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终于停了。但它把西边的乌云带了过来。天下着小雨,雨声淅沥,柏油马路仿佛裹上了一层保鲜膜。人们行色匆匆,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路,怕湿泥溅到裤脚。打着伞的人们,刻意的用伞遮住了脸。五颜六色的伞在人行道上互相碰撞,雨在伞上跳舞。人群互相推搡,刻意的躲闪。李威骑着一辆红色电动车冲进人群,把水泄不通的人群冲成了一片散沙。他身穿黄色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安全帽,印着美团外卖。他必须在五分钟之内把外卖送到,否则客户就可以投诉他。
雨滴不断拍打着李威的安全帽,落在帽子上的雨滴被风吹到了一起,汇聚成了一条细流,沿着帽子两侧一直流到了李威的脖子里。李威伸手挠了挠脖子,用肩膀蹭了蹭脸颊,继续向前开。前方有一处水洼,李威直接冲了过去,溅起的水花犹如喷泉喷向了两边。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来电铃声催命一般环绕在李威耳边,已经盖过了人行道上的谩骂声。
到了小区门口,李威掏出手机,十个未接来电,都是妻子打的。他看了眼手表,已经超时十分钟了,没有给妻子回电话,只给妻子发了条微信,顺手从箱子里摸出一份麻辣烫,没有看上面的订单信息,匆匆上了楼。
开门的大姐约摸四十五六岁,一脸怨念,夺过李威手中的麻辣烫,一句话没说,回了屋子,摔上了门。李威来不及道歉,一句“对不起”从嘴边溜了出去,声音很小,很快消散在空荡的楼道里。
李威送了一年的外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客户,他早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冷眼相对。无论别人对他的态度是冷漠,还是愤怒,他总是把这些责任归咎于自己。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化,身份低微,脑袋不灵光,嘴也笨。
他一边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拿出手机。看到微信那一刻,瞳孔好像被什么拉扯变得很大,充满了整个眼廓。
“女儿丢了”。
李威颤抖的左手在键盘上来回滑动,不知道想要发什么。右手在电梯按键周围点来点去,找不到下楼键。
电梯就像是一个千斤顶,不紧不慢的往上爬。李威右手一直敲打着下楼键,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李威抱起箱子,没等门全开,就冲进了电梯。突然,大姐家的门也开了,她冲了出来,用手挡在了电梯中间。
“我点的不是这个。”大姐拎着麻辣烫,站在电梯门口。
李威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隐约看到了塑料袋上的小票,地址确实是错的。他突然变得恍惚,轻轻地把箱子放了下来,把头埋进箱子里寻找另外一份麻辣烫。电梯门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开开关关,夹着大姐左忽右晃的。
大姐一脸不耐烦,催着李威:“你能不能快点啊?”
“您稍等。”李威回道,从箱子里拿出了另外一份麻辣烫,由于道路颠簸,这份麻辣烫已经洒得面目全非。李威没有把麻辣烫拿出来,而是起身去道歉,一边鞠躬,一边说着“对不起”。
“太对不起了,是我疏忽了。您的那份麻辣烫洒了。我再帮你点一份吧?”
“你自己看看几点了。”大姐声音拉高了几个分贝,十分刺耳。
李威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上9点20。乌云散落在漆黑的天空中,像一张张恶魔的嘴,要吞噬了这大地。他想到了女儿在乡间迷了路,摔倒在玉米田里,被足足高于她两米的玉米秆划伤,被蚊虫叮咬,被毒蛇缠着腿。想到这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球要从脑袋里跳出来,血丝像乱了的毛线遍布眼球,浑身发抖,塑料袋被震的发出“嘶嘶”的响声。
大姐看见李威模样,被吓的有点说不出话,小声咳了一下,这才惊醒了处在噩梦中的李威。
“对不起对不起。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差评。”大姐一看李威回过神,刚刚如似恶鬼的神情全无,立马提高了嗓门,占据了主导地位。没等李威说话,转身就要进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看我陪您钱怎么样。原价陪您。”李威赶紧伸手把住门,不料门关的太快,一下夹住了他的手。门就像碰到了皮球一般,缓冲了一下,又被弹开了。李威手被夹的发紫,他想到了女儿摔得浑身发紫,疼痛就变本加厉的来了。
女儿到底在哪?他现在只想给妻子打电话。
“原价?我这白等了一个小时,没吃上饭,就原价赔我?”
“双倍,双倍。”
大姐松开了门,眼睛白了白李威,没好气的说了声:“行吧行吧。微信转账啊?”
“行,没问题。”
李威展开褶皱的单子,一共36,转给大姐72。
大姐一看钱到账,拎着麻辣烫进了屋。
“女士。您这份麻辣烫。”李威盯着大姐手中的麻辣烫,声音脆弱如婴儿。
“怎么?还想拿走?”
