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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彬来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面已经乱作一团。几个中年人围在屋子角落右侧的病床前,声嘶力竭地哭嚎着。
他没有立即走上前去,因为床边的仪器显示,老人生命指征还没有彻底消失。他示意徒弟赵小江拿着东西候在门口,自己转身走出病房,来到楼梯拐角处抽烟。
中心医院的肿瘤科在二十二楼,是住院处最高的楼层。溪城人都说,来到这儿,就来到天堂了。因为良性肿瘤,病患都安排在住院处七楼。只有恶性肿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癌症患者,才被安排到顶楼。
和旁人不同,谢彬很喜欢这里,站在吸烟处,可以安静地俯视整个溪城,少有人来打扰。而且,这里的每一个患者和家属,也都更坚强些,毕竟死亡之于他们,只是早或者晚的问题,他们更容易坦然地面对自己或者亲人的死去。
更加重要的是,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这里。
一根烟燃烧殆尽,谢彬不紧不慢地走回病房。徒弟小江很听话,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但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虽然表情肃穆,可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和他死去的爹赵长青一样。
谢彬总是在想,要不是因为那场事故,现在溪城白事儿江湖里,首屈一指的殡葬师,仍然是赵小江的父亲赵长青。
赵长青死后,谢彬就一直带着赵小江干白事儿。他对这个徒弟哪都满意,唯独这件事情,无论怎样教导,都收效甚微,他始终无法让徒弟对生命产生哪怕一丝敬畏。同行的朋友们都说,老赵家天生就是吃死人这碗饭的,赵小江的样子和他爹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彬叹了口气,对徒弟说:“进屋吧,这会儿,人应该没了。”
徒弟点点头,随着谢彬从容不迫地再度走向病床。几乎同时,老人停止了呼吸,没了心跳,谢彬拿捏的死亡时间分毫不差,这是他多年以来的经验,很多时候比医生还要准确。作为殡葬师,最忌讳在病人生命终末期提前到来,因为他们被称为阳间的催命鬼,提早接近会使人减少寿命,招来黑白无常索命勾魂。所以干这行的首要条件,就是判断咽气儿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得刚刚好。
“爸……爸,呜呜呜,爸!”
“各位亲属请不要把眼泪滴到死者身上,阳人的眼泪是阳气精华的聚集,滴到死者身上,会让已故亡人留恋眷属,不肯轮回。逝者已逝,请各位节哀。”谢彬提醒道围在老人身边的儿女。
“谢师傅,您来了。”老人的大儿子忍着悲痛向他问好,正是他在几天前联系的谢彬。
“嗯,剩下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谢彬握住男人的手安慰道。
“还是那句话,不怕花钱,要风光体面。我爸一辈子不易,养活我们五兄妹,临了,不能让人看笑话。”
儿女们互相搀扶着散开,谢彬看见了摊在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癌症像盛开在老人身体里的蒲公英一样,从原发病灶随着血液飘洒到五脏六腑,最终产生恶病质,吸收减少,消耗增多,身体入不敷出,最终耗尽生命。
大部分癌症患者临终消瘦到极致,老人也不例外。干瘪的躯干挂着黄褐色萎缩的四肢,瞳孔发散,嘴巴微张,胸前手术刀口赫然醒目,如同一棵满是伤疤的枯死的灌木。
“老人家,您有福气啊,孝子贤孙都来到身边给您养老送终。您的儿女悲伤过度,委托我给您净身洗面,天堂门已开,弥留之际,如有得罪,请您海涵担待。”谢彬走到床头,对着死去的老人说道。
听谢彬说完,赵小江赶紧拿出包裹里的苫(shàn)脸纸递了上去。一张轻薄透亮的黄表纸盖在了老人的脸上,谢彬盯着纸面许久,才又吩咐家属随着徒弟去开水间打温水。
2
谢彬给死者净身的手艺独到,这是行内人都知晓的。一般人净身,褪去死者的衣服,用毛巾简单擦拭,没有明显的污迹就开始穿寿衣。可是他始终觉得,这是敷衍了事,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谢彬净身,全程遮盖不露私处,极为体面。无论死者是男是女,岁数大小,在场的任何亲朋好友都能观看,不会觉得尴尬或者难堪。
不只净身,从人死到火化,他总是能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庄严肃穆,规矩得体,又只收很少的钱,所以很多溪城百姓都愿意找谢彬,给死去的亲人料理丧事。
他先在老人身上盖了张特制的白纸,白纸上流出手脚和头部。让徒弟为死者修剪手脚的指甲,自己则仔细地为死者刮脸、修剪鼻毛、清理头发。随后他才褪去老人的患者服,拿着毛巾把手伸进白纸里,轻轻地擦拭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
“老人家您侧个身!”谢彬轻声说道。赵小江立即心领神会,和谢彬一人推肩膀一人推臀部,把死者身体侧立在床上,为他擦拭后背和肛门。此时家属已经停止了哭泣,默默地看着谢彬和赵小江的一举一动。
“您的子女孝顺,怕您路上受寒,给您备了棉衣。先穿这三领二腰,您走遍三山五岳,再套上这外衣外套,老话儿讲这叫七级浮屠。最后这风衣棉裤,五领四腰便是那九五至尊,愿来世您永享荣华富贵!”谢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轻手轻脚地给老人穿上。
寿衣穿好,赵小江从口袋里拎出头枕脚枕,谢彬一边驮着老人的头说:“头枕山,孙男娣女美名传。”又抬起了老者的双脚说:“脚蹬库,子孙后代辈辈富!”
