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丢失了二十六年的纽扣

2017-11-27 20:37:07 作者:秦岭边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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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马万良要出摊的时候,发现自己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他会找到这颗扣子,把它再紧紧地缝上。或者,找一颗相似的扣子替代。再或者,另外找一件衣服来穿。

马万良也没有几件衣服,但他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地。换下来的脏衣服,他也会及时清洗。可那一天,他硬是没有找到可以换的衣服:接连几天的秋收,比几天时间更久的秋雨,泥里土里地挖抓,摸爬滚打,除了这一件衣服还干净,别的都已经脏了。

也可能是心情太差吧。早晨给瘫痪的娘盛饭到床头,再回过身和自己的傻媳妇吃饭时,傻媳妇又哗哗地尿了裤子。给傻媳妇换完裤子,他才吃饭,洗刷。他承认,他累了。

就这一回吧,马万良想。晚上了就把扣子补上。

到晚上,洗衣服做饭,收晒在院子里的玉米,马万良忙得脚不沾地。马万良把扣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洗的衣服没有干,马万良无奈又穿上了缺一颗扣子的衬衫。已经这样穿了一天,再穿一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马万良的衬衫缺了扣子,马万良的裤子破了一个小洞,吃饭溅到了油渍,等等,马万良也慢慢地习惯了。

马万良是一个瘦小干枯的男人,一条腿有些小毛病,这让他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喝醉了一样。他本身长相也老气,从出生就没有年轻过,活像一个皱巴老头儿。再加上整日风吹雨打,不是熟悉的人,以为他快五十岁了也有可能呢。加上一个瘫痪在床上,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的老娘,马万良过得有些辛苦。

辛苦归辛苦,马万良还算自爱。他从来没有让谁家看不起过:邻里乡党谁家有红白喜事,旁人随多少钱的礼,他也随多少。偶尔借了别家的东西,如果是米呀面的,他总是低借高还,如果借的是使唤的家当,他会还的时候给人家擦得干干净净地。他还为人慷慨。只要能帮到别人的,他会尽力去帮。临近的人修鞋子,他从来不收钱的。不就是费个功夫么,马万良厚道着呢。因为这份厚道,年长的人称他为小马,年轻的尊称一声老马。小马也好老马也好,马万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不到腿短了,他感觉自己和别人一样了,觉得脸上有光呢。

这一切都是娘教他的。娘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品行很重要。咱可以穿得不好,但一定要穿得干净整齐。咱可以吃得不好,不饿就行,不能亏欠了别人的。娘的教导是其一,其二是,马万良在镇上有一个修鞋的摊子。他又勤快,除了收庄稼,天晴下雨从不间断。因此,马万良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多少,这又让人们不能小瞧他。

马万良在村里留下了好名声。

马万良很爱惜好名声。就拿穿衣来说,别的修鞋人都是油渍麻花地,在街边尘土飞扬里坐着,被一双双臭鞋子熏着,讲究什么呀?他们说。马万良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不管别人是否瞧得起,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呢。他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地,每个扣子都扣得严肃整齐。大夏天,别人打赤膊,穿短袖,他依旧穿着长袖,依旧连风纪扣都扣得整整齐齐,哪怕汗流浃背,衣衫上留下白色的汗渍。也会有人惑:这人是不是傻呀?马万良不傻,他就是老实了一点,古板了一点。

修鞋的时候,别人把臭脚伸到他面前,脱下鞋子,不能让他贬低自己的职业。这也让他修鞋有了很好的口碑:人们总说:到跛子那里修鞋,放心。

但这许许多多,都是娘教的。马万良自己,真的是一个老实人呢。

马万良没有想到,娶了媳妇后,会这样累。媳妇牡丹是一个傻子,虽然长得红红白白地,除了一边脸有些歪,嘴角有一些抽。马万良本来不愿意讨一个傻媳妇,但他娘说:你都三十岁了,再高不成低不就地,一辈子打光棍,断了你马家的香火,娘死都不得闭眼呀。

马万良有马万良不愿告诉娘的话,这老实人唯一在这一点上和娘有异心。他自己残疾,却不想娶一个残疾的老婆,无论智商还是身体。他想娶一个健全的人,哪怕是二婚的,带着娃娃都可以。这些年下来,别人倒是给他介绍过两个这样的主,但人家看到他的腿,再见到他瘫痪的娘,就没有了下文。

