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看到第78页的时候，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书上。
49岁的叶白掏出手帕想将书上的血迹抹去。
他看的是英文书，上面有行字翻译成中文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恨我的人，翩翩起舞，爱我的人，眼泪如露。”
叶白将书合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片吗啡吞下，用于缓解身体的疼痛。
药瓶空了，明天又该去拿药了。
叶白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时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色风衣、戴电动车帽的男子，手里拎着一盒便当。
是一个送外卖的，名叫任前程。
原本到这里，外卖员和客人的故事就结束了，但任前程却走进屋子里，将外套一脱。
“请假了？”叶白问。
“让同事顶替一小时，你先吃饭，一会儿开始。”
“现在就开始吧。”叶白说，“我怕我很快就忘了。”
任前程熟练地打开门边的一个柜子，取来一个折叠铁盒，里头放着一把纹身专用的枪。
叶白将衣服一脱，趴着躺在沙发上，在他的背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名字。有的地方还有些血迹、红肿。
孙峰、罗小军、黄冰、赵月、王珊珊……
这些名字遍布他的后背，一共有273个。
任前程曾在纹身店干过一阵子。
“今天你要纹什么？”他问。
“纹一个王语嫣吧。”
“王语嫣，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吗？”
“是我二十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女网友，她就叫这名，那时候还是windows95，拨号上网，我们聊了有三年，却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叶白有些遗憾地想。
“吱吱呀呀”的针在叶白的背上插进、拔出。
一个小时后，名字工工整整的纹好了，微软雅黑体。
任前程拍了个照片，给叶白看：“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一直都很赞。”
叶白穿上衣服，从鼓囊囊的皮包里取了500元钱给任前程。
“不要那么多，200就够了。”
叶白是他的老客人，之前的273个纹身都是他纹的。这次任前程只肯收200。
“别坏了规矩，拿着。”叶白执意。
任前程收了钱，看见桌面上有几本金庸的小说。
“《天龙八部》，这是新版的吗？”
任前程拿起书，闻着新书散出来的墨香，他从小就特别爱看武侠小说。
“是的。”
“听说结局改了，王语嫣没有和舔狗的段誉在一起，回到了慕容复身边。”
“舔狗？”叶白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不是很明白。
“网络词汇，说的是一人特别卑微地爱着另一人。”
叶白笑了笑：“要是喜欢，这书你先拿去看。”
“哪有时间，要干活的。”
“上次有听你说起，你父亲承包了十几亩鱼塘，你怎么没有考虑去帮他？”叶白问。
之前聊天的时候，任前程曾说起自己的父亲任志鹏是养鱼的。
“等历练够了我就回去。”
任前程送外卖是为了学习外卖企业、实体商铺的一些经营模式，将来回老家开个外卖站，加工烹煮自家的鱼，给方圆十里的村民送餐到家。
他略有些不舍地将书放下，将风衣穿好，电动车头盔戴好。
“我明天再来。”他拉开门。
“周末我有点事要做，下周三再过来，可以吗？”
“好的，下周三见。”
等任前程走后，叶白从桌上拿起一根烟，点燃的那刻，想到医生说的话：“吸烟是有害健康的。”
抽了几口，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晚上九点半。
叶白将手机打开，点开短视频软件里一个叫作“黄冰”的主页账号。
黄冰在网上有1000万粉丝，是一个顶流网红。
她和网友聊天、唱歌、跳舞。
在线的网友很快到达了10万人，弹幕上网友的评论刷了起来：
“女神好漂亮，想看骑摩托舞。”
“来一首社会很单纯。”
“你是不是99年的啊，昨天刷微博有人说你是92年的。”
“你是不是有个男友叫潘冬瓜？”
各式各样什么评论都有。
黄冰一一耐心解释：“没有啦，只是我的一个粉丝”。她声音甜美，脾气也好。
屏幕上出现了一艘“大火箭”，这个虚拟礼物价值520元。
“叶大哥你来啦，今天这么早。”
礼物是叶白刷的，他关注黄冰有九个月了。
他是看着黄冰从几千粉丝涨到顶流的。
