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盲眼老人的一次谈话 风清扬 原创
下班后，我照旧来到小区住宅下面的一个公园里散步。
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班回家，只留下通红的背影照亮西方的一小块天空，它不愿再给世界留下任何温情的祝福，因为它确实是感到累了。不过它留给世界的余温依然惠益着人类，所有人也都确信，只要明天不是阴天，或是世界末日，它会正常上班，无声无息地将黑暗驱散，把光明与温暖带给大地上的所有生灵。不过人们并不理会这一点，光是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琐事已经惹得他们一头鸡毛了，他们哪有闲心去理会太阳明天是否会旷工这类无聊的问题，因为他们几乎一致认为太阳照亮世间带给世界光明与温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妥，因此也没必要向它说些感激的话来。除非遇上大风大雪等寒冷的恶劣天气，人们才会想起太阳那神圣光辉的形象来，于是他们仰望天空，双手合十，默默做着祷告：啊！求你出来露个面吧，你这样不经过我们的允许就私自旷工，可害苦我们了!
我走在公园里环形的路面上，感受着鹅卵石透过鞋子摩擦脚掌的特别感受，这种感受似乎唤醒了我脑海深处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的我可以自由自在不顾一切地赤脚在小河边的鹅卵石上行走，那时的我无所畏惧。
于是 我弯下身子，摆脱了周围陌生人异样的目光，脱下鞋袜，赤脚在那光滑的鹅卵石上行走，一股冰凉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透过脚心流到心脏，舒服的很。我像是瞬间回到了童年一样，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不过鹅卵石隔得脚掌有些疼，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像过独木桥一样小心谨慎。
我提着鞋子走过了那段鹅卵石路，像穿越童年的时光一样站在了鹅卵石尽头平坦的沥青铺就的路面上，那是成年人走的路，踩上去没什么感觉，这路并不适合孩子，尤其是那些具有丰富的想象力的孩子们。
现在我得穿上鞋子了，因为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成人世界里定制的礼仪与规则不允许被打破，作为成年人你得明白那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绝对不能做，你得表现得规规矩矩，可不能像小孩一样总是胡思乱想。看起来要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一样可爱，这样才能赢得别人的赞赏以及投过来的食物。当然这些规矩确实带来了某些好处，不过在孩子们看来，总显得有些呆滞，像一汪死水。
我弯下身子，穿好鞋袜，整理了一下衣服，像个绅士一样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条长椅走了过去，那里坐着一个白发老人，看上去十分友善。
我走到老人旁边，只见他眼睛有些呆滞，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里透出某种历尽世事沧桑的悲凉，我不知道他在注视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看，只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因为我也有这种行为，常常失神地望着前方发呆，我解释不了这种古怪的行为，也许是孤独引起的吧。在他的膝盖旁放着一根拐杖，那拐杖柄被磨得光滑发亮，看起来用了很久了。他满头白发，皱纹爬上了脸，岁月像一把刻刀，在他脸上雕琢出自己的模样，和多数老年人一样，他已经迈入了暮年，也许他在心里并不承认他已经老了，即便他的子女都这么说。
“老人家，您好啊！我可以坐您身边吧？”我热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并征求他的意见。
“年轻人，你挡住我的光了!”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但眼睛并没有看我，依然直直地盯着前面，接着说道：“你可以随便坐，这长椅也我的私人物品，我也没权力拒绝你。”
“真是个古怪的老头。”我心里想着，一声不响地从他面前移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个即将走完人生之路的老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沉默不语。隔了好久，他终于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开口对我说：
“年轻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人死后，身体的那部分最先开始腐烂?”
“额……这个，我不太清楚，毕竟我不是医生……”他突然抛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用手挠了挠头，希望能得到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真是个怪老头，连问的问题都这么莫名其妙。”我在心里想着。
“应该是眼睛吧？”他说完，转过脸朝向我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
这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淡黄色的灯光在我们的头顶亮起来，夜幕降临，记忆被黑夜悄悄掩埋。
“因为眼睛最脆弱，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太强烈的光线它受不了，任何过分的创伤都有可能导致它的失明。”他淡淡地解释道，脸上显得异常平静，也许他从来都是这样平静。
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过那双眼睛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您是……盲人?”我有些诧异地问道。
“是的，我失明很久了。”他淡淡地向我解释道，嘴角扬起，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我一脸惭愧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的……你不必过于自责，其实我是能够看见的，我用心感知光明，当我闭上眼睛，整个世便变呈现在我的心中。当我还能看到世界时，有时候目睹一些事情时，我会装作视而不见。”他停顿了一会，接着解释道：“但是，你知道，如果罪恶发生在你的眼前，你却装作视而不见，难免要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也许是惩罚吧，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失去了眼睛所赋予我的视力，我看不到世界，彻底成了个盲人。当然，不管谁遇到这种不幸的遭遇都难免要发些牢骚，埋怨上天的不公，我也一样。可是，当我渐渐熟悉了黑暗时，我觉得失明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反而能意外地增添一些好处。于是，我尝试着和自己的内心对话，我更加注重于心灵的感受。我的听觉也因此变得异常灵敏，我开始思考，思考人生，思考自己从未来想到的一些事情，比如说死亡。”
“那您得到什么答案了吗？”我问他。
他转过脸，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睛注视着前方，意味深长地说道：“也许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下一个阶段的开始。就像火车到达一个站台，而这个站台即是下一个目的地的出发点。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嗯。”我点了点头。
“一般人害怕死亡，但死总是避免不了的。所有人都会死，对我而言，死就像是睡了着了一样，因为我已经熟悉了黑夜，生命的结束能使我更好地融入到其中，肉体的消亡使我的灵魂得以摆脱桎梏游向茫茫的寂静之野。当多数人正在考虑如何更好地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思考人生的终极去向了。闭上眼睛，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光明。很多人虽然能看到这个世界，却像盲人一样，因为他们并不清楚生之目的，以及死之去向。他们看到光明，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世上有两种盲人，一种是眼盲，一种是心盲。”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前者只是眼睛看不到光明，心却能看到，而心盲的人，虽然眼睛看得到光明，心却感受不到，他们感受不到世界的美好，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从未去思考，也不愿去思考。他们感受不到世界的美好，只是一味地抱怨着现实的不公，而不肯做出任何可能性的改变。于是，和多数人一样，他们变得有些冷酷，麻木不仁。而我却从未丧失过对生活的热爱，我聆听着鸟儿的歌唱，嗅着花香，像个孩子一样走向坟墓。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在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世态炎凉后依然能够像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热爱它。”他说完，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我会的，谢谢您，我想我知道该怎样活了。是的，世界还不算太坏，人心也有它美好的一面，只要心不盲，还是能看得到光明的。”我看着他平静的脸笑着说道。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愿你夜梦吉祥。”他说着，站了起来，拿起拐杖。
“嗯，晚安。”我说。
他缓缓地向前走去，像一道光消失在城市的深夜里。
目送完他远去的身影，我抬起头来看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像母亲的眼睛一样悲悯地注视着我，为这冷寂的深夜里增添了几分爱与柔情。
“冬天总会过去的。”我望着路灯自言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