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小满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她早上六点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忍受着上海十二月份阴冷潮湿的气温,缩手缩脚,甚至来不及等自来水的出水变热,就匆匆洗漱完,化好妆,在冷雨狂风的摧残下迈出了家门。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迟到了,新老板已经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了她将近十五分钟。
张小满气喘吁吁的赶来到约定地点,衣服湿了一大半,却不敢抬头:“不好意思经理,我六点钟就出门了......”
很显然,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解释。新老板一声不出的站在她前面,笔挺的西裤和红底的高跟鞋在雨幕下显得有些机械式的冰冷。
“先进吧。”新老板的声音似乎也带了冬天特有的凉气。
张小满哦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面前的小巷。
这是一条上海老街里常见的小巷子,从大马路上直接小拐进去,里面有两三家住户,许是临近新年,门口堆了很多杂物。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几条蜿蜒的水流在小巷中间流淌着,最终会和进马路边的下水道。
新老板撑着伞,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按了按门铃。
几声过后,里面有人接通了:“谁啊?”
新老板道:“特殊房屋验收公司的,您前几日在我们公司有验收预约。”
“哦,哦哦哦。”通话中断了,很快就有人跑着来开门:“你们终于来了!”
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有些秃顶,还有些啤酒肚,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将两人迎了进去:“我预约了快一个星期了,终于等到了,再过几日我就要移民去美国了,好不容易有人要买,这房子得赶紧卖出去。”
男人身后还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看年龄应该是他的儿子,迎她们进来后,十分友好的朝她们笑了笑。
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不觉令人如沐春风,张小满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新老板收了伞,露出一副无比精致的长相,长眉凤眼,樱桃小口,外加美艳靓丽的妆容加持,每次露面都能让张小满啧啧称赞,“我叫霍观音,是本次为您的房屋做验收的责任经理。本次验收,市场均价,童叟无欺,验收时需要房主在场,验收结束后如果没有其他意见,房主可直接确认签字,之后就可以进行正常的买卖流程。”
男人点点头:“没问题,我就是房主,这是房产证,我姓郑,叫郑源。”
霍观音拿过他的房产证看了一遍,道:“那么,您的房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
郑源咽了咽口水,裹紧了一点他的羽绒服:“我这房子会下雪,你信吗?”
2
信?
这话放在半个月前,张小满肯定不信。房子里会下雪?怎么可能,别说笑了您。
但是现在的张小满可不敢这么说,别说房子里下雪,你就算说这房子里有个千年的老妖精她都信了。
这话,还是要从半个月前她被上一家公司开除说起。
张小满的上一个工作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前台,老板是个好色油腻的中年男人,见她年轻,社会经验少,就想包养她,结果被张小满打掉了大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张小满被开除了。
没了工作的她不敢住市中心了,在网上翻来覆去找了个快到上海花桥附近的老房子,一室一厅,一个月才一千多。虽然地方偏远了一些,但是胜在便宜,而且一室一厅,听起来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张小满二话不说就跟人家签了住房合同,临要搬家之前,房主说要先找一个叫特殊房屋验收的公司来进行交房验收,让她等等。可是张小满这边房租到期,必须得搬了,好说歹说,才劝了房主同意她提前搬进来。
房主犹豫再三才道:“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我这房子其实不干净,我找人家验收就是为了能安心的租给你,你提前住进来,出了什么事别找我。”
张小满病急乱投医,哪里还顾得上干净不干净,于是一百万个愿意的搬了进来。
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晚上她洗漱完,关好灯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借着月光往回走,直觉得床上似乎坐了一个人。
她揉了揉眼睛,打开灯,被子还是平平板板的铺在那,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眼花了,她想。
可是再关上灯,一转身,那床上怎么看,怎么还是像坐了一个人。
张小满有些害怕,不禁想到之前房主跟她说的话。
我这房子啊,不干净!
她吓的顿时汗毛都竖了起来,手指停在开关上,一点一点的,轻轻的,按了下去。
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她控制不住的尖叫出声。
因为她的床上,赫然坐了一个披头散发,没有五官的人!
她连夜逃了出去,找了个旅店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当她接到房主的电话返回房子时,就遇见了她的新老板霍观音。
张小满还记得那天霍观音穿了一身黑色长裙,戴着墨镜,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的不停的冲击着她的世界观。
“你房子里有一个地精,在这里住了一千多年,当年的开发商盖楼的时候虽然找人看了风水,但是没有做法把地精请走,你家这户正巧建在人家的老穴上,它不住你家住哪?”
“请是请不走了,只能供着,做个保家仙也可,不供着这房子以后也住不了人,你是房主,你供吗?”
房主犹犹豫豫:“我家信基督的,不信这个。”
“那没办法,它修了一千多年,已经修成了人行,再有个几百年长出了五官就能成仙了,我们也没胆子碰它,万一得罪了,它命长的很,很可能世世代代报复你们家。”
“这怎么办?!”房主急的团团转,“这也不能往回请,我家信基督,这不是要冲撞的嘛。”
霍观音的目光落在了张小满身上:“那,你要吗?”
张小满张大了嘴:“啊?我?”
房主一看,赶紧道:“对了对了,房子租给了你,要不就你来供着?”
