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孬儿

2018-09-08 14:30:05 作者:克里斯汀圈圈

“孬儿”这个小名在我的家乡很常见,是大家对于小男孩的一种爱称。通常男孩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大家就用“孬儿”来代替。“孬”,在通常理解下自然是“不好”的意思,可相亲们似乎都希望男孩“孬”,这代表男孩淘气、不听话,最起码这代表男孩不“傻”,不“愣头愣脑”,不“老实”。在传统的乡亲们的心里,认为“老实”是一种恶毒的骂人的话,代表这孩子总受欺负、吃亏上当,脑袋瓜不好用。有点“孬”劲儿的男孩子似乎是能够保证一家人不受欺负的,大家虽然讨厌别人家的孩子“孬”,但是希望自家的男孩子更“孬”,这样的男孩似乎能够“光耀门楣”。在乡亲们的眼里,对新生男孩的夸赞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单单一个“孬”字。

大孬儿是大姑家的独子,他似乎继承了父母长相的优点,标准的美男胚子,脸蛋儿白白净净的,鼻梁很挺,雪白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不停摇晃的脑袋。他很瘦,个子却比我们都高出一大截。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像乐器里的簧片,任何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成一连串优美的音符,不知不觉地你就会被带进他的话题里。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所有小孩子都愿意抬着脸听他讲,我想,即使说书的在旁边也抢不了他的“生意”。他的精力像是永远也用不完,他不是戳戳这个,就是闹闹那个,总也停不下来,可是小孩子都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跟他捉鱼,打鸟,滑冰,游泳,他有玩不完的游戏。不过他也实在很淘气,所以总被大姑追着打,他跟猴儿似的,到处乱窜,谁也捉不到他。

在逢年过节或者依照乡俗姑姑们回娘家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见到他,所以我跟他也并没有见过几次面。与他一起玩过的唯一完整的一天,是在我大概十岁那年暑假里。

那一天,爸爸的兄弟姐妹都来给爷爷上坟,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大家会轮流着来我家或者其他叔叔伯伯家准备上坟的用具,他们会准备一整天,也聚在一起吃一天的饭,一起包饺子或者蒸包子,忙的不亦乐乎。当然这也是我们一大群小孩子能聚在一起玩的大节日。

那天一大早就听到院子里叽叽喳喳的,我出去一看,一大群孩子都围在一个大个子四周,他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所有的孩子都半张着嘴、竖起耳朵来听他讲。大姑一边择菜一边听他瞎扯,笑着骂了他几句,然后转过头来对我妈说,“你瞅瞅这孩子这个捣蛋劲儿,长大了可怎么办!”我妈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小孩子嘛,就是这个孬劲儿才可人疼呢!”大姑半皱着眉摇了摇头,悠然的继续择菜。这时候大人们都吃过早饭过来了,于是跟我妈一起开始了白天的忙碌。

我因为好奇也跑了过去,看见大孬儿坐在小凳子上,讲些有意思的见闻,时不时还跟大人闲扯几句。他那个时候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但似乎已经在“江湖中”游历很久,偶尔来我们烟火人家凑凑热闹。我那个时候脾气是很倔强的,又很敏感,动不动就自己生闷气。

我忘记那一天我们在一起是怎么玩的,但大孬儿总有本事一遍又一遍的惹我发火,然后我因为生气而把自己关到屋子里不出来。每次他就嬉皮笑脸的跟我赔不是、讲笑话,不管我怎么骂,他总还能厚着脸皮说,对,骂得好,骂完就快点出来玩儿吧!我实在经不住一两句软话,自己又很贪玩,所以每次都板着脸撅着嘴走出来。这时候他看自己连哄带骗的本事实在是高明,我生气的样子也实在是有趣,所以他每次都暗自酝酿好,准备下次惹我生气的好时机。

我就这样一整天都被他气的直跺脚,他看见我生气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办法又奏效了。

