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很静,似乎都能听见隔壁屋子里林淮森打鼾的声音。
已经躺下许久了,方喜始终睡不着。
空调的温度似乎有些偏高,侧躺着身子只觉得脑袋发烫,她想起身到阳台上透透气。
他们没有经过激烈的争吵,林淮森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方喜,我们离婚吧。”
然后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开始好像胶住了一样,不再流动。
原因是因为方喜一直无法怀孕,林淮森说他想要自己的孩子。
的确,三年前备孕检查时,方喜被诊断为子宫畸形,手术之后仍未能怀孕,医生说位置特殊无法再进行第二次手术。
但畸形程度已经改善,有希望自然受孕。
虽然如此,这三年来,方喜还是没有怀上,可他们不也一直都过得好好的吗?
甚至在三年前,婆婆因为不孕症苦口婆心地劝林淮森和方喜离婚时,他们都没有离。
现在却要因为不易怀孕离婚,方喜想不通,也不甘心。
屋子里的空气实在太压抑了,一扇玻璃门之隔,这里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
方喜一眼看到了楼下马路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她突然想喝点啤酒。
方喜下楼,穿过过街天桥,深夜两点半,一辆车急速驶过马路,没有一个行人。
她买了两罐啤酒,坐在便利店里的长椅上喝。
正对她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海报,设计风格极其简约,白色的底面,只有一个系着红色绦穗的莲花提灯的图案和一行简洁的黑色字体——“只要你敢相信,我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海报右下角处有一个二维码。
方喜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目光却似与这张海报胶住,再移不开。任何愿望?
包括让一个不孕的女人怀上孩子吗?
方喜的手指不由地打开了手机,对着海报的二维码扫了一下,页面跳转到下载链接,她点击了下载……网速很快,手机上出现了一个新的APP——许愿神灯。
方喜打开后发现和平时使用的那些手机软件并无二致,甚至它更像是一个垃圾盗版软件。
右下角不停地跳动着粗制滥造的“澳门赌场”广告,只是顶部广告栏滚动的那一行红色字句,在黑色的页面上尤为刺眼——“只要你敢相信,我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方喜伸出手指点击了那行字,只填写了姓名和手机号码就完成了注册,甚至都没有发送验证码。
跳出的对话框要求填写想要实现的愿望。
半夜两点的便利店里很安静,方喜都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她握紧拳头的右手指尖发凉,微微颤抖着填下了自己的愿望——怀孕。
底部有一行小字备注:契约一成,无人可悔。
她点击了确认。
便利店里的灯忽然暗了一下,发出了电流“呲呲呲”的声响,方喜的耳根发凉,似乎听见一个声音说:“你真的确定吗?
为了这个愿望付出十年寿命也值得?”
“值得!和濒临死亡的婚姻相比,十年寿命又算什么呢?”
她回头,身后没有人,收银台的小哥依旧全然不觉地在盘点着一叠清单。
2
第二天中午,林淮森一进门,就看见方喜坐在沙发上等他,她依旧穿着宽大而皱巴巴的睡衣,头发蓬乱,面色暗黄。
“你想好了吗?要什么条件?我会尽可能地答应你。”
林淮森坐在她的对面,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去看她有些红肿的眼睛。
“我怀孕了。”
方喜压住喜悦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平静的,她举起手中那支粉色的验孕棒,上面显示两条红线。
林淮森瞪着那支验孕棒,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巧?”
方喜丝毫没有注意到林淮森话里的异样,坐过来抓着他的手臂说:“淮森,我们不用离婚了,对吗?”
林淮森仍然拿着那支验孕棒紧紧盯着,方喜以为他仍沉浸在喜悦中,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肩膀说:“淮森,我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这么多年这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结,以后再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了。”
“你已经告诉了我妈?”
林淮森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方喜几乎被那眼神吓到,可她不懂林淮森为何会这样看她,她只能抽出自己被他箍得生疼的手腕,说,“妈说她今天会来……”
林淮森来不及再说什么,门铃已经一阵一阵地响起。
他打开门,果然看见母亲站在门外,一手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一手提着一个大包,显然是赶了最早的一趟进城班车来的市里。
母亲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赶来,打断了林淮森和方喜的谈话,有些话他也只能暂时先憋在了肚子里。
3
方喜怀孕后,比起婆婆的不自禁地忙进忙出,林淮森显得平静得多,甚至在吃饭时都只顾着扒自己碗里的饭,还是婆婆用筷子敲他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别光顾着自己吃,也给媳妇夹点菜,多大的人了,要懂得疼媳妇……”
林淮森这才抬头,夹了肉丸子放在方喜碗里,可目光却不敢对上方喜的眼睛,慌乱闪躲。
方喜只当他因为提出离婚一事心中有愧,才不敢看她,不由心中一软。
她从未与他计较过,她也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放在碗里。
林淮森却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口饭含在嘴里还未咽下,就站起身含糊着说:“公司有事,我出去一下!”
