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婚礼在村里办得很隆重,外公外婆特意给小姨打了一大车漂亮的家具陪嫁,还给了小姨一笔丰厚的压箱底钱。
结婚那天的小姨化了好看的妆,头上别着一支大红花,戴上红盖头的小姨被舅舅背上婚车,晃来晃去的红盖头藏不住新娘子的娇羞和喜悦。
半年后,小姨被男人送了回来,连着退回来的,还有那一车漂亮的陪嫁家具。
据说小姨去男人家三个月后就开始发疯,男人开始嫌弃小姨,对她一点都不好,小姨经常打电话给外公外婆告状,然而外公外婆都劝慰小姨要忍耐之类的。后面男人开始动手打小姨,小姨经常鼻青脸肿地跑回家,外公外婆还是劝她要忍耐,要体谅老公,然后又把小姨送回去。大概在农村,丈夫对妻子的责骂和家暴并不算什么大事。
小姨和娘家能够忍耐男方对小姨的家暴,但是男人最终还是忍受不了小姨的疯病,男人坚持离了婚,把小姨送了回来。
接下来的两年里,小姨又被嫁过两三次,不是小姨自己跑回来,就是被男方送回来。小姨像只皮球,被人踢回来又踢出去。从这一家又到那一家,又像一只别人屋檐下临时筑巢的燕子。
她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也许只有嫁出去,这块心病才算解除。
三
那几年我们农村里出现了一些专门把女孩子介绍到外省结婚的中间人,男方在敲定结婚对像后,会痛快地支付一笔丰厚彩礼给女方父母,中间人会在中间抽一笔中介费。这很像一笔生意,像是拉皮条,又像是拐卖人口。唯一的区别是,这都是双方自愿的。
外嫁的省份主要有江西、云南、贵州等地,都是一些比较贫穷的农村。据说因为当地彩礼的行情高到吓人,导致这些穷山村里的男人们很难娶到老婆。这些光混们发现外省一些地方彩礼很低,娶外省老婆成本远低于本地老婆。于是,就催生了这一个特殊的婚姻市场。
但是,仍然很少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到外省,因为那些光混都是来自贫困的农村,山高路远人心险恶,一般人家不愿意女儿嫁出去受苦。
那些愿意嫁到外省的,都是一些家里非常穷,或者女方外貌条件太差,又或者年纪太大,都是一些在本地没有婚姻市场的女人。
小姨也被中间人介绍嫁到江西了。远嫁意味着什么,妈妈心里知道,外公外婆舅舅其他姨们都知道,但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小姨一直像一个烫手的洋芋,等待着某个不知情的接盘侠来把她接走,也许越远越好。
去江西的前几天,我妈特地接小姨到家来里玩,我那天放假回家,她站在窗台边微笑地跟我打招呼,阳光照射在她胖胖的脸蛋上,笼罩了一层慈爱又柔和的白光,我觉得她很像弥勒佛。那一瞬间,我觉得小姨不再是那个拿着菜刀追赶外公外婆的疯子,她的病也许好了,我心想。
吃饭的时候,我妈在饭桌上唠唠叨叨地嘱咐小姨,去江西婆家要勤快一些啊,要主动做家务啊,要对老公好一点啊,她嗯嗯地答应着,很温顺的样子。
几天后,小姨背着自己的行李跟着介绍人到了江西。
刚开始的一年里,小姨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经常会在电话里说她想回家,当然,无一例外的,大家还是劝她要忍耐。大约小姨每说一次要回家,外婆家都要忧虑一阵。
但是现在小姨想自己回家没那么容易了,山高路远,小姨识的字不多,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她连火车都不会坐。
后来,舅舅把外婆家的座机停掉了,但是小姨会打到隔壁家座机电话去,还是经常说着想回来的话。再后来,邻居家座机也停了,大家都流行用手机了。
没有了座机,小姨就打不通电话,小姨跟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几年后,小姨被当成失踪人口从外婆家的户口本上撤了下去。
慢慢的,小姨在大家的心中,像是一个被创口贴封住的伤口,曾经血腥疼痛的伤口,隐藏在创口贴下渐渐好了,没有人再记得这里曾经流过血,曾经疼得龇牙咧嘴。
四
十几年过去了,小姨杳无音信。我妈偶尔提起小姨,总是说:她要是在外面死了就好了,我宁愿她早死了,这样她再也不用在人间受苦了。
我毕业工作后,每次在大街上看见衣衫褴褛的流浪女人,都会联想到可怜的小姨,小姨是否在疯病发作后被婆家赶出去,又是否被转手卖了几户人家,又是否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流浪?
十几年过去了,也许在大家的心里,她早就饿死或冻死在某个街头了。
除了外婆。外婆是一个很迷信的人,她信佛,也信一些算命大师。外婆每年都会找所谓的算命先生给小姨算命,每次算命先生都说小姨还活着,外婆对此深信不疑。
去年过年我弟弟结婚,80岁的外婆见到了我82岁的奶奶,奶奶是外婆家那个村里嫁出去的女儿,两人年轻时就相识,老姐妹一见面聊得很畅快。我听见他们聊到我小姨,外婆笃定地说:我小女儿没死,算命的都说她活着,她就一定活着!
算命先生真的算准了。
今年三月份我回了一趟老家,有一个邻居在市里派出所上班,我妈站在门口跟他打听如何办理残疾人证件的事,我插了一句嘴:是谁要办残疾人证啊?我妈立马向我偷偷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