“儿啊!”谢彬突然面色一沉,伸手指向身后老人的孩子,“在父亲床前跪下!”儿女们迅速跪倒在地。
谢彬撤下遮掩尸体的白纸,老人身体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和方才大不相同,衣服板板整整地穿在老人的身上,从上到下,连一丝褶皱都没有,而且多层寿衣包裹后的躯干,也不再干瘪,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一叩首,感谢父亲的生育之情!”儿女们在床前排成一行,磕头跪拜。
“二叩首,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
“三叩首,长子长孙跪着向前一步走。”老人的儿子挪动膝盖,淌着眼泪蹭到了床边。
“跟我喊,爸,西南大路有三条,您走中间那一条!”
“爸,西南大路有三条!您走中间那一条!”
众人起身,谢彬扯掉盖在老人脸上的苫脸纸。老人的眼睛和嘴还微张着,他抬起左手顺着老人的额头向下一抹,眼睛便瞬间合上了。
“小江,拿最古的含口钱,让老人家路上不挨饿受穷。”谢彬用左手掐住老人微张的嘴,上下一动,在闭合的一刹那,刚好夹住赵小江送上来的开元通宝。
殡仪车的司机和抬尸人早已经在门口就位,谢彬擦了擦手,“一会儿家里说了算的跟我上车,其余的自行到殡仪馆去。”
3
车子驶入殡仪馆,谢彬叫赵小江领着家属去办理各项事务,自己却跑到三楼租下的房间里休息。因为他再次见家属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是不赚钱的。
殡仪馆的花费,都有严格的规定和流程,除非必要,否则国家不会让死者家属多花一分钱。所以谢彬自从收了这个徒弟以后,就不再处理这些琐碎的小事,全都交给赵小江去打理。
“师傅,都妥了。105房间,后天上午8:25出殡。”赵小江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推门进屋,冲着躺在床上看电视的谢彬说道。
“歇会儿吧小江,也让家属缓缓乏儿,一会儿咱们再过去。”谢彬一边调换着电视频道,一边丢过一盒才开了封的软中华给徒弟。
赵小江接过烟没有点,坐到了谢彬的身边,面色拘谨怯生生地看着沉浸在电视节目里的谢彬。
“怎么了小江?有啥事儿啊?”好一会儿,谢彬才注意到徒弟的反常,赶忙直起身子问。
徒弟神情紧张,犹豫不决,手里的中华烟被搓得嘎吱作响。谢彬没有孩子,赵小江从跟他学殡葬就一直住在他家,爷俩感情很好,他自然也极为了解这个徒弟。
“小江,是不是想接这个活儿?”谢彬说。
赵小江被谢彬一言点破,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他避开谢彬的眼睛,侧着脸点了点头。
“怎么着,嫌钱少?。”
“不是钱的事儿,师傅,我就是想试试,看看自己成不成。”赵小江赶紧解释道。
谢彬拿过徒弟手中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你要是真想试试,你得答应师傅一件事儿。”
“师傅你说,我一定办到。”看谢彬同意自己接活儿,赵小江喜出望外。
“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待疏如待亲,待死如待生。”谢彬收起笑容,青色的烟雾后面,露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待疏如待亲,待死如待生?”赵小江念叨着这句话。
“你想清楚,然后就咱们下楼干活儿,一切都由你张罗,我给你查缺补漏打下手。”谢彬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叼着烟又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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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殡仪馆105灵堂,儿女已经全数到场。没有人再哭泣,都忙着打电话通知朋友报丧。大儿子看见谢彬二人,撂下电话赶忙迎了过来,“谢师傅,东西都准备妥当了,还有什么说道讲究,您只管吩咐。”
谢彬看了一眼身边的赵小江,对男人说道:“接下来的事儿,就让我徒弟给你们张罗,我方才算了算,老人家的八字和我犯冲,要是我接着发送老人,恐怕要生些不必要的事端。我是无所谓的,但是对子女后人不吉利啊。”
“啊,还有这个说法呢?可这兄弟是不是太年轻了……”男人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