黄冰换了一首背景音乐，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
这是她和叶白之间不必说的约定，她知道叶白特别喜欢听这首歌。
“繁华色彩光影谁不为它迷倒，
笑眼内观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
叶白捂着微微疼痛的胸口，听着歌，笑着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直播看着。
1
“在80、90年代，粉丝想见偶像一面是很难的，她们要掐准时间看电视，通宵排队买演唱会的票，买磁带，家里贴满偶像的海报。”
这是一个八十平米的老板办公室，装修豪华，落地窗可以看到一线江景。
姚老板站起身，一面说着，一面用食指扣下一列百叶窗。
百叶窗外是近一千平米的办公室，有工作区，隔了八个房间，镁光灯的照射下，里面坐着八个男女网红。
有人直播、有人带货，更有几十个工作人员里外忙碌着。
“在过去，粉丝对于偶像是仰慕的，偶像是高高在上的，可现在呢，遍地都是网红。偶像做了网红的事，网红想成为偶像，都要靠粉丝。粉丝成了大爷，粉丝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为什么要关注你，看你那十几秒的视频，网红们是要求着粉丝关注，施展浑身解数，难啊。”
姚老板叹了口气。
“姚老板，您找我来不是为了诉苦的吧？”
圆十二朝沙发上一靠，微微一笑。
“听说你可以潜入他人的梦境？”
“是有这个实力。”
“那太好了。”姚老板兴奋地搓搓手，“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说，粉丝和偶像的互动很重要，特别是见面，过去公司会定期安排福利，抽一个粉丝和偶像一起吃饭、拍照、看一场电影什么的。
“这一届的粉丝太难带了，必须推陈出新。”
“您是想让偶像通过盗梦进入粉丝的梦境，完成一次奇妙的精神之旅？”
“对。”姚老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可是轰动全城的新闻。
首先，他要抽一个粉丝，从直播间刷礼物的前100名粉丝里挑一个。
再来，广告词他都想好了，“绮梦之旅”。
在梦里会发生什么？粉丝可以和偶像一起漂流太空，打造最奢华的金砖城堡，穿越到千年前……
他会全程直播，各大广告商投来广告，卖枕头的也行，卖奶茶的也行，这一波操作就是血赚。
“姚老板。”
“姚老板！”
圆十二大叫了两声，姚老板才从“白日美梦”中回过神，诚恳地说：“特别想和你合作。”
若是换在过去，这样掉在钱眼里的梦她是压根不会接的。
不过现在不同，面前的姚老板有实力、有人脉，这样的人一定能够帮到我，圆十二想。
“说吧，这样一次的盗梦你们开价要多少？”
“不要钱。”
“不要钱？”姚老板一愣。
“对，只要你在一年以后，答应帮我做一件事就行。”
“什么事？”
圆十二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书：“具体什么事现在不方便透露，但那一定不违法，也不要你花费金钱，可你必须用尽全力帮我做到。”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姚老板思索了一会儿，在协议书上签了名。
“合作愉快。”他伸出手。
圆十二问说：“这次你力推的是哪位偶像？”
“黄冰。”
她是姚老板手上最炙手可热的签约艺人。
2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叶白到了一个叫作撩阳的小城。
天色渐黄昏，他在车站拦了一辆摩的：“去清明山。”
“大哥，这么晚了还去山上看人？”
“今天是她的生日。”叶白抓着手里的红色帆布袋。
摩托车驶过城中心，二十多年了，撩阳已经变了样。有家包子铺开着，飘散起白色的炊烟，他停下车买了个包子，虽说还是酸菜馅的，味道却不似当年。
抬起头，二楼有些陈旧的霓虹灯招牌亮起，写着“天天网吧”。
他从没去过这里，不过住在他心中的那人在这网吧度过多少个通宵。
摩托车继续开，三十分钟后到了清明山下。
“老板，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摩的佬擦了擦汗。
叶白付了二十元，那摩托车“嗖”的一声开走了。
叶白抬起头，清明山不高，夕阳下，山上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这是一座坟山。
他朝山中行，台阶上有编号，“235”，他在那一堆数字标牌上寻找。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走到一座墓碑前，是用大理石砌的，上面写着一个叫“石丽”的名字，生于1973，死于2016。