最后,我实在气急了,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他不急不慢的过来跟我认错,同时偷偷把车轮子的气给放了。我把车推出去才发现车子没气,便回去找打气筒,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早已经悄悄藏起来了。我知道自己实在对他没了办法,就开始哭。这时他就更开心了,好像我的哭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嬉皮笑脸的开始赔不是,骂自己真不是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见他没什么诚意,哭的更凶了。他这下可怕了,一会大姑要来了,看见他把我弄哭,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他开始求我,求我放他一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我不知道他还能说句文邹邹的话,一下子就破涕为笑了。这时母亲喊我们回家吃晚饭,吃完饭母亲和姑姑她们就去给爷爷上坟,然后也就各自回家了,大孬儿跟着大姑走了。我因为跟其他人玩得开心,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一。那年的寒假,跟往常一样,我随着姐姐去二伯家里玩,大孬儿也在那,他正跟其他堂弟们看偶像剧。跟小时候一样,他还是站在所有人中间,跟他们眉飞色舞的谈论剧情,笑的手舞足蹈,大家都被他夸张的表情和用词逗的哈哈大笑。他从穿着打扮到举止言谈,都透着一种文明人下乡的感觉。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些许阳刚之气,兴奋的时候甩几下不久前才修饰好的小分头,他个子更高了,还是那么瘦,若是你与他对话,会被他眼睛里时不时放出的光芒所深深吸引。他在谈论剧情的时候还喜欢夹杂着自己的职业,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剧情他都会扯到这上面来,我就这样得知他学了厨师。他从学徒开始,已经换了几份工作,现在有一个很欣赏他的师傅,师傅对他说,他只要好好干,将来很可能会成为特级厨师呢。言语中他对于厨师这份职业带有十足的骄傲和自豪。旁边的孩子们聚精会神的听他讲他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也插不上话,只是跟着他笑,满脸的羡慕和向往。上午的阳光洒到房间里,被他们的笑声赶到了各个角落里,屋子里满是暖暖的、青春味道

之后我在学校里时间紧张到几乎回不了几次家,再后来,我离开家上了大学,毕业后又漂泊他乡。直到四年前,我回家过年才又看到大孬儿。那时他已在老家安定下来,娶了一位文静的乡下女子,两岁的女儿人见人爱又及其乖巧灵利。他疼女儿疼到骨子里,女儿也对他及其依赖。他的话还是不断,只是已经少了太多太多,他还是那样白白净净,可他的精力不像之前见到他那样旺盛,多了些稳重。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饮酒、吸烟,他现在酒量已经相当不错,烟也几乎不离手。

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我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只是记得高三那年寒假,隐隐的听大姑抱怨,才知道他这些年大概的经历。

大孬儿二十来岁的时候,家里已经张罗着让他娶亲了,可他怎么也不想在乡下娶妻生子,他是想呆在省城发展的。可是大姑认为城里哪是乡下人待得起的地方,城里房子贵,媳妇又娇气,更何况娶城里媳妇的彩礼钱,恐怕他们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他一个小小的厨师,趁着年轻还能蹦跶几年,等到年龄大了,娶不到媳妇又没钱,非打光棍儿不可。更何况,他离父母那么远,父母老了见不到他可怎么办!还不如趁着现在父母还年龄还不大,凑个彩礼钱让他先把媳妇儿给娶了,他也就不再瞎折腾了,父母也就安心了。可是大孬儿不同意,他是下了决定要留在省城的,他决心当一辈子厨师,只要他肯努力,一定可以当上特级厨师。大姑他们不懂什么是特级厨师,厨师就是厨师嘛。他们觉得说不通他,就把他关在家里头,偷偷把他的工作给辞了,还到处给他张罗各个村里年龄相貌相称的闺女。大孬儿知道他们要把他永远困在乡下的时候,几乎要把房子给掀了,他偷偷跑回了省城又找了一份厨师的工作。这时候他知道家里想要什么,不就是媳妇吗,容易。于是他开始不断的往家里领女朋友,那些女朋友本身是见他长得帅,他说话又漂亮,所以才愿意跟他回家看看,可到他家里之后得知得马上结婚生子,以他们家的当时的条件看来,她们若是嫁过来,余生都得呆在乡下,于是她们回去之后就都没了消息。

