他家掌禁军和京畿巡防营,戍边的大将也多是他家门生。五哥把我嫁给他,便如虎添翼。

既是五哥想要的,又有什么愿不愿意?他想要的,我便全力助他。

我行大礼,以额触地,“女儿,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3

“岁岁,父皇偏向越王豫王,我这些年步步为营,从未行差踏错,眼下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立嫡之事迫在眉睫,豫王和越王母族妻族势力深厚,在朝堂上也颇有些人支持,值此多事之秋,五哥不能坐以待毙。”他靠在我颈间,带着叹息说到。

我挣扎着要再一次推开他,“五哥,那我呢,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你的手段就是把我推出去送给别人?”

他锢住我双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伤人伤己呢,岁岁……”

“岁年只知伤己,五哥的伤却从何而来?”我仍偏着头不愿瞧他。

“五哥至今没娶正妃,你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吗?”他的嗓音带有无限眷恋。

我故作坚强的防线崩塌在他的尾音里,我回抱他,“五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越王豫王都动了把你嫁到母族的心思,五哥没有办法,只能抢先一步求了母后为你赐婚。自古嫡子若不能承嗣只有死路一条,五哥不怕死,只怕你和母后失了倚靠。岁岁你别怕,你一嫁过去五哥就派秦慕之去戍边好不好?等五哥登极就接你回来,好不好?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五哥亲自给他们取名字,好不好?”

“五哥,我等你。”泪越涌越多,我紧紧抱住他不愿松开,“到那时我就舍了这公主的名分—我本就不该是什么公主—那时我就能日日与五哥相伴,承欢母后膝下。”

是的,我虽是贵妃的女儿,却并非皇家血脉。母亲入宫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不久后就生下了我。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诉我的,可当年的旧事究竟如何已无从探知,这一桩皇家秘辛随着母亲的离世悄无声息。

宫中尚有些旧人知晓此事,却都默契地都装作不知。因父皇对我的宠爱远胜过其他皇子公主,也因,曾有个搬弄此事是非的宫人被乱杖打死。

我虽不是真正的公主,可此间事由不可为外人道,我此生注定不能与五哥相守。

五哥更热切的抱紧我,气息落在我发上。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嗯”。

五哥走后,我竟对九月的婚礼不那么厌烦了,我把那当做新生活的开端。我坚持要亲自绣嫁衣,一如每个怀春待嫁的普通女子。

在我心里,那不是我同秦慕之的婚服,而是我要嫁给五哥的嫁衣。我以情丝入绣,针针线线完美无瑕。

九月初二嫁衣新成,合宫皆叹永嘉公主秀艺高超。就连母后都赞不绝口。

母后亲手为我叠好嫁衣,摒退众人,拉着我的手坐下。

“岁年,你不会恨母后吧。”

我一顿,忙抽出手行礼:“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母后为女儿寻了好归宿,女儿只有感激,哪里来的恨?以后女儿不在宫中,还望母后千万保重身体。”说着,语调已带有呜咽。

母后叹了口气,伸手扶我,“岁年,你和你五哥的事,母后都知道。”

4

“岁年,你三岁到锦阳宫,这些年母后待你如亲生骨肉。你是个好孩子,母后都知道,倘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儿,母后一定让东年迎你做正妃。”

“你们的事宫中早有传闻,不过都被母后弹压了。他为了你,年近弱冠还未娶妻,母后也从未说过什么。只是为人母的忍不住去想,若他今日有个得力的妻族相助,何至落到受豫王越王制肘的地步?若有朝一日你们的事传到你父皇耳中,岂不是个现成的贬黜他罪过?”

“岁年”,母后垂下眼眸,“东年的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天他求我为你赐婚,说这是权宜之计,待日后要接你回来。我应了他,你呢,你会回来吗?”

