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2019-01-12 08:07:10

古风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唐韦应物

1

英华进栖霞山的时候,已经十岁了。裹着一件灰扑扑的、过大的棉袍,头发乱糟糟地簪着,站在山门前没脚踝的积雪里,小脸冻得乌紫。

“你就是那个捡回来的小孩儿?是爹爹送给我的玩伴吧?!”如意穿了身大红的袍子,风火轮一样滚过来。

乞儿般的女孩儿在这只“风火轮”面前倒退了几步,握紧瘦伶伶的拳头——尽管形容狼狈,并不妨碍她眼神凌厉,充满敌意和防备。

“别怕别怕,我是如意,归如意,栖霞派归掌门就是我爹——”如意挤眉弄眼,特意去拉女孩冰冷的拳头:“那个带你上山的凶巴巴的老头!”

如意的毫无芥蒂叫女孩儿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暂时收起了爪子的猫。

“爹爹终于肯收女徒弟了,我再也不会寂寞了呢。”像是寂寞久了存了一肚子话,如意叽叽喳喳地往外倒:“你多大了?叫什么?识字么?”

女孩儿眨眨眼,仍不肯说话;如意自己给自己找补,上下打量:

“哎呀你这只簪子真好看!”一抬手,如意从女孩儿乱蓬蓬的头发中摘出一枚簪子:“鎏金铜宝蟾?好精巧啊!”

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浇在女孩儿既惊且怒的脸上。她低吼一声,披头散发地扑向如意。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一片一片,晶莹静谧地妆点着这个世界。

如果以纷扬的雪片为参照,将时间定格,可以看见,不知何时何处伸过来一只手,晶莹胜雪,比风还要快。

眼前一花,一个青衫少年站在两个女孩中间,一手一个,擒小鸡一样擒着。

“如意!”一声怒喝,归云野推门出来:“把簪子还给人家!”

“谁稀罕她的破簪子!爹你偏心!”如意恼羞地抬手,要把那只簪子掷到雪地里。

还是那只手,不紧不慢地一伸,偏将那只被怒掷而飞的簪子接在手里。

“如意,滚去作功课!”归云野头疼地扶额:“她不是你的玩伴,你离她远点!还有,从今天起,你跟着大师兄作功课……那个你你你,你叫什么?”

女孩儿挣掉提拎着她的青衫少年,折了根梅枝,在雪地上写:

瑛华。

端正的小篆,娟秀中透着优容。

“那好……那什么,今天起,青迟,跟着你。”不知为何,素来板正的归掌门今天有些语无伦次。

如意立刻大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要把我的青迟哥哥派给她?她到底是谁?不过是个捡来的丫头!”

深知父亲说一不二的如意有自己反抗的办法——她走到女孩儿写下名字的雪地处,几脚擦掉了一个偏旁,一个“王”字:

“野丫头哪用得着这么贵气的名字,在我栖霞庄叫你‘英华’就够了。”

归云野这一次纵容了自己女儿。他默然了片刻,突然扬声说:

“青迟,带英华去安顿吧。”

女孩儿茫然回首,青衫少年微微一笑,向她递过来一只拳头,五指舒展,露出掌心中那只被他轻松接住的鎏金铜宝蟾。

瑛华——英华一错不错地瞪大眼睛,一瞬间,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天地失色;同样也明白了如意为什么对父亲的安排不情不愿……

十岁那年冬天,女孩儿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2

青迟是个哑巴。

老天给了他一副好看得过头的皮相,又刻薄地收走了其他东西。

英华吃惊的同时松了一口气,在青迟比划着示意,他不会讲话的时候。

她应付不来的是归如意那样的话匣子;一个哑巴,刚刚好,哪怕她心知肚明,青迟是归云野派来盯梢的人。至此,归云野的良苦用心她初初明了。

青迟把她带上一条偏僻的山路。风雪刀子一样地刮人,积雪吞没了陡峭的山路,英华一步一滑手脚并用,却咬紧牙关,概不求助喊苦,甚至问都不问青迟要带她去哪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青迟玩味地回头等她,向她伸出一只手。

英华愣了一瞬,足尖打滑向后仰去。

一边是求生的本能,一边是早有防备,两只手凌空一握,扣得严丝合缝。

从那以后,青迟再也没有放开她,连拖带拽地,一直把她带到峭壁上一个镶嵌在岩缝里的小院子里。从这里往下望,栖霞庄的灯火仿佛人间宫阙,离尘万里。

3

“我和你,住在这里。”青迟打着手势。

英华舒了一口长气,那些被她硬生生压下的疲惫和惊惧潮水一样地淹没了她。

她疾步走向那薄板拼成的小木屋,一脚踹开,不由分说瘫倒在冰冷的炕上——在这风雪交加的人世间,终于有了她的方寸立足之地;哪怕四处漏风,哪怕是和一个哑巴共享。

青迟站在门口,满脸好奇和好笑。他没有进屋,顿了顿,转身走向耳房。

英华做了个好梦。锦衾软被,坐暖拥香,一个面目模糊的华妆女子坐在榻前,温柔地替她按揉奔波得太久而麻木的腿脚。

“娘……”

英华抽噎着,带出了上山后的第一声哭腔。

那时蹲在英华脚下的青迟愣了愣,手上搓揉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手掌中那只细伶伶的脚踝猛然收了回去。青迟抬头,只见炕上和衣而眠的女孩儿醒了,挂着两行泪水戒备地瞪着他,既浑身带刺,又敏感娇弱。

青迟走到桌边,蘸着冷茶在桌子上写:

“给你准备了洗澡水。脚生冻疮了,不揉开就泡热水,会烂掉。”