大孬儿的年龄越来越大,村里的同龄人开始出嫁的出嫁、娶亲的娶亲,他过年回家时,有些人还抱上了儿子。而他却仍旧没有找到一个愿意跟他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女人。渐渐的这成了大姑的一块心病。大孬儿自己心里先是感到挫败,慢慢也开始急了,所以每次在乡亲们面前就说自己的女朋友多的数不过来,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罢了。他还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所谓的事业还遥遥无期,他有些沮丧了,迷茫了,彷徨了。他不愿意娶一个乡下老婆,他与她们不可能有共同话题,可是走到这一步,他似乎已经没有了选择。大姑见他心软了,趁机跟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告诉他现实是什么,再说了他想当厨师在哪儿都可以,结了婚有了孩子不是照样可以继续自己的事业吗?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自己唯一喜欢的事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上父母眼中的幸福日子。可是走到这一步他似乎真的没了其他的选择。

大孬儿就这样留在了家乡。我也就有了四年前见到他的机会。他似乎已经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了,甚至没跟我说几句话。他的话题总围绕着老婆、孩子、房子这些日常琐事,我才从中得知,他在结婚之后就不当厨师了,只是到了家乡县城里当了一个普通的流水线工人。他没有了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自己的小家庭,好好过日子。他对老婆言听计从,对女儿百依百顺,在大家眼里已经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了,他的心似乎已经找到了归宿。像小时候一样,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他的笑声,他还是那么乐观,那么自信,他是话题的引导者,活跃气氛的主角儿。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一直以来对待世界的态度,似乎这世界所有的苦恼都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那天下午他本来在酒席上喝着酒,看见我们这边在包包子,就技痒难耐,忍不住过来包了几个。包子在他那双手里没几秒钟就呈现出最完美的样子,活活儿一个艺术品。他说现在手都生疏了,当年······他眼睛眨了几下,没再说下去。随后他转过头来看了下我们包的包子,严肃的告诉我们,合格的包子最起码应该包出15个褶儿。

又过了两年,我远嫁他乡,几乎没有见到他的机会。终于在我出嫁后的第一个大年初四,依照回娘家的习俗,大家才又聚在了一起,这时候我们已经都是大人的模样。那些从小与我在野地里满地跑的孩子们现在已完全褪去了稚气,说起话来粗声粗气。他们拖家带口,似乎都小有成就,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经过特意挑选过的,仿佛要把一整年中最好的状态呈现出来。大孬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上身只简简单单穿一件蓝色羽绒服,头发干净整齐,个子还是在所有人里最为显眼,只是背已不像少年时那样笔挺,那张帅气白净的脸上,已没有了从前灿烂的笑容,那双仍旧有神的眼睛里,不再有直达你内心的光芒。如所有大人一样,我们的聚会少了些小孩子的打打闹闹,多了些生活工作的烦恼抱怨,吃饭的时候我们相互敬酒,说些祝福的话。大孬儿的话变得极少,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了,他与我除了相互敬酒之外,没有任何话,似乎已是陌生人

那天大家渐渐散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半暗,风很大,能清楚的听到风在远处尖叫的声音,即使大家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仍旧感到刺骨的寒冷。大孬儿站在寒风里,双手放进裤兜,看着大家离去,他眼神坚定,嘴角微微上扬,一霎那间我仿佛又看见那年夏天那个高高瘦瘦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少年。这时他看向我,走到我跟前,然后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对我说,一定要幸福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能是天太冷的原因吧,我想。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进到车里,熟练的发动了车子,开进了茫茫夜色中。

这是我脑中能够搜到所有关于这位表哥的记忆。他是父母眼中珍贵的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抖机灵到处闯祸的“大孬儿”,也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小厨师,曾是千千万万个傲娇少年中的一个。我不清楚他的经历,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更加不知道他在孤独的时候如何面对自己的无助。但我希望,我记忆中这位傲娇的少年,即使收了锐气,他的乐观天性也会永远指引他走向幸福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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