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鹿达以为女人要走了,咚咚声却带着活泼的声调来到卧室门口。
“三百。我和你爸说好的。”
“……”鹿达带着困惑的表情抬头。
“钱啊?”女人眨眨眼,弯腰捏了下在凳子上呆坐着的鹿达的耳朵。“陪你爸爸睡觉的钱。”
鹿达恍然,他站起身,手在衣服和裤子的口袋摸了下,然后打开自己的书包,从夹层里掏出一百块。接着打开衣柜,在衣柜角落的盒子里又拿出同样的两张。
女人拿了钱,顺手揣进自己的手提袋里,手提袋是半透明的,里面能看到那条玫红色的文胸。她对着鹿达摆了摆手,然后咚咚地离开了。
大门关上时,鹿达脑子里一直想着一句话。
“衣服下次还你吧。”
下次。
鹿达一边洗碗一边想着这句话,这个词,连他自己都没注意。
自那天起,鹿达等着女人来还衣服。
父亲没再招过妓,但饮酒却越来越凶。鹿达买的牛肉一直在冰箱里,直到散发出一种尸体的味道。某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解一道数学题,星光透过窗子印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种带着丝丝凉意的光。他忽然明白,女人再也不会来了。
那天晚上鹿达睡得很早,他梦见了一片湖水。一只独角兽站在岸上,影子紧贴着湖面,没有一丝丝涟漪。湖水中有白头山和振翅的巨大飞鸟,大雪弥漫,从湖心落入湖面。
晚上六点钟,那个女孩子又来了。
今天她穿着一件手工编织的小外套,下身是短裙。她伸出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份猪排饭,从右手边柜子里拿出一瓶茶类饮料。
鹿达躲在卖纸巾的货柜后,透过货物的间隙看见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到收银台。
如若没有看见女孩嘴角的伤,那这天本来也该是平淡无奇的。可看到她那处伤口还在渗出细碎的血珠,他便情不自禁地来到女孩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卷卫生纸。
这个场面确实不怎么浪漫,先不说女孩子手里拿着猪排饭和饮料,即便是递纸巾,也应该是装在迷你包装里的那种,而不是巨大得像是从公共卫生间里匆忙偷出来的廉价纸卷。
鹿达想了想,收回了手,他只觉得手中的纸变得烫人。就好像十岁那年从邻居树底下捡了苹果,却被邻居当场撞见。虽说他本就打算把那苹果给邻居,但被那种怀疑和讥讽的眼神看过之后,鹿达只觉得手里的苹果是一块烙铁。那一瞬间他想扔掉那个苹果,连同手掌,连同手腕,连同整条手臂都扔在那儿,自己带着剩下的残躯逃走,再也不要回来。
就是那种感觉。
然而。
在鹿达略带困惑的目光中,女孩弯下腰,将猪排饭和饮料放在地上,然后微笑着接过鹿达递来的纸卷,扯下一小块擦了擦嘴角。
鹿达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雨了,狂暴而有力的雨。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他的掌心,他感觉无比愉悦,就如此刻。
那天女孩掏出回形针固定的钞票付款后,没有买包装袋。她抱着猪排饭、饮料和那个纸卷坐在连锁超市的小吧台上吃起来,并且在吃饭的间隙不断地看他。她的目光流露出温情,黄昏的日光被窗户挤扁,又在女孩的脸上舒展开来。
他下班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有出来,他在连锁超市门口呆立了会儿,街道上已经没什么车了。
要是白天也能这么安静就好了。
他想着,然后走下台阶。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回忆着那个笑容,没有注意到月亮升起,大地开始变得洁白。
鹿达没有童年。
他感觉自己似乎生下来就那么大了,一只手能提起米袋,坐公交车也未买过半票。家里永远寂静无声,除了父亲酒后的鼾声或者清醒时的叫骂,他很少听到别人和他说些什么。
他上学,没有同龄人和他做朋友,因为他从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