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温瑜
温瑜的船,是在一个天色刚起亮的清晨来的。三两枝水草伸出水面,被那船身漾开的涟漪荡得摇摇晃晃。
陈庄水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那薄雾轻轻扬扬,仿佛一吹便散的。
那船坊上有曼妙的美人图,一看就是从大地方过来的。
从大地方过来的温瑜穿了一条崭新印花的确良裙子,背着一只军绿斜挎包,立在船头,眉眼悠扬,用天水碧的发带高高地绑了一个马尾,露出了饱满好看的额头。
陈庄里早起的妇人在河边洗衣,恍惚之间,便瞧见了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那人,船只缓慢停下,停在了陈庄的河边。
温瑜上了岸,一面问道一面笑。那笑有如春风拂面。
那日清晨过后,陈庄里来了个新老师的消息便迅速地传开了,像是春日里梁下的新燕,从这家的屋檐下飞到那一家。
不消多时,大家便都领着各家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去看新老师。
新老师是真的美啊。
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像电影明星,浅浅地抿着唇。
散在春风中的头发像是浓密乌黑的海藻,又软又温柔。
新来的老师是个美丽姑娘的消息,又再一次地在小小的陈庄里传开了。
那美是陈庄不曾有过的美,是带有大都市摩登潮流的美,是焕然一新的希望。
希望被带进了每个陈庄人的心里,大家都窃喜着,不动声色地分享着这份从大都市来的摩登和新奇。
霎时间,似乎温瑜不再只是温瑜自己,而是整个陈庄。
她起落的眉眼像是那个时节蘸水节节而生的春水稻秧,起眸是一个新的期待,流转又是下个新的雀跃。
2.祠学
风水师有云:左环右抱必有气。
陈庄祠堂,便是应了这话。用的是悬山顶,做成重檐的样式。
背山面水,四势均和。
左右都是山,群峰环绕,犹如门卫把守。
前面一条大河,连贯西东。
老陈庄人对此沾沾自喜,表示这是灵水啊,是龙起之处。
地灵人杰,山明水秀。佑得陈庄天降福泽,无灾无难。
温瑜提着行李来到陈庄祠堂门口,仔细地盯着那道门看,那破败的雕花,是看得见的败落。
书记却颇觉脸上有光地同她介绍祠堂的历史,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败落也是壮丽败落。
温瑜在这间祠堂里为筹建小学忙碌进出,累得直不起身的时候,恍然间明白了。
老陈庄人的想法没错,陈庄的祠堂的确是个好地方。
这里不仅无灾无难,这里什么也无。
没钱没资源,交通闭塞落后。
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人物或者大事件出来,无声无响的,仿佛要被整个国家遗忘了一般。
原来的祠堂改成了小学。条件很差,黑板是木制的,被温瑜用她带来的黑墨汁涂黑;由于木材少,课桌也极少是木制的,大多是用一些石料砌成的。
最难熬的还是刮风下雨天,历史悠久为祠堂带来陈庄人了年岁上的崇敬,也给温瑜上课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陈庄是水乡,一下雨,孩子们在外便沾了一脚泥水。教室的地面,照常也是泥土地,一沾水,登时泥泞起来。
等真正上了课,也是孩子们玩得最起兴的时候,高高兴兴地从地面抠起一块泥巴搓了,仰面朝对面的人砸过去。
一个出手砸了,另一个也必然是要“礼尚往来”的。
教室即刻热闹起来。
又是泥又是水,上课简直无法正常进行。
偏生这群孩子的年纪,又不是可以约束得住的。
温瑜多次出声打断,没打断住,只好弯下腰去,仔细小心地掸着自己那条的确良裙子上被溅上的泥点子。
旧的掸掉了,新的又溅上了。
温瑜费神地皱着眉,看着裙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之后,便再也没看见过她在上课时穿那条的确良的裙子了。
3.稀罕
温瑜从大城市一共随身带了三件稀罕的东西。
一件是她那条的确良的裙子,一件是那根天水碧的发带。
最后是那个军绿色的斜挎包。
的确良的裙子和军绿包这自不必说,只是那根的发带,倒是别有意味。
闲暇里,总见得她将发带仔细清洗了晒干,然后放在手里细细地看,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品。
别人问她做什么那么看一条浅青色的头绳,温瑜便很认真且有耐心地解释:“是天水碧。”
陈庄里的人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里,不大能便辨认得出来究竟天水碧与浅青色有何异同,也搞不懂头绳为什么不叫头绳,而叫发带。
只是能从这事上窥得,温瑜是个讲究的女人。
讲究的女人温瑜,一生都没有嫁人。
那个从前送她天水碧的男人,在大城市成了家。温瑜去看过一次,将那条发带归还之后,便再无后话。
温瑜还是回到陈庄教书,祠堂小学里的黑板保不了多长时间,温瑜便一遍遍用墨汁刷上去,粉笔质量也还是极差,一到写字跟擦黑板时,粉尘便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惹得人顿时咳嗽不止。
也有人给温瑜介绍对象,一应照旧都拒了。
她是在退休的时候才回去的,有记者提出要对她进行采访,被温瑜作罢了。祠堂小学被拆了又重建,黑板换成了绿板,说是护眼。粉笔也成了无尘粉笔,下雨天地上不再有泥泞子了。
来了不少新老师,年轻的脸上写着青春跟梦想。
当初被她带去的宝贝稀罕物,的确良的裙子早就不时兴了,军绿包也显得蹩脚局促拿不出手。
温瑜想起当初她这一身打扮在陈庄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今,只能是当作笑谈一件了。
新的时期,有新的稀罕。
温瑜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她的大都市的,她早就对她的大都市不复熟悉了,夜色繁华,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一遇笙歌起,一别笑语停。
想来应是陈年老,等闲轻把浮生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