“对不起女士,真的对不起。由于我的疏忽给您造成麻烦,这真的不好意思。但这份是别人的,如果您拿走了,别人就吃不着了。”
“那是你的事情。送错了就得付出代价。把手拿开。”大姐呵斥道。
“真对不起,还请您理解,把麻辣烫还给我吧。要不我跟别人没法交代。”内心的焦虑犹如洪水卷土而来,面对大姐恶劣的态度,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怒火,水火本来不容,却在李威身体里互相冲撞、淹没、撕扯。但他只能避开不看大姐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点头哈腰,尽量挽回损失。
“你别像个奴隶一样在那丢人。”大姐有些不耐烦。
奴隶?李威脑袋里突然闪过一群半裸男,烈日晒得他们皮肤发亮,身上套着锁链,一个一个勾着背,匍匐在地,缓慢爬行。他们有的爬不动了,一头栽在泥土里,被监管者拖着走;有的爬的慢,被皮鞭抽的小声呻吟;有的为了讨好监管者,给监管者舔脚,舌头上都是泥土;有的爬的快的,膝盖,脚背,手掌都磨出了血,却也怎么冲不出这队伍,徒劳无功。
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耻辱。奴隶们一个个转过怨恨的脸,苦大仇深的看着他,此时李威正弯着腰,低着头,嘴里还念叨着“对不起”,好似跟他说,你就是个奴隶,是个没有尊严的奴隶,是个连底层人都算不上的畜生。
李威心中野火燎原,那点焦虑、愧疚、患得患失、害怕仿佛雨后地上的一洼清水,瞬间被浇灭。他再也忍不住。手握拳,指甲已经深深陷入皮肤里。
“你再说一句?”
“哎呦?我说你怎么了?你一个送外卖还耍横?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威“啊”的大吼了一声,声音响彻了整个楼道,楼上楼下接连四五层的感应灯都被点亮。吓得大姐后退了一步。李威一把夺过大姐手中的麻辣烫。一句话也没说,顺着楼梯跑了下去。
这次无疑是收到了一条差评。李威的心好似被用力压了一下,委屈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鼻子变得酸酸的。这是他一年以来第一个差评。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不管客户说什么,他都得听,客户骂他,他也得忍。但是他总觉得平时亏待了自己的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被人踩在脚底碾压成沙,自己还甘愿把脸贴在地上让人践踏。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看不着外面的阳光,也喘不上气,为了活而活,苟活于世说的也不为过。
但他这么做,完全有理由的。他的理由就是他深爱的妻子,和刚会走步的女儿。这是他的全世界,现在他的全世界丢了,他的情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稳定的。
李威用粗糙的大拇指抹去了眼角要留下的泪水,拿出手机给妻子打了电话。
“喂,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妻子一边抽泣,一边大喊道。
“女儿在哪里丢的?县城就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李威没有回应妻子,他只想知道女儿的情况。
“我们来北京了。”
李威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她闹着要来找你,跟你一起过。”
李威的五官突然扭曲,一股热流从眼眶喷发而出。
“你们在哪?你们在哪?”他大喊道,带着哭腔。
“在北京火车站。”
李威挂了电话,打开导航,骑上电动车,把油门扭到了最大,朝着北京站飞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李威骑着电动车就像一只被逼急的疯狗,横冲直撞。他不顾人潮涌动的行人,也不在乎疾驰而过的轿车。电动车溅起高高的水花,溅到了行人身上。行人指着李威破口大骂,有的还用饮料瓶砸李威的头。轿车急促的喇叭声催促着挡在车前的李威,司机开窗大骂:“你丫傻逼吧?”
李威的行为引起了交警的注意。交警骑着摩托,开着警笛,追了李威好几条街。刺耳的警笛声穿梭于车水马龙的街道,就像一只饥饿很久的猎豹在追赶它的食物。李威从后视镜看到了警车在追赶自己,他知道自己惹了事,但和女儿走丢了相比又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心里只有快点到火车站,找到女儿。
警笛声越来越近,李威使劲扭着油门想要加速,电动车却因为快没电了,走的越来越慢。他脚踹踏板,拧着油门,上牙咬着嘴唇,浑身使劲的往前。但是无论李威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警车已经追上了他,停在了他前面。
交警停好车,下车示意李威出示有效证件。李威把车停好,伸手摸摸左兜,又去掏掏右兜,他把身上所有的兜都翻过来,就是没找到身份证。
“警察先生。你让我走吧,我女儿丢了,我得去找我她,她还不到两岁。”
“证件呢?”交警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没带。不,丢了。我也不知道。你让我走吧。”
“你违规了你知道吗?你这样横冲直撞,出了事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李威一直鞠躬道歉,低下头的时候,看到了水里的自己,是那么的无助。
“车子扣了。交500元罚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