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早晨村子里冷冷清清。木匠从家里出来,沿着放羊人和羊群刚走过的道路往东走。两天前下过的雨在路上积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小孩子们蹲在水坑边,在建设各式各样新型的水坝工程。独居的郭三老汉胳膊上挎着一个藤条筐,手里拿着粪耙,沿路在寻找干牛粪。他路过水井的时候,看到木匠帮正在打水的花寡妇把一桶水拉上来,还舀起水喝了一口。
“木匠,寡妇的水甜不甜?” 他隔着老远就问。
“和牛奶似的。” 木匠说。
木匠走起路来喜欢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迈开大步,像是在丈量土地一样。他家住在村里最西头,他迎着刚升起的太阳,从村子各家各户的大门前走过。收成不好,大部分人家在房顶晒干的玉米都没有盖住整个房顶。等他来到村头的打谷场,看到偌大的打谷场空无一人,像是一面蒙了灰尘的镜子,只有几捆柴禾堆在中央,石碾和磨盘分了家一样各自盘踞在打谷场两角。木匠庆幸一个月以来的农忙日子没有白费,总算赶在霜冻前大伙都收拾了那点可怜的庄稼。
从遭年限以来,人们把耗子过冬的口粮都算在自己头上了,但还是不够吃。木匠发现家里的每张嘴都像是破麻袋上的一个窟窿,他刚堵住这个,另一个就破开了。他想起来庄稼收成好的那一年,男人们每天都在打水井,妻子在中午来给他送饭,他们一起坐在成捆的麦子上吃了加鸡蛋的面条。
今天来的不止他一个,但人们都不说话。木匠走过打谷场,来到谷场后面的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前。他开始紧张起来。昨天他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耗子洞,他判断是个前洞,如果再能找到后洞,就好确定出耗子藏粮食的位置了。木匠从地上捡起一根玉米杆子,用这根杆子在荒草丛里,在乱石子里,边走边探索。一个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他。
“木匠,他们说你昨晚把猫派出去侦查了。” 小孩说。
“没有的事。猫是出去找母猫去了,一晚上累的够呛。” 木匠说。
“我帮你找耗子洞,耗子归我。” 小孩说。
“小心耗子咬你。” 木匠做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小孩跑开了,木匠松了一口气。山上除了碎石子就是恼人的鬼针草,这种丑陋的植物即使在十月份里仍然一片一片积聚起来,爬满了木匠的鞋子和裤腿。每次上山,木匠都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安葬他父亲的那个下午。那时候人们就把那个老实人安葬在山后面,人们都离开后,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打在新翻的土壤上,逐渐翻起了泡沫。从那时候起过去了十一年,老天爷每年换着花样的和人们作对,木匠发现自己像是一头上了磨的毛驴,却始终不肯蒙上那块黑布。
木匠在山上找了一个上午,凭着经验,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储量巨大的耗子洞。他用石块在沿路小心翼翼做着记号,最后在最有可能挖出粮食的地方撒了一泡尿。远处有人开始挖了,传来男人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但没多少收获。人们泄愤般的在耗子尾巴上绑上硝磺和木炭,点着了,耗子在洞里乱窜,四处都冒出烟来。
快到中午,天气越来越热,太阳把打谷场晒得热气腾腾,像一片雾气蒙蒙的湖面。木匠困得睁不开眼,他靠在一棵榆树上打盹,被一个尖锐的像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由远而近。是二后生,村里的生产队长,是村子里第一户买了收音机的人家。
“木匠,听说你找到了耗子的国库!” 二后生说。他是个光头,只穿着一件蓝背心,汗水仍然从头顶不断渗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把这汗水平摊在整张脸上。
“对,” 木匠说,“我还找到了一辆东风牌的汽车,正想再挖点汽油出来。”
“你可真是有福气,木匠,耗子就和你们家养得似的。” 二后生掏出一包迎宾烟和火柴,给木匠点了一支,自己点了一支。他是个矮个子,一双黑豆眼像是一张起面饼上贴了两块黑炭一样上下翻转。他凑过去给木匠点了烟,又拿回火柴点了自己的,最后烧到了手指才把火柴甩掉。
“他们把杨七郎怎么样了?” 木匠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张大嘴等着二后生回话。
“能怎么样?杀了。” 二后生轻描淡写地说,“射了一百零八箭。”
木匠痛苦地拍了拍额头。
这些天他们经常围在二后生家里听收音机。每天上午九点,收音机被摆在一个木头衣柜上,男人女人挤满了整个屋子,像过去他们在村子里收听大喇叭广播一样聚精会神。每次评书说到关键时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直愣起耳朵,连喷嚏都不敢打。木匠看着那一张张热切的脸,觉得生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部评书已经进行了七个月,其实他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结局,他急切地向二后生询问进展,为的是回去能更好地描绘给妻子。但二后生毫不上心。最后他们约定好下午一起来挖粮食,用二后生的三轮车拉回去。
天气炎热,几条狗久久地趴在水井边的石槽里喝水。快到二后生家院子的时候——这是村里最大的一个院子,放电影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木匠放慢了脚步。二后生像是没有注意到,继续往前走,木匠又赶紧跑了几步追上去,压低声音说:“二子,想和你借几个鸡蛋,我家鸡下了再还你。”
二后生抬起头,木匠看到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鸡蛋?”
“鸡蛋。”
“你不早说!” 二后生像是突然明白了木匠在说什么,埋怨地说,“十多个鸡蛋,都让我老婆炖了。”
木匠吐了口气,感到既失望又轻松,“我就说,现在谁家鸡蛋都不富余。”
“谁说不是呢,大人小孩都爱吃鸡蛋,好像鸡蛋是下雨下下来的。” 二后生说。
他们在一个朱红色的大门前分了手。二后生告诉木匠三轮车要开去给羊群拉水,晚点再去打谷场。木匠点点头,加快脚步,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拐进了小卖铺,买了六个鸡蛋。他回到家的时候,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大儿子坐在凳子上看一本小人书,妻子拿着苍蝇拍,如临大敌地盯着屋里的每个角落。
木匠把鸡蛋放在桌子上,站到儿子身后。儿子正沾着唾沫翻过一页书,接下来的一页被撕掉了大半页。儿子把书拿给母亲看。
“这怎么少了半页啊?” 妻子拿着书问木匠。
“杨七郎给潘仁美射死了,我一生气给撕了。” 木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