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造像
一我叫李葵,葵花的葵。
我出生在东北。我爸爸是那里人,妈妈是从关内过去的。据说我出生在收获向日葵的季节,妈妈给我起名叫“葵”。李是妈妈的姓,因为他们离婚了。当时我还不记事,妈妈带着我回到姥爷的村里。
姥爷是个木匠。他家院子很大,经常摆满剖开的白花花的木板。空气中总是飘着烘烤木头发出的焦味、刨开木头飘出的木香,以及刺鼻的油漆、清漆等味道,也充斥着锯、凿、刨木头的声音。
受姥爷影响,我也喜欢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在木头上砍砍削削。不过我最喜欢的工具是斧子。
十岁那年有一天,可能是姥爷给人家干活出了问题,被人找上门来。对方是个壮年男子,叫李加全——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四舅的——带着老婆闺女到姥爷家院子里问罪。
当时是夏天傍晚,院子里里外外站满了吃过晚饭闲着没事看热闹的人。李加全两口子不停地跟人们数落我姥爷干活偷工减料、手艺差、要价高等等。
我姥爷不会吵架,只是低声下气地否认,哀求李加全给留点儿脸;妈妈扶着姥姥,娘俩儿哭着求那个女人不要再说。
他们吵闹得越发起劲儿。我要上前跟他们理论,妈妈把我推到姥爷的木工房,不许我出来。
我既羞愧我的无能为力,也愤恨对方的咄咄逼人。愤懑中看到平时玩的那把斧头。我攥着斧头,走出木工房。看着满院子的人,我的血往头上涌,感觉浑身力量在寻找一个出口。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目标,抡圆了斧头,用力砍下:一个方凳应声断裂。突然的巨响让大家吓了一跳,院子里突然静下来。我攥着斧头,直勾勾地盯着李加全一家,坚定地向他们走去。
妈妈赶忙放开姥姥,过来问:“小葵,小葵,你要干什么?”我不答,继续向前走。
这时,家里那只呆头呆脑的大鹅突然跑到我的面前,嘎嘎乱叫。我一把抓住鹅脖子,踩在脚下,手起斧落,鹅脖子断开。一股血喷涌而出,两只巨大的翅膀还在乱扇,血甩得到处都是。
我一只手攥着鹅头,鹅脖子还在滴着血,我的白衬衣上也被甩了很多血点子;另一只手攥着那把斧头,继续向他们家走去。
突然有人喊:“小葵疯了,要杀人了。”院子里的人都跑了。那气势汹汹的一家人也不见踪影。
从此,村里人都知道李木匠家里有个危险少年,没有人再上门惹事。
二我曾担心大人会禁止我玩斧头,但并没有。
我把斧头的把柄加长,轮起来更方便。只要不上学校,我就随身带着斧头,到处敲敲砍砍。
在一个无聊的冬日下午,我带着斧头走过村南一个偏僻无人的胡同。一只几乎和我一样高的大黄狗汪汪叫着向我冲来。我转身拔脚就跑,刚跑几步,突然想起这是个用斧子的机会。于是猛然停下脚步,迎着那只狗举起斧头。
那只大黄狗冲到我面前,对着我恶狠狠地叫。我瞅准机会,一斧头砍在大黄狗的后脑勺。大黄狗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我对准狗脖子狠狠砍了几斧头,狗脑袋就断开了。血从狗脖子汩汩涌出,我看得兴奋不已。
我去河边清洗干净斧头,悄悄回家了。
傍晚,村南三姥爷家的二妗子在村里骂街,咒骂有人砍死了她家的狗。妈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矢口否认。担心了几天,并没有人到我家里找门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被班主任叫去了。班主任姓周,是个女大学生。她问我是不是砍死了一条狗。我不承认,问她有什么证据。周老师说:“有人看到你拿斧头砍狗了。”我问是谁,她说不能告诉我,并说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如果能承认错误、保证不再犯,就不追究;否则就给我处分。
我努力猜想是谁告的状,记起早上似乎在学校门口看到了李加全,他已经当村支部书记了。可能有人看到我砍死了狗,不敢去姥爷家里找,便告到村支书那里,村支书又找到学校。
我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李加全。但周老师这样威胁我,也很不爽,得教训她一下。
周老师家在县城,平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末没事就回县城。周末这天晚上,我带着小斧头,专捡人少的路,兜了几个圈子到了我们学校附近。
校门紧闭,我就找了一处不靠路的院墙,翻进校园。
校园里一片漆黑。那一排单身老师宿舍没有一间亮灯的。我摸到周老师的宿舍,用斧头轻轻敲碎一块门玻璃,伸手到门里面,把弹簧锁打开,进到屋里。
我找到手电筒,用它照着翻桌子抽屉。周老师真穷,除了几个小钢镚,没有找到一张纸币,也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
这时我突然想大便。我跳到她的床上,屙在被窝里,用她的枕巾擦了屁股,用被子盖住。
我愉快地想着周老师周一来上班,看到这一切会是什么表情,差点笑出声。想想还不够解气,又找到一盒火柴,拿几本书和本子在书桌下面堆起来,点上火,才离开。
案子并不难破,派出所的人很快就把我叫去。我承认了。不过警察并没有把我关起来,只是把我妈妈叫去,交了钱,带我回家。
事后知道,因为我才十一岁,法律规定,不管做了什么,只要不满十四岁,都不能处理我。
我喜欢这个法律!