方喜的筷子都还未来得及收回,僵在半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在林淮森的眼神中看到了忍耐和厌烦……胃里一阵翻涌,似乎是潜意识里不愿再细想下去,方喜冲到卫生间里一阵呕吐,婆婆一直替她拍着后背。
婆婆也觉得林淮森有些反常,但她无法说出来,只是劝怀孕的儿媳妇再喝点汤。
对于这个儿媳妇,老太太还是很满意的,之前的一点点嫌隙也全都是因为一直无法怀孕,如今眼见着儿媳妇肚子一天天微微隆起,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只巴不得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早日抱上大孙子。
4
说起来,方喜嫁给林淮森,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
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
方喜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家里兄弟姐妹多,高中没念完就早早地辍了学。
帮着家里干农活,麦色皮肤的她在庄稼人看来有一种天然的健康的美,所以那时村里也有过几个追求她的小伙,可她并未有春心萌动的感觉,只是觉得不堪其扰。
直到见到林淮森。方喜和林淮森的第一次相见并无浪漫,是在媒人九姨的介绍下坐在一起的。
媒人九姨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巧嘴,通常都在两家未见面时夸得天花乱坠,人人都知道九姨的话要打点折扣的。
可方喜见到林淮森的那一刻,真心实意地觉得九姨的话毫不夸张。
对面坐着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温润的书卷气,沉稳踏实,却又在沉默中自有一股坚毅的气息,和村头那些扛着锄头、说脏话、剔牙的汉子非常不同。
方喜心下欢喜,九姨私下问她是否有意时,她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一想到他去城里念过大学,而自己是高中都未毕业,又不免自卑。
所以,她也没想到九娘会那么快来回话,说他一口答应了。
后来方喜才知道,那时的林淮森有多么心灰意冷,又是多么随便又急切地在人群中选中了她。
那时是五年前,林淮森刚刚大学毕业回到青城市,不顾父母的反对辞去了披荆斩棘才考上的县中学教师的工作,毅然决定创业,并且立下誓言要做出一番成绩。
可现实是,任何的事业都需要启动资金,那时的他刚刚大学毕业,老家亲戚都是乡下人,没有人能给他提供帮助。
父亲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完了一盒烟,才捏着皱巴巴的六千多块钱从屋里出来,说:“这是攒着给你娶媳妇的彩礼钱,你妈说了,你要是能娶个不要彩礼的姑娘回家,这钱你就拿去吧。”
那时,因为辞职的事,母亲已经气病了,躺在床上好多天不理他。
林淮森一咬牙就应了下来,不就是娶媳妇吗?
反正他也没指望了,只在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出人头地,证明给那个选择离开他的人看。
在方喜父母看来,女儿能嫁给体体面面的读书人,已经是攀了高枝,所以对于林家提出的“彩礼以后再给”也没有多说什么。
就是这样,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轨迹交汇在了一起,他们结婚了。
5
方喜只记得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很匆忙,她还未来得及体会新婚的甜蜜,林淮森就留她在家独自出了门。
去哪里?去干什么?都未对她说过半句。
可那时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男人出去挣钱,女人守着家,方喜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从公公婆婆日常的谈话点滴中,方喜才渐渐了解到自己的丈夫去城里是要拼了命地闯一番天下。
常言道“男儿有志在四方”,她的心里更是喜滋滋地觉得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
于是,林淮森再回来时,方喜自告奋勇地要去城里帮他。
他不想把她带在身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地说:“现在刚刚起步,不愿你跟着我受苦,你在家照顾爸妈就好。”
她立刻说:“我不怕苦,还会做饭,什么都能干。”
婆婆在一旁听着忙摆手说他们不用照顾,又连连点头称赞方喜在家里喂猪锄地样样都行,活儿一点也不比男人少干。
林淮森看着面前纯朴得近乎傻气的姑娘,苦笑着想命运还真是爱开玩笑,她和她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当然不想把方喜带在身边,时常提醒他多么草率地处置了自己的感情。
他在一个清晨不告而别,却没想到方喜会找过来。
那时候,大概是林淮森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
揣着父母拿出来的六千和自己大学四年节省下来的奖学金,不到一万元,在青城市租下了一间地段很偏僻的仓库房,把它粉刷了,成立了自己的广告工作室。
因为资金有限,广告工作室成立之初,就只有这一间小店面,只有他一个人。
他每日里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街边的门店挨个发传单,有点意向的还要费尽口舌要下电话号码。
盛夏烈日奔波在几乎被炙烤得冒油的柏油路上,只觉得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