寒冷与苦涩从心底蔓延,延奔流的血液流窜到身体每个角落。

母后的话使我不得不面对一切。从前我只愿做个大昭宫廷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春放风筝夏赏荷,秋耍秋千冬画梅。我每日坐在后庭等五哥来,等他给我带些新鲜的小玩意,或是陪我赌书喂鱼。我从不愿意去想过他的处境有多难,更不愿意去想如果我们的关系被公之于众,于他将会有多大的损害。

且不论五哥是否可得太子位,便是得了太子位,一旦他把我接回,朝臣定群起攻之,到那时他的帝位还能坐稳吗?纵是改了玉碟毁了宝册,悠悠众人口难道还能一一堵死吗?我若执意伴他左右,只会成为他受万载唾骂的丑闻,香艳而卑劣。

我深吸一口气,“母后,岁年嫁到秦家便是秦家妇,自然没有再回宫的道理。”

我爱他,却不得不承认今生我们只能做兄妹。德行有缺者不堪为君,我不要他心血尽付东流,不要他因为我而受伤害,更不要成为他光风霁月一生的污点。

母后爱怜地点点头,揽我在她膝上,“好孩子,苦了你了……”

我婉顺靠着母后,扬起一个苦涩的笑,“母后,女儿只要五哥哥安好。”

九月初六,艳阳万里。父皇用半副皇后仪仗送我从锦阳宫出阁。

依礼,需由兄长把我自闺阁背上红罗销金翟车,这是我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趴在五哥的背上。

却扇遮面,碧云扶我在翟车站稳。依稀听到五哥说,“等我。”

我装作没有听见,转身掀开珠帘,没有回应他。

5

那一夜,秦慕之没有碰我。

我没有想要这样,可当他的唇触碰到我的,我细碎的颤抖与不可控制的抗拒令他停止了动作。

“公主紧张了吗?”他和五哥一样,有一把温润的好嗓子。

我不知要怎么解释,只讷讷称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便安歇吧,臣等公主准备好。”他为我放下床边大红喜帘,就要去窗下的小塌休息。

他的体贴让我有一瞬间的愧疚。可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五哥,安心做秦家的媳妇,我就该彻底让自己死心。

我清清嗓子,叫住他,“驸马,宫里的嬷嬷说,新婚的夫妇要宿在一起的……”越说声音越小,直到细不可闻。

他轻笑两声,走过来搂住我的腰躺下,“公主说的是,是臣考虑不周了。”

一夜安眠,相安无事。

秦家很好,夫君体贴,公婆和善,小姑可爱。唯一的不好就是,这里没有他。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三朝回门时,我当着父皇母后和他的面,紧紧握住秦慕之的手。

母后一见面便关切问道:“驸马待岁年可好?”

我眼含秋波看了秦慕之一眼,低头细细回道:“慕之待女儿很好,父皇母后为女儿挑的驸马自然是好的。”

秦慕之有片刻的诧异,然后搂住了我的肩。

我刻意忽略母后身边脸色铁青的他,也不与他说话,只依偎着驸马,仿佛真的是情到深处的一对伉俪。

6

婚后不过三月,宫里传来令秦慕之率军十万,去北境戍边的圣旨。

秦慕之虽是将军的儿子,体格自幼却算不得强壮,他于兵法武艺并不擅长,原打算走科举的略,在朝中做个文官便是了。

老将军夫妇接了圣旨,满腹愁肠,只得央我去求求父皇。也罢,就算他们不来求我,我原就打算进宫一次。

此时父皇因养病,几乎完全放权给太子及诸王,这道圣旨,分明是五哥的意思。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严品大妆,着公主朝服,入宫求见五哥。

五哥已经等了我许久。不等我说话,他先发问。

“岁岁,你为秦慕之而来?”嗓音嘶哑,神情倦怠,不复昔日清隽。

我多想抱抱他,可是我不能。他同越王豫王的争斗日酣,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我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攻旰他的理由。

硬下心肠,我低头道:“臣妹成婚方才三月,实在不舍驸马,求殿下准臣妹随行或另选他人。”

轰!

五哥一把掀翻了几案,奏章散落一地,御批的朱砂染红好大一片地,如同鲜血。

“随行?你知道北境有多苦寒吗?你以前最怕冷的,现在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竟要自请去最苦寒之地?岁岁,你爱上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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