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注意到胡彩的微信,她的朋友圈里大胆地放出了她儿子的照,并发长文声明——我以前没敢把我儿子的照片放在朋友圈,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家的询问。现在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一位妈妈。
胡彩一直都是我高中时代最最好的闺蜜。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家出走了,家里只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爸爸。爸爸抽烟、酗酒、家暴,听大人讲,彩的妈妈在怀孕时还遭暴打,前面的几个孩子都流产掉了。只有彩出生了,然而这个小生命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和谐,彩的妈妈还是走了,从此不见踪迹。
彩在外婆家长大,一直觉得很幸福,因为世界上有外婆这样和善的存在,还有一个疼爱她的爷爷会去看她。小姨、姑姑都很好,她们会给彩钱,会心疼她。
等到她八岁的时候,彩跟着爸爸去外地打工,一切都变得不好了。爸爸会揍她,很用力地揍。爸爸嫌弃她小,不会做饭。每天只给彩很少的钱去外面吃。小小的彩要按时上学,要去饭店给家里的狗提大桶的剩饭。爸爸却只是漠视着她,唯一的沟通就是晚上,彩站在床头不许动,爸爸大骂彩的妈妈有多坏,拿盘子往彩身上砸。
彩吃不饱,活又干得多,长得高才怪。可是她很漂亮,高高的鼻梁,眼睛极大,线条优美。因为彩的爸爸就长得很好,只是彩没见过。他年轻时开摩托车太快摔断了鼻梁,毁容了。
她自称自己考上高中只因为爷爷的一句话。爷爷说:“志星考不上他爸给他买,你考不上谁给你买?”彩想想对,志星是彩姑姑家的孩子,自己一无所有。
2012年,彩以班级第二名的成绩和我分到一个班级。同学们都讨厌她,因为她总是夸张地跳,夸张的笑,她的很多行为都很夸张,总让人觉得她和常人不大一样。
其实彩没有任何毛病,她在县城里上高中的时候,爸爸还把那个七十多岁的老母送到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里。彩每天放了学就赶回家给奶奶做饭。那时我们有一个变态的班主任,要我们每天6点半到齐,彩也是一定要在这个点之前把热饭放到锅里的。
这些事并不是我观察到的,那时我和彩还不是很熟络。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她频繁请假的事也是后来她讲给我的。
高三的时候,爸爸总是要彩回老家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病了,一会说自己伤了。有一次彩回到家里,看到爸爸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而在这之前,彩的爸爸说自己从楼上摔下去,断了腿。
我问我妈说,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父母吗?我妈说有的。父母真的会很舍不得很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以至于不择手段。
彩的爸爸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女儿考上大学飞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这个小乡村了。因此彩的爸爸总是要彩请假,以影响她学习。在他看来,请假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而请假对于彩来说是很为难的,班主任脸很臭,请假理由很荒诞,我懂得。
如彩的爸爸所愿,彩名落孙山。几经调解,彩选择了复读,我这才和胡彩熟络起来。
复习班的教室里,我看到这么一张熟悉的面孔,放学便叫她一起吃饭。随后的整个高四里,我们都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回家。
一次我们吃饭时,彩的爸爸打来电话,要彩吃好点儿,电话里语言亲切,颇为慷慨,彩的语气却一直不是很好。挂了电话,彩抱怨道:“光说吃,又不掏钱。”
在彩的眼里,他爸爸一直都是个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人,我疑惑:“听你那么讲,你爸能挣到钱吗?”
彩说:“现在能挣到了。他会贴瓷砖。”
彩虽然手里钱不多,但她很会花钱。这让我想到《复活》里的那个玛丝洛娃,很会花。漂亮、温顺、纯洁、不幸,彩都有。
不得不说,我和彩是很不务正业的孩子,身在复习班还想着吃遍学校周围的美食。她室友不好,我便邀她住到我们家。她身边的人好像都不好,她的那个室友,会怒气冲冲地闯到我们班,彩也总能容忍。但彩的外婆在彩眼里永远是好的。
彩有时很极端,她说她活着就是为了报答她姥姥,还有小姨、姑姑,她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她要挣钱,要工作还她们钱。
她说她想死,她跳过河。她就是为还亲人的恩情而活。
此时我们已经都是复习班最最没有希望的孩子,成绩很差。我是因为谈恋爱,她说她也是。她高二时开始谈,遇见的那个人是旁边村子的,在外地打工,人长得极丑。但彩压力大啊,总要找些事情的。
她翻出照片,那人黑黑的,矮矮的,胖胖的。早就不上学,在外地打鱼。后来彩的爸爸去男方家闹,以自己的女儿为筹码问那家要钱花,这么闹了几次,彩和那人就分了。
我难以想象那个丑丑胖胖的男人是怎么和彩站在一起的,但少女嘛,总是很好骗的。像《茶花女》里阿尔芒的感叹:引导一个少女坠入爱河是轻而易举的,让妓女动心才不容易呢!