“可是......”张小满支支吾吾的说,“我那个,不一定会一直租......”
“你供着,我每月不收你租金,就当给大仙尽心意!”房主斩钉截铁的说。
张小满顿时被不要房租给收买了:“成啊,我来供!”
验收结束后,霍观音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我听房主说你在找工作?”
“嗯。”张小满点头。
“有兴趣来我公司上班吗?我见你胆子还算大。”她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叫霍观音,是特殊房屋验收公司的经理,现在身边缺个助理,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来我公司面试,上面有公司地址。”
张小满双手接过,看了一眼上面的信息。
“地精很好供,有时间就给他上柱香,没时间就买一箱苹果放家里,在客厅的沙发上放套被褥,这样他就不会成天爬你的床了。”
就这样,张小满在家里供了一只地精。
3
“下雪?”
听完男人的话,霍观音四处打量了一遍,“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年前,有一天晚上忽然就开始下雪,下大雪,我们全家吓坏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足足下了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一早,全消失了,什么都没有,连滴水都没剩下。”郑源一边说,一边带着她们在房子里走动,“这房子是老房子,民国的时候就有了,我爷爷辈就住在这,到了我们这代,本来也是不想卖的,但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不敢住,赶巧女儿去美国读书,我们就想着一块过去,把这房子卖了得了。”
张小满跟在他们身后,随处打量。
这房子是个三层小楼,后面还有个小院子,算是独门独院,虽然年代老了些,但是装修的古色古香,十分耐看,估摸着想当年这郑家,就算不是大户人家,也一定是书香门第。
郑源的儿子不紧不慢的跟在她的旁边,偶尔跟她搭个话。
“这间是书房,以前我爷爷经常在这里读书。”他们停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这里面有个非常大的窗户,窗边有临墙而立的书架,还有老式的办公桌。
“我爷爷年纪大了以后眼睛也不好,我给他弄了副花镜戴,他那时候就经常伸着脖子看报纸,非常有趣,我姐姐就跑到桌子上去,按他的肩膀,不让他往前伸。”
张小满笑了笑。
“冬天的时候天气冷,我奶奶就要在这里起个炉子,爷爷不让,怕一不小心烧了他的书。不过他的身体也特别硬朗,大冷天都能在院子里练太极,现在想想我都觉得敬佩。”
他们继续往前走,郑源在前面说到:“前面的卧室是我和我老婆的,第一次房子里下雪就在那下的,可把我们吓死了。”
那间卧室在最东面,面积比其他的房间都要大上许多,家具都是红木的,连床都是民国时期的能工巧匠尽心雕琢而成,放到现在也是价值连城。
“这些家具都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买家很喜欢,我都核算完了算在房钱里了,不过说句实话,要不是运不走,我真舍不得。”郑源摸着床头的木头,遗憾的说道。
郑源的儿子走到他身边,同样看着这张床,不一会转头看向张小满:“以前我爷爷奶奶住这间,我小时候经常数这上面刻的花,一共有四十七朵牡丹花。”
“四十七朵牡丹花?”张小满看着那上面的花纹,反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郑源听她说话,便看向她。
张小满道:“我说四十七朵牡丹花。”
“什么四十七朵牡丹花?”霍观音问道。
张小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郑源:“郑先生的儿子方才说的啊,这床上的纹路,一共雕刻了四十七朵牡丹花啊。”
郑源顿时瞪大了双眼,一双手颤抖的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裹的更紧了:“小姑娘你别瞎说啊,我没有儿子的。”
张小满忍不住伸出手指向了郑源身后的少年:“那一直跟着我们的这位......是谁啊?”
4
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张小满一脸震惊的抬起头,只见屋顶上忽然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的很快就在地上铺了一层白色。
郑源哀嚎着跑到他们身边:“有鬼啊!真的有鬼啊!”
霍观音撑起伞,顺着张小满指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到你,但你是个冻死鬼吧?”
张小满回过神,只见那少年忽然浑身上下布满了霜花,面色青紫,原本清秀的脸庞也开始变得狰狞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我叫郑齐,字丰和,死于民国三十六年。我的尸体被葬在了北方,走了七十二年才回到这,我想回家。”
5
郑齐死的那一年是抗日战争结束的第二个年头,彼时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被人消化,内战就已经悄然打响。
他所在的部队那时离北方较近,于是就地被调到北方参战,攻打国民党在东北的余部,那一年是郑齐参军以来遇见的最冷的冬天。
部队里大多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寒冷漫长的冬季,外加食物短缺,军队纪律又严,他们没办法去跟老乡要吃的,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行军打仗,时间一长,就跟不上大部队的行进速度,被落了下来。
然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一片树林里,遭受到了国军主力的围剿。
几百人的队伍,遇上近千名的国军,在武器和粮食都极度短缺的情况下他们节节败退,很快就弹尽粮绝,被人围杀殆尽。
郑齐和几个战友侥幸逃进了深山里,没有粮食,不能生火,他们都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在等死了。
于是就在当天夜里,东北最冷的一个晚上,他们凑在一起,围成一个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要是谁没接上,大家就知道,这个人是死了。
就这样,郑齐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冻死在了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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