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举国尤狂欲与谁，
忆昔当年我自横。
恨不试手补天裂，
从此热血拍栏冷。
他长吟着这首小诗。
可他却又连连叹息。
他在油灯下，用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这柄宝剑本就锃亮无双、寒意逼人、锋芒毕露的剑锋、剑身、剑柄，以及剑鞘。
窗外，凄风冷雨。
树叶摇曳不定，旋转着左右飞舞。
天，是黑沉。
泪，是苦涩。
“如果热血已凉，人已白头，那剑擦得再亮又有何用？”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她，他只是继续小心翼翼地揩拭他心爱的剑。
“靠山王又来了书信，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七封了。”
突然，刮起了狂风，旋即下起了暴雨。树叶在风雨飘摇中举步维艰。
“王爷在信中言说，铁骑龙军十日之内，已连破三城，直逼登州；若登州一破，则龙兴危矣！他希望你能捐弃从前，论功于沙场之上，御敌于国门之外！”
他只是苦涩地笑笑，说道：“江湖风雨愁杀人，我已经老了，已不堪再战。现在我只想好好陪着你。”
她真诚地凝视着他的眼，“可我知道传奇不该甘于寂寞，英雄不该囚禁在樊笼。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为赴豪情蹈生死。”
天宇六合传来了一声惊雷！
“你是先帝御封的护国柱石，你是百姓唯一的希望。如若你也不顾，楚帅仍长困狱中，这彦臣国土何时才能收复，试问，苍生何辜？”
“别说了，”他用手止住她的唇，黯然失色道：“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绝了望了！楚帅何罪，却因百战成神功高盖世，为奸佞所嫉，锁链加身，收押天牢！连楚帅都无可奈何的腐朽王朝，我还保他做甚！
“我不是什么护国柱石，我也没有什么救世之功。以前，我就是为了自己的满腔豪情，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浮名，而半生厮杀，可到头来换回的却只是无数兄弟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成为京师朝堂衮衮诸公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我已失去了兄弟，现在，我又怎能忍心失去你！”
穹宇的惊雷转而化作一道闪电狂飙，闪亮划掠过夜空，俯仰之间，虽为陈迹，却成亘古之背景。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忧我的安危，害怕以你的文韬武略，一旦在朝中得势，就会有奸臣挟持我来威胁你。”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双拳愤愤不平地砸在桌上。
“这只不过是奸贼惯用的伎俩，”她继续说道，“但如果天下人皆这样怕下去，只会让身在牢狱的楚帅更加寒心，只会让奸贼更加肆无忌惮猖狂得意。人们需要一个英雄，需要一个敢为天下先的英雄，以星星之火，造就燎原之势。唯有这样的一腔英雄血，才能震醒一个冷漠、麻木的民族！”
听到这里，他失声痛哭悲叹不已，这神州大地虽英雄无穷，却皆难堪壮志得酬。
他道：“这样的英雄已经够多了，这样的一滩鲜血已经够淋漓了！试看，楚帅被逼锒铛入狱；向炜家破城亡唯我独魔；二弟、三弟因奸贼弄权，没有粮草，没有援兵，最终魂葬死神谷；四弟、五弟凯旋后不忍血腥镇压太行山的农民起义军，屈死在大理寺的诏狱里！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的喉咙在哽咽，她也强忍住欲奔涌而出的热泪，“就让庙堂诸公，争权的尽管争权，夺势的尽管夺势，腐败的尽管腐败！生当乱世，君有才华，哪怕浊浪翻天，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在夕阳下痛拍栏杆时的满腹悲愤、一腔呐喊！”
“那你不怕我也像他们一样，身死人手吗？”
“我怕，”她语音一转，却蕴含着一股毅然决然、百折不回的凌云之气，“但我知道你不怕！你只是有太多太多的顾虑，你只是太担心太担心我的生死。其实，我知道你雄心壮志的万丈光芒并没有熄灭，你早就想拔剑四顾剑指狼烟诛邪杀仇了！”
惊雷顿时爆响在沉闷的天空，挟着一股激荡豪情的无尽之力，在这苍茫大地勇猛地震击着。
似是一只卧于荒丘的猛虎，一旦得遂风云变，将惊艳万古！
“好，我就暂且再信他宇文家一次！”他俯身拾起宝剑，青锋三尺，不减当年风流。看着灯火昏黄下如此温柔而又如此决绝的她，看着她的三千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将要永远失去这般美好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要失去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然而同时之间，那种奇怪的感觉逐渐侵蚀他的脑海，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强烈。
他害怕，他惶恐，他不安，可他无能为力。
他猝地将她紧紧地拥抱入怀，“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
窗外，苦雨，凄风。
并着惊雷，闪电。
【贰】
乾封十年，乱世之下的马蹄溅起鲜红的血。靠山王宇文泽起用隐居回雁山的先帝旧将耿自忠，固守登州三十余日，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骑龙军竟束手无策！耿自忠甲不离身，亲临城楼，指挥若定，于混战中以流矢击中龙栈主将袁华亭，当即亲率守军乘胜追击，杀敌四千七百，斩获淄重无数，赫赫战绩震惊朝野！
同年六月，耿自忠鏖战濮阳，以三万彦臣锐旅，对敌薛未阳五万龙栈铁骑。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萧鹫，擒孟鹰，与敌军遭遇于葫芦口，杀得横尸十里，斩获百夫长以上首级两百有余，薛未阳仰天长叹，伏剑自杀！
乾封十三年，拜平寇将军，加赐一等侯爵。十二月，耿自忠冒大雪十六日，行军万里，日抢三关，夜夺八寨，如神兵天降，樊州梁师延、金岳雍弃关而逃！百姓欢呼雷动，夹道相迎，绘耿自忠画像悬于堂上，瞻仰膜拜，以为保护神！
【叁】
一匹血红大马在滂沱大雨中心急如焚地冲上了回雁山，奔到了沧浪亭。似是不忍打破这一杀死人的寂静，他翻身下马，轻声缓缓地步至向晚小筑。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剧，直至夜深人静。一座孤坟在寂天寞地中躺在这深深的夜色之中，益发显得凄迷缠绵，孤清冷寂。
他长立墓前，祭酒，也饮酒。
“我与靠山王等主战派一连三次上书，力求释放楚帅，圣上迫于民心所向，终于答应。你看，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了。”
在一片死寂当中，倏地“隆”然一声，漆黑的长空赫然爆出一声沉雷暴响！
“秋雨山庄的孩子，首先认识的便是秋雨，当初你是在雨中出生，死时也是听着雨歌敛目。你的身后是当年我俩手植的枇杷树，你看，今已亭亭如盖矣。”
……
不知何时，他醉仆在镌刻着“吾妻邱月白之墓”的冰凉墓碑之上，喃喃自语中，慢慢闭上了双眼。酒壶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烈酒混杂着雨水、泪水，渗入向晚小筑的泥土。汗血马静静立于一旁，时不时舔食着土地，入肚的不知是雨，是酒，还是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