我也跟着更憎恶彩的爸爸,太混蛋了,连自己女儿的男朋友都是他啃的对象。
彩说:“是啊!最让我生气的,他还爬我的床。我的床······那天晚上······”她脸涨得通红,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我并没有理解“爬床”是什么意思,以为自己听错了,万一听对了,多问又不好。
我只是沉默地听她倾诉,然而她没有继续讲下去。可能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也可能去忙着别的事情,反正也没有很尴尬。
后来我跟母亲闲聊讲到胡彩的不幸,母亲破口大骂,我才理解了爬床的意思。但那时已经是高考过后了。
母亲说:“那她不会报警吗?”我说:“那是她爸。”妈妈说:“她爸怎么了,叫警察把他抓走,总得有人管胡彩。”
母亲说:“她姥那么好,怎么不住她姥家。”我说:“她爸会去她姥家胡闹。”
妈妈说:“(胡彩)赶紧考走,赶紧考走,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我还是想辩护:彩要是不见她爸爸,她爸爸就会去彩的外婆家、小姨家胡闹。那时的我看来,彩确实的避无可避的,然而母亲说那是性格问题,只要彩自己想逃,是一定能逃得掉的。
结果,彩又一次名落孙山了。
我去了北方的一个小城里读二本,彩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里读专科。
彩和那个丑男复合了。国庆节胡彩去看丑男,丑男说老板拖欠工资。于是一直是胡彩在出饭钱、车费、住宿费。丑男花起胡彩的钱来特别“慷慨”,就像自己在做东一样,要胡彩吃最好的,给胡彩点好菜,自己不停地喝酒。宾馆也要好的,丑男说他舍不得让彩住那破旅店。带胡彩去大商场,买各种零食,给胡彩选好看的衣服。那样子,真的让人觉得像他会付钱一样。
胡彩生气,我也跟着气。
寒假我们都回到家乡,胡彩去找我,丑男得知立马打电话要跟来。我连连暗示胡彩不要让他来,他那么渣,来了又气人。
胡彩拦住他,随后却告诉我她要去找别的同学玩儿了,离开了我家。我不禁猜疑想是胡彩没有守住底线,又担心我生气,才这么做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寒假很快就开学了,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学校。胡彩生日的时候,我一直想着给她买份礼物,可还不是很会玩儿淘宝,又不知道买什么好。学长学姐又一直欺压学妹学弟,查寝数我们最严,开会数我们必去。各种凑人数的实践都要拉我们去,早操,晚寝,一天天流过,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买。胡彩生日那天QQ有提醒,我就顺手送了个祝福。没想到胡彩发来一大串消息感谢我,谢谢我能记得。
我没有好意思回复她,因为我什么也没送她。
大一的暑假,又到了我们联络一下感情的时候。她发消息给我,说:“黎黎,有件事我怕你生气,一直没跟你说。”我觉得这句话很突兀,但也没太多担心。她说:“我结婚了。”我感觉蹊跷,确实有点儿突然。再问下去,她承认道,因为她先怀了孕。
按照时间推算,彩在寒假见我时就已经怀孕了,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待她知道时已经六个月大了。
我想,天呐!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说,是很可怕,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挺着大肚子练太极扇过去了。穿遮肚子的衣服去课堂过去了,挺着大肚子结婚过去了。父亲的质问过去了,同学的猜疑过去了,一切风波都过去了。
她说她现在躺在家里看电视很无聊,电视很大,房子很好。只是婆家因盖房欠的债要等自己生完孩子挣钱还。丑男已经外出打工了,要等到孩子出生才会回来看。
我说你还会上学吗?
她说,不会了。毕竟没听说谁家娶个媳妇还供她上学的,而且孩子她也舍不下。
我跟妈妈说我高中的那个闺蜜,胡彩,怀孕六个月了才知道自己怀孕。妈妈赞叹了一翻她的笨,随后警醒我:“别再跟她玩儿了!”
我很乖巧地两年都没跟她联系。前天妈妈玩扫红包的游戏要拉一个人帮她,虽然微信里的人都是大学以后加的,可我立马想到了高中时代认识的胡彩。我翻开她朋友圈,就看到了九张婴孩的照片,还有那段声明。
我欲言又止,什么都没发送。我想我不会再跟她联系了,如果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我怕成为另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