三周老师死活不再住学校了。不久,她调走了。
再不久,我到镇上读初中。我不喜欢憋在教室里,经常逃课到外面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学会抽烟、喝酒、打台球、打架。我的斧头所向披靡,威震周边几个乡镇,大家称我“黑旋风”。
有一次,我向一个初一男生收保护费的时候,他竟然拒绝了我。我亲自动手翻他书包,他拼命抢夺,还哭喊起来。
我一斧头把他脑袋打得鲜血直冒,昏倒在地。几个同伴害怕,拉着我就跑。我说:“慌啥?多大点事?我一个人承担,你们说是我做的就行!”
那个男生昏迷很久才抢救过来,好歹没有死。派出所、刑警队联合办案,找到了我。一看我的年龄,又无可奈何放我回家。
我被学校开除了。开除我的时候,校长、班主任对我和家人非常客气,再三道歉,说是不得不这样做。我知道他们怕我以后去学校找事。
我成了派出所的常客。唯一内疚的是,每次犯事都得妈妈或姥爷去为我交罚款、赔钱、受训。
妈妈带我去算命。算命的瞎子问清生辰八字,给我排流年(就是讲我一生每一阶段会遭遇哪些事)。妈妈听得很认真,我左耳听了右耳出。但有一点引起我的兴趣:他说我是李逵托生的,我的前世是李逵,就是《水浒传》里拿两把大斧的那位。
我总算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斧头了!想想李逵手拿两把大斧,一不开心就乱砍一气,不管好人坏人,都被他砍得哭爹喊娘,真是痛快!
妈妈并不这么理解。我偶尔听到她跟姥爷说:“小葵这个孩子,越来越像他爸!不仅个头像、模样像,打人的狠劲也像。”还影影绰绰偷听到,我爸爸因为杀人被枪毙了,不是离婚。
从十二岁开始,我的身体迅速发育,比一般同龄人高一个头,长得又壮实,很多人看到我都认为至少是十六七岁。令我尴尬的是,我的小弟弟往往在睡觉时硬起来,把内裤支得老高,支棱得难受。怕给大人看到,我睡觉总是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有一次,我被几个道上朋友约着参加隔壁乡镇一个村的树林拍卖。县里规定,凡村集体的树林出售,都要公开拍卖。实际上,往往是内定某个有实力的人,安排几组假装投标的人,让内定的人得手。偶尔也有不长眼的真来竟标,那就组织人开打。
李加全也来参加竟标。他已经不当书记了,据说是因为贪污被上面把书记职务给撸去了。我们头儿安排,如果他出价过高,就找个借口打架。
我想起他去小学告密的事(我没有真凭实据,但事情肯定是这样),以及更早他去姥爷家吵架的事。道上规矩,遇到本村熟人,我是可以回避的。但在头儿示意动手时,我毫不犹豫地一起冲上去动手打了李加全。
事后我有点后悔,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姥爷、妈妈都还要在这个村里生活。尽管我知道他不敢怎么我们,但妈妈带我去他家道歉的时候,我跟着去了。
李加全的闺女叫李燕,比我大几岁,正在县城上高中。这天是星期天,听说爸爸被人打了,特地回来看望。以前我见过她,没觉得怎么出色。可能是女大十八变,现在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胸部已经发育,一走路就颤颤巍巍的,看得我下面有些硬了。——我更后悔打她爸了。
不过李加全并没有为难我们,只是说些乡里乡亲不该这样的话,最后甚至有点讨好我的意思,说事情就这样翻篇吧。
四李燕的漂亮模样越来越在我脑子扎根。我吃饭时想她,睡觉时想她,走路时想她,无时不刻不在想她。就在这种热烈渴慕中,我无师自通地会自读了,在臆想中不止一次地占有她。
我决定去追她。一连几天,我去县城候在她学校门口,逮到她出来散步的机会。我装作偶遇,跟她打招呼,请她吃饭。她认出我来,有些轻蔑地拒绝了我的邀请。
我在他们学校旁边又游荡了一个多星期,再次见到她。我仍假装偶遇,上前跟她搭话,再次请她吃饭。她仍然拒绝,不过眼里没有上次那种轻蔑神色了。
她两周回家一次。我算好她要回家的那天下午,在校门口稍远地方候着,又“偶遇”她,说也要回村里,约她一起走。
她拎着一个手提箱,看来有些重。我要求给她拎箱子,她就答应了,递给我。在交接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片刻接触,我心里却翻起巨浪。
公共汽车在通往我村的路口停下来时,天色已暗下来。从公路到村口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路上行人很少。我拎着手提箱往村里走。我的心开始怦怦跳。
走了一半,正好是一片果园。我前后看看没有人,说累了,先歇一会,就把手提箱放下。她也停下来,说是呀,辛苦你了,歇一会吧。
我盯着她看,不知该怎么说起。她觉得我神情有些怪异,问我:“你怎么了?”
我鼓足勇气,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李燕,我,我,我,我爱你。”
李燕先是吃惊,继而咯咯笑起来:“快回家吧!你才多大,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不要想这个。”
我一口气说出对她的朝思暮想、痛苦煎熬。她听完表情也严肃起来,说:“咱们是不可能的。”
我问:“为什么?”她脸上带着一些厌恶的表情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咱们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