马万良想,要不就这样守着娘到老吧。但娘这样说,他再没有后路可以退了。其实,娘看他看得透透地。娘何尝不希望儿子如愿?否则她也不会宽容他单身到三十岁了。好吧,听娘的话,马万良娶了这个傻媳妇牡丹。也就是牡丹傻,不然,谁会嫁给他马万良呢?村里多的是光棍,还是健全的人呢。这也多亏马万良的好口碑和他修鞋攒下的钱呢。

娘知道马万良的辛苦和心累。娘说:不看眼下看以后呢。等牡丹给咱家生下一儿半女,咱日子就有盼头了。这些年,娘瘫痪在床上,却掌控着家里的经济大权,马万良挣的钱除了日常费用,全都交给娘的。娘这样说,自然有她的底气。

但马万良的盼头还没有来,羞辱先来了。

傍晚马万良收摊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傻媳妇牡丹脱了大白屁股,蹲在街边撒尿。几个放学的小学生看见了嗷嗷地叫着,笑着,朝牡丹扔着小石子。牡丹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把裤子提起来。

马万良一张脸涨红,像泼了猪血。

孩子们中,有一个是邻里的男孩严小淘。严小淘的妈此时走过来,拉住小淘打了几下屁股,对马万良说:小马,以后让婶子把牡丹关起来,光天化日,多难看地,别把孩子们教坏了!!

马万良唯唯诺诺地答应:好哎,好哎。

严小淘的妈原来一直称呼马万良都是“小淘他叔”的。这是她第一次把马万良称小马,马万良有些隐隐地不安。

马万良从此出摊的时候会把牡丹关在家里,并叮嘱娘多和牡丹说话,拉拢住牡丹。

但牡丹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安心陪一个瘫痪的垂暮之人静坐呢?牡丹要出去,娘好言好语她听不进去,心里像长了草。娘一只手怎么拉得住牡丹?马万良家院墙并不高,牡丹大板凳上摞着小板凳,翻墙就出来了。

获得自由的牡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见人就乐得咧着嘴哈哈笑,有时候会流下口水来。总是会有人对牡丹感兴趣,大多数是失去劳动能力,皮松肉糙,混吃等死的老太太们。她们会问牡丹:牡丹娃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家男人叫啥名字?牡丹说:老马么。说这个也能让她乐呵呵地,她脚步不停,还要继续往前去。那些老太太拉住她,把手里的瓜子给她,让她陪她们聊天。瓜子的诱惑使得牡丹留下来,和老太太们在一起。老太太中的一个,忍耐不住,终于问起牡丹,她和马万良在床上的那点事儿来。牡丹毫无禁忌,畅所欲言。牡丹比划着,马万良胯下的物件尺寸,怎样和她有媾和之事。马万良会一连声地叫她:牡丹儿,牡丹儿,亲亲的牡丹儿。

牡丹模仿得绘声绘色,老太太笑得老泪纵横。她们在牡丹的描述里,重温她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某些时光,获得畸形的满足。

马万良开始只知道牡丹翻墙的事。但他没有能力加高院墙,那不是他能做的活儿。 他想,翻就翻吧,牡丹爱脱光屁股就脱吧,谁看不惯就让人家骂去吧,他总不能整天守着她,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等马万良知道牡丹的疯言疯语,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了。总有人怀着复杂的心理,向马万良问起:马万良,你家亲亲的牡丹儿呢,今天没有跑出来?

是的,越来越多的人直呼他的名字:马万良。这让马万良心里难受,又说不出什么原因。马万良如果脑子好用,他会明白,人们的戏谑,告诉了他一个真相:他终究是和他们不同的,他没有能力和他们平等。如果他能够想到这一点,他就会知道自己心里最恐惧的根源在哪里了。好在,他想不了那么多。马万良只是难堪地笑着,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即便这样,马万良也没有和谁翻过脸,他总是笑着再笑着,笑到两个腮帮子酸痛。

秦岭边的小镇
秦岭边的小镇  作家 秋已渐至所有的热爱 如夏风云停雨歇整个山谷疲倦 寂静 空旷 安宁我的心 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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