叶白坐下，他掏出手帕想擦擦墓碑，墓碑很干净，旁边还放着一束鲜花。
叶白从红色的帆布袋里拿出两罐咖啡，一盒奶油蛋糕。
这是石丽最喜欢吃的喝的，叶白想起过去与石丽的每次约会，他似模似样地准备“美式下午茶”——两罐咖啡，一块蛋糕。
他们会打开随身听，一人一个耳麦，听张学友的歌，《吻别》《想和你去吹吹风》《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
这个死去的石丽，是叶白的初恋。
叶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头有邮票，有很工整的英文字。
送件地址是美国纽约，寄件地址是撩阳，寄件人是LiShi。
打开信，是中文手写的，字体清秀，开头写道：“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有件事想了很久，还是要告诉你，你听听就罢……”
在1994年的时候，叶白赶上第三次移民潮，去美国打工。
“等我三年，赚够了钱，我会回来娶你。”他对石丽说。
叶白去了美国。
那时候刚有了网络，撩阳小城开了一家“天天网吧”。石丽每天晚上都在网吧泡着，下载了MSN，取了一个叫作“王语嫣”的网名，叶白的网名是“慕容复”。
两人跨洋用网络维系爱情。
等了三年，叶白回来过一次，待了一个多月又要走，留下一句话：“可以再等我三年吗？”
这一次，石丽不想等了。两人分手。
信封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那相片中的女人穿着白衬衫、长裙，一脸灿烂的笑。
照片中的石丽和女神黄冰长相有七分相似。
“生日快乐。”叶白擦了擦泪，对着墓碑说。
3
24小时后，黄冰上了热搜。
关键词被营销公司用上了“我和女神的亲密接触”“黄冰今晚是我的”等等。
大大小小的网络博主纷纷解读这个事件。
做财经的博主解读说：“客观分析一下这次盗梦，黄冰赚了多少钱。”
心理专家博主解读说：“真的有催眠入梦的说法吗？让我来告诉你。”
法律界的博主就很有意思了，他们提出假设：“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粉丝到了黄冰的梦中，对她不轨，那么这样粉丝构成犯罪吗？”
“精神幻想算是侵犯吗？盗梦又是否合法？关注我，我将为你一一说明。”
第二天清晨，黄冰收工回家，家楼下站着一人，穿一套C牌卫衣，一双很亮的运动鞋。
“冬瓜，你怎么来了。”黄冰诧异地问。
这个叫潘冬瓜的男人正是黄冰的丈夫，住在外地一个小县城。
“我看了新闻，说你要到一个粉丝的梦中，这危险不危险，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潘冬瓜很担心，他坐了一夜火车赶来，看到妻子，去拉妻子的手。
这时一辆宾利轿车开来，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女的，这女的是姚老板公司的另一个主播，与黄冰租住同一栋楼。
黄冰快速放开了潘冬瓜的手。
“黄冰，这么晚了你还没上去？”
女主播有些想炫耀，这宾利车的主人是她的追求者。
“这是你朋友吗？”女主播狐疑地打量着潘冬瓜。
“我……他……他是。”
黄冰看着潘冬瓜，尴尬得涨红脸，说不出话。
“我是她的粉丝。”
潘冬瓜说，而后掏出手机：“女神，我能和你拍张照吗？”
两人对着镜头，潘冬瓜按下快门。
他看着黄冰那身价值万元的赞助款衬衫，自己的衣服鞋子都是特意买的，可却差了两个“零”。
拍完照，潘冬瓜说：“我会去现场看你的盗梦直播。”
黄冰和女主播朝小区大厅走，她回头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
潘冬瓜站在原地和她挥了挥手。
到家后，黄冰往沙发上一躺，拿起手机，期待潘冬瓜能发一条信息，她又很矛盾，想着还是什么都别发了。
她回想起当初第一次去姚老板公司面试的情景：
1992年，农村户口，有个丈夫叫潘冬瓜，在家务农。
姚老板看完简历又看着她：“翠花，你是来面试保洁员的？”
“我什么都能干。”她期待的是一份月薪三千的工作。
“我看你这形象可以。”
姚老板打开手机，用了美颜，瘦脸，磨皮，对着黄冰一照，一眼赌定这个女人，网友是会喜欢的。
姚老板给黄冰开了一份八年的合约，保底月薪二万。前提是，必须隐瞒婚姻。
黄冰被一步步包装上位，先是蒙面纱出镜，承诺粉丝破十万露脸，上了舞蹈速成班，跳了几支舞。
去了冰岛，在著名的1973年飞机残骸上念出：“我们一生会遇到8263563个人，打招呼的有39778个，和你熟悉的会有3619个，而和你亲近的只有275个，只可惜那些人最终都将失散在人海。”
去了希腊，在圣托里尼蔚蓝色的大海中浮出水面，说着“我想与你星辰大海”。
气质女神这一形象逐渐生成，她原来的身份也被一步步隐藏。
