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
题记:……她一走到埃庇米修斯的面前,就突然打开了盒盖,里面的灾害像股黑烟似地飞了出来,迅速地扩散到地上。盒子底上还深藏着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但潘多拉依照万神之父的告诫,趁它还没有飞出来的时候,赶紧关上了盖子,因此希望就永远关在盒内了……
—— 摘自《希腊神话故事》
一
“你快点过来呀,你爹不行了,所有值班医生和护士都在抢救你爹!”这是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后,母亲来的最后一个电话。她哽噎着,声音颤抖不已。从声音里我听得出母亲处于慌乱绝望和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她通红的眼睛里一定噙满泪水而不知所措。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全身抽搐,心咯噔咯噔直跳,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我好惧怕在父亲临终前不能守候在他身边,这将是不可宽恕的。
谢天谢地,父亲被抢救了过来,但仍生命垂危。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一只脚已踏进天堂的大门。
父亲的肾脏已经过两次移植,现在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父亲两肺肋间大动脉处生出一个肿瘤,以几何级数生长。癌细胞像蚕一样织丝,成为一个茧,又堆积成一个瘤,外挂在身体上,外面软软的里面却坚硬如磐石,越来越大,从弹子大小长到皮球大,同时肾移植者每天服用的抗排斥的免疫抑制剂,促使癌细胞加速生长,促使生命加速到达死亡的边缘。
父亲确实不行了!我决定请画家为父亲画幅遗像。
画家是我的朋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他的作品营造出一种有别于西方古典绘画的疏、简的意境, 有明显的写意倾向,他的见长是画人体,他自己常感言:每个人对别人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我用我的方式表现别人。画家姓陆,由于方言中“绿”“陆”不分,又由于他身边有许多女人,所以朋友们都戏谑地称他为“陆(绿)花花”,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在正式的场合里我叫他陆老师。
画家身边时常伴着女人,我看了并不怎么漂亮,朋友们也常常讥嘲他,但他却如获至宝而沾沾自喜。艺术家通常都有自己的审美观,特立独行,陆老师认为女人的美不在于脸蛋,而在于胴体以及包裹在衣衫里的胴体上的器官的美,而这些偏偏是像我这样没有艺术细胞的凡人是无法领略到的。
“喜欢一个女人,就要全部占有她,直至她的视觉。”他常这样对我说,但我并没有发觉他身边的女人有异乎于常人的视觉。
当谈到偷情、调情时,他便凝神专注,乌黑发亮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你,射出童真般的目光。他讲的每个情景就像一幅幅春宫画展示在他脸上,他与女人作爱不是在钢琴上就是在野外或车上。“那种车子晃动的情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妙不可言!”他脸便有喜色,滔滔不绝,“还有在钢琴上,每一次抽搐都发出一个美妙的音符,音符随着人体的节奏组成一曲钢琴奏鸣曲,时而似潺潺流水,时而似暴风骤雨。”讲着讲着他便拈须展颜,然后用右掌心托着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他说得我心如游丝,七颠八倒。画家就是画家,他们独特的形象思维能使他们干任何事都富于刺激性和挑战性。
“陆老师,你好,好久不见,在干吗?”我拨通了画家的手机,我确实好久没见着他了。自从父亲被查出为肺癌后,我一直奔波于医院之间,但时而还是与他通个电话,以表示这世界上我还存在。
“噢,是周公子啊,我在喝茶,有何贵干?”他还是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说,由于太熟了,他总称呼我为公子。
“有件急事要你出马,我父亲要去了,想请你给我父亲画幅遗像。”
“画像?现在谁吃这一套,照相术都已这么发达了,你难道脑子进水了?何况我已经弃笔从‘戎’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这年龄到部队里只有扫扫地的份。”
“不是戎马生涯的戎,是金融的融,现在是什么年代?艺术都沾染铜臭味了,如同爱情婚姻,婚姻理应是爱情的升华,但当人们相亲时首先注重对方口袋里的钱时,婚姻里也就只有传宗接代的内容了。我没有毕加索的艳福,也没有凡高割耳朵的勇气,所以我放弃了绘画,已经一年多了。”
“那你干吗去了?”我有些疑惑。
“资本市场这么红火,不进股市的全是傻瓜。”
“我是傻瓜,傻瓜的事你不帮也得帮呵。你在哪里?要么我过去。”
“我在‘湘湖’茶楼,你过来也好,好久没见了。”
二
六月的江南,已进入梅雨季节,细雨连绵不绝,天似揭了盖的锅,空气中掺杂着热气、潮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置身于土耳其浴室。
这城市里本来由于有个湘湖师范学校,是陶行知先生创办的,便有了文化内涵,但由于学校处于繁华的闹市区,寸土寸金,政府就通过拍卖方式整体卖给了房地产公司,并且学校也被省一所大学兼并了,于是湘湖师范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但多了一个湘湖。政府把拍卖的钱投入到湘湖开发,把西山脚下几个砖瓦厂夷平,开挖成了湘湖,并汇集历史学家、文人墨客,挖掘历史文脉,宣传湘湖。所以文人墨客都喜欢到湘湖边饮茶。
陆老师和两个朋友坐在临湖的阳台上,见到我,他便起身,伸出右手向我打招呼。他胖了,发福了,脸上的肉绷得很紧,仿佛要流出油来,脸皮里的脂肪如果再堆积下去必定会把皮撑破,肉疙瘩爆在脸上,显得有点老态。他习惯地戴着一顶太阳帽,耐克的标志清晰可见,一头长发散落在后颈,只是原来环形的络腮胡子被剪断了,给脸留出了空间,但下巴和嘴唇上的胡须依然保留着,也就保留了艺术家的风度。他肚子圆鼓鼓硬绷绷的,喘气也显吃力。他旁边的两个朋友我认识一个是作家,以写书评而出名,是个怪才,市文联副主席,但也不写书评了,改行专为名人写传记,或为企业写保告文学。他在文联有很多时间写作,但仅写作没经济效益,主要为画家写传记,出版后他们送给他画,等他们出名,他手中的画就值钱了。另一个是官员,市文体局的科长,三人是同学,又都与文化有瓜葛,便成了铁哥而我只是他们要打牌时三缺一中的“一”。桌子上放着四杯西湖龙井茶,细茶嫩芽,摇曳水中蒸腾热气,馨香可掬。杯的旁边放着书和报纸,书是彼得·林奇的《战胜华尔街》和《财经》杂志,报纸是《上海证券报》。
“茶都凉了,这是一级龙井,快坐。”陆老师示意我在他旁边坐,他已给我上了茶。
“真抱歉,我没时间,还要去医院,也请你快一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