英华摸了摸身下烧热的炕,走到门边推开薄薄的木板门,风雪呼啸着灌进来,冰冷刺骨。

梦醒了。

再也没有娘,没有暖庐锦缎,但有一间寒舍,一个哑巴;孤悬野山,不发一言,却知人间冷暖。

4

那晚,他们是挤在一起睡的。英华来得突然,青迟把唯一一床被子给了她。

“有火炕,不冷。”青迟比划,和衣躺在炕床的另一头,和英华之间隔了张炕桌。

英华将信将疑,她只知以前家里的火炕须有人值夜添火,否则半夜便会凉透,何况这荒野山间,不知寒冷了多少倍。

疲惫让英华陷入沉睡,寒冷却让她醒来。醒来时身下的火炕果然凉了许多,只在靠近灶口的位置还有微弱的暖意。英华不由自主地贴墙靠了靠。这时,她听到青迟下炕推门出去的声音。

不一会儿,火炕又暖和起来了。青迟裹着雪花跑回来,飞快地爬上炕,蜷成一团。

英华听到一阵奇怪的“咯咯咯”的声音。她猜到青迟是跑出去续炕火了,伸手摸了摸炕,那股新烧出来的暖意迟迟疑疑的,并没有蔓延到炕桌那边去。

她明白了,那是青迟牙齿打战的声音。

她翻身下床,撤掉小炕桌,然后不及青迟反应,拽住青迟的腰带一拖,将人从炕床的一头拖到另一头,几乎将他贴在墙上,动作可以说十分蛮横。

“一起睡。”英华含含糊糊地说完,就扯起被子飞快地钻了进去,还不忘掀起一角搭在青迟身上。

完了,我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娘若听到,一定打死我。英华想。

可是青迟身上的寒意比英华心中的羞耻更真实可及。她拉过青迟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哈气;然后仿佛是被青迟死死盯住的目光羞到了,一翻身,留了个后背给青迟,只是青迟的一双手,还被她捂在怀里。

青迟什么都没说——当然,他说不出口。他只是就着这个姿势,默默搂紧了这个素昧生平的小妮子,任凭胸中洪水滔天。

那一年,青迟十五岁。

5

第二天一早,英华一个人醒了过来。被子里没有和衣而眠的小哑巴,让英华自在了许多。吱呀一声门开了,青衫少年和门外亮得刺眼的阳光一起走进来,端着一盆洗簌用的热水。

青迟让英华洗脸,同时比划着要给英华簪发。

英华乖乖地坐下来,任凭青迟摘掉了那只视若生命的鎏金铜宝蟾。

老天夺走了少年的声音,留给他一双巧手。青迟三下两下便把小姑娘的长发梳得溜光,昨日凶戾的小乞儿改头换面,一副鲜灵灵的模样。

英华对着镜子抿了抿嘴,站起来说:

“青迟哥哥,我也给你簪发。”

青迟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再摇摇头,第三遍就坐下了。

十岁的小姑娘哪里给人簪过发,全凭一点执拗的心气。可怜青迟不一会就头顶鸡窝。他也不恼,蘸了水在桌上写:

“我家,簪发的是妻子。”

英华手一紧,揪得青迟呲牙咧嘴。

“英华,是妹妹。”

6

英华从此跟着青迟,开始了她在栖霞庄苟且偷生的日子。

青迟不会说话,全靠身体力行,英华自行领会。英华渐渐明白,青迟在栖霞庄没名没份,是个低等的杂役小子。他来历不明,天生残疾,除了长得好看一无长物,之所以能在栖霞庄立足没被那些好胜斗勇的栖霞弟子们整死,大概是因为掌门的女儿归如意罩着他。

青迟剔透机巧,擅辨人心;加上手巧,总能制造出一些小惊喜,出其不意地哄得栖霞庄的小公主喜笑颜开;为人又隐忍谦和,不争不抢,知命乐天,栖霞庄上下都能容他一容。

英华进山后,依归掌门的初衷,是要和青迟一块做粗活的,所以才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在一起。可是,共处一夜之后,青迟彻底把英华当成了妹妹,哪里舍得让人家动一个指头的粗活。他反倒像个老妈子似的,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把个没娘的小姑娘拾掇得齐齐整整。

每天天不亮,青迟就要起床去擦洗山庄的主殿;拂晓时分栖霞弟子们早课的时候,他才回到峭壁上的住所去小憩一会,准备迎接接下来一天的劳作。

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凌晨,埋头擦地的青迟撞到了一双小脚。抬起头,是英华圆圆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像只猫。

“我和哥哥一起。”英华说。

青迟爬起来挡住英华的手。英华轻轻拨开,说:“归掌门收留我,把我交给哥哥,我就该跟哥哥同进同出,不能好吃懒做。”

青迟松开手,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像撒下一把星星。

那天擦完大殿,早课的钟声响起,英华挽起水桶和擦布要走,青迟却拦住她,把她带到大殿的帷帐后。

“嘘。”青迟竖起手指,示意英华噤声。过了一会,弟子们早课的声音响起,嗡嗡嗡的,大概是某种高深的心法。

英华明白了,青迟是让她偷师。英华努力听了一会,还是敌不过早起的辛劳,脑袋一歪,靠在青迟的肩头睡去。

7

斗转星移,晨昏交替。这样的清晨不知度过了几许。英华像一颗落地生根的飘萍,迎风就长,出挑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大姑娘依旧好困犯懒,嗡嗡嗡的早课声犹如催眠咒,她总是听不了多久就香甜地睡去。催眠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青迟哥哥的肩膀,越来越舒服宽厚,每天不枕着睡一睡,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有一天,英华的日常美梦被敲碎了。

那天,英华和青迟照常躲在大殿的帷幕之后。朦胧睡意之中,英华听到一阵脚步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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