出生日期改成了1999年，和丈夫潘冬瓜商量必须将已婚之事隐瞒，二人只能是“粉丝”的关系。
她和潘冬瓜说：“等我八年，到时候我们就会很有钱。”
她穿上了各式潮牌，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她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开始是理直气壮，你看，我赚钱了。
后来是愧疚，对不起，让你委屈了，要你隐瞒我们的婚姻。
再到最近，黄冰往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多，却有了一种私心极重的念头，希望能用钱堵住这个秘密。
几个月前她第一次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到如今，这个问题她在脑中想了几十次了，逐渐规划成型。
人在不知不觉中，都会变。
“好累，先睡吧。”黄冰想着，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
4
礼拜三的中午，任前程和几个送餐小哥坐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喝北冰洋、吃猪脚饭。
任前程有点不开心，刚才一单送餐迟了几分钟被客人投诉了。
几个快递小哥正在安慰任前程，他们唱起周杰伦的《稻香》。
这时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递上一张名片，他是个律师。
“不会吧，送餐迟了，客人要起诉我吗？”
“不是这事，借一步说话。”
二人去了一家咖啡馆，律师问任前程：“你认识一个叫叶白的男人吗？”
任前程说认识，有九个多月了，他经常会给叶白送餐，他还接私活帮叶白纹身。
律师告诉任前程一个很遗憾的消息：“就在昨天，叶白死在家里。”
“死了？”任前程心中一咯噔，有点接受不了。
“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九个多月前，叶白被检查出患有恶性肿瘤，已经是晚期，剩下两三个月的命。
医生的原话是：“想做点什么就去做吧，定期来拿药。”
医生开了一些用于缓解疼痛的吗啡，这是特殊药物，必须一周一领。
叶白有钱，回到家，吃好喝好，这样一活就是九个多月。
“已经很不错了。走的时候是睡着的，没有痛苦。”律师说。
“哦。”任前程愣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毕竟相识一场，“替我慰问一下他家里人，葬礼的时候通知我，我一定到场。”
律师说：“叶白父母早走，他没有家人，他有和我交代，把他的遗产全部转交给你。”
我嚓。任前程心里一惊，心想难道我这是要一夜暴富了吗？
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任前程缓缓打开信封，有点激动，不过信封里只有一张“盗梦4分钟的门票”。
“这是啥玩意？”
“这就是叶白的全部遗产。”
叶白被抽中成为和女神黄冰共度一梦的粉丝。
这九个多月，叶白花钱如水，积蓄早没多少，最后一笔钱花在身后事上，剩下的只有这张盗梦门票。
“叶白特别嘱咐，希望你能替他去完成这次梦境之旅。”
“哦……好吧。”
“对了，叶白的葬礼安排在一周后。”律师说完就匆匆走了。
出了咖啡馆，律师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从包里取了个日本漫画怪叔叔的面罩戴上。
开了手机直播，压低声音，对着在线的365个粉丝说道：“今天怪叔叔又来爆料了，你们想知道和女神黄冰共度一梦的粉丝是谁吗？”
三日之后，这场盗梦之旅在全网络同步直播。
场景选在一个仿欧式的古堡，一辆写着“永丰好南瓜”logo的南瓜马车缓缓驶来。
从马车里走下两人，穿着大logo外卖服的任前程和一身潮牌赞助的女神黄冰。
进入古堡，下方是一排排座椅，上方有个礼台，一个神父站在台上似模似样地说了一段话。
“黄冰，你愿意进入任前程的梦境吗？”
“我愿意。”
“任前程，你愿意让黄冰进入你的梦境吗？”
“来吧！”
“好！请二位新人，不……二位入梦者喝下这杯原产地法国的火烈鸟牌红酒，我宣布，盗梦开始。有请入梦师——”
圆十二提着一个大大的皮箱走上台。
神父说了句：“请你们在北欧皇室专用的尼古拉斯特休闲椅上入座。”
圆十二心想，这也是够了啊。
她打开皮箱，取出三顶盗梦用的头盔，分别为黄冰、任前程带好。
她自己戴上那顶嫩黄色的头盔，按动头盔上的一个开关，头盔智能接受、组合佩戴者的脑电波信息。
5、4、3、2、1。
随着“呼”的一声，三人同时睡去。
在现场三百人、全网一千多万在线网友的观看下，圆十二、黄冰共同进入了任前程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