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姥姥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反复叮咛着,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已经记不得是哪个胡同,有一家空了很久的大宅子。宅子的主人在快解放那会儿,举家不知迁到了哪里。以后,空宅子就给了没檐没瓦的老百姓住了。
宅子里进有一个背阴的小院,传说半夜老有女人哭,任谁也不肯搬进去住。有个胆儿大的小子,是个孤儿,上没老下没小,光棍一个,瞅着房子齐整,院子亮堂,偏不信那个邪,喜滋滋地搬了进去,家什全用的是原来屋里头儿的。
这屋怎么个邪呢?听说原是个小妾住的,吊死在屋里,舌头耷拉着有半尺长。这女子生前在梨园里唱青衣,长得那是出了名的漂亮。
头一个月,小子每天晚上瞪着个眼睛不睡,手里攥着个菩萨像,盼着有什么艳鬼出现。每日里都是迷迷瞪瞪到了午夜,什么动静儿也没有。小子把菩萨像挂在炕里头,渐渐忘了这事儿。
转眼到了中秋,家家准备过节。
小子和朋友一起喝了不少酒,晚上吊儿郎当地走回家。走进自己个儿的小院,迷迷糊糊地看着有个人影踔在柿子树下头。小子只当是邻居串门,吆喝了一嗓子,没反应,小子晃悠着走了过去,哪里有人。
小子刚转身要走,“啪嗒”一声响,什么东西从柿子树上掉下来。小子低头一看,是一双缎子面的小红鞋,那叫一个精致。小子也没多想,揣着小红鞋就进了屋。
进屋也不点灯,小子一头扎到床上,想着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什么时候能讨个媳妇,不由叹起气来。
“你怎么一个人闷着?也不出去赏月?”门外突然有个女人说话。
小子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不少,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瞅。门槛外站着个梳大辫子的姑娘,两眼水汪汪的。小子看傻了眼,自己琢磨,这漂亮姑娘是谁家的女儿?怎么从没见过?不会是那个女鬼来找我过中秋了吧?
这么寻思着,小子趿拉着鞋站了起来,见那姑娘漂亮,倒也不是很害怕,大着胆子问:“我占了你的房子,你找我算计来了?”
“什么你占了我的房子?你穷得嘛儿也没有,有什么可算计的?”姑娘边说边进屋点了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照着姑娘粉扑扑的脸蛋,哪里有半分的鬼气。
小子的胆子越发壮了起来,搓了搓手,挠挠头,傻笑着问:“那你干什么来了?”
姑娘大辫子一甩,手摸向小子的前胸:“我拿我的鞋来了。”
小子把鞋举起来问:“是不是这个?”
姑娘抿着嘴乐:“就是这个呢!”说着,伸手就要拿。
小子存心逗她,偏不给:“你告诉我你是哪儿院儿住的,我明儿个找你去的时候再给你。”
姑娘低着头想了想,就把胡同名字告诉了他,说完就要走。
小子拉着姑娘的手,不让走:“那么着急干什么?多说会儿话吧。”
姑娘甩了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你找我来我再和你说话,这么晚了,我不留了。”
小子急着趿拉着鞋往门口追,院子门敞着,却不见了姑娘的踪迹。小子寻思这姑娘有点古怪。
第二天放工,小子揣着小红鞋早早地去了那个胡同。这胡同离他住的地方倒不是很远,胡同里多住了些梨园里头的旧人,有的离了园子作了别的行当,有的照旧唱戏,只不过新中国了,名字改叫文艺工作者。
小子找到姑娘说的院子,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瞧,有个挺严肃的老爷子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小子站在外头,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在为难,身后头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果然来了啊。”
小子扭头看,可不是昨晚上的姑娘。
姑娘向院里瞅着,看老爷子没注意,招招手,引着小子出了胡同,七拐八拐地走得挺远。
小子跟在屁股后头,边走边问:“你昨儿晚上大夜里的,怎么跑我们院儿去了?还进了我的屋子?”
“呸!”姑娘回身啐了他一口,“谁夜里跑你屋里去了?我没去!”
小子傻了眼,愣着说:“你没去我怎么知道你住这里?不是你告诉我的?”小子说着把小红鞋拿出来晃晃,“你不是说来拿这个吗?”
姑娘一看,脸变了颜色,赶紧接过小红鞋,小声说:“你也不看看这做工,这么精巧的玩意,我哪儿穿得起啊。”
“你刚才不是说,我果然来了吗?可见你是知道我要来的。”小子还追着说。
姑娘打量了打量小子,抿着嘴笑:“是有人告诉我的,说你是个好人儿。”
小子颇有些疑惑,寻思谁这么好心,介绍了大姑娘给他啊,刚想着问,姑娘摇着手先说了:“你别问我,问我我也不告诉你。”
小子看着姑娘漂亮,想着这怎么也是个好姻缘,就不再追问。两人就这么认识,从此你来我往地开始相处起来,小子从没有进过姑娘家的院儿,回回都是远远地躲了开,要不就是去小子那里。
转眼就入了冬。
小子和姑娘的感情越来越好,小子琢磨着该找个机会去姑娘家拜访拜访。这天,小子打定主意跟姑娘商量,想把两人的关系挑明。
进了小子的屋,小子慎重地拉了姑娘坐下,却瞅姑娘低着个头,揪着衣角,墨墨迹迹地似乎有话说。
“咋了?”小子弯着腰问。
“我以后不能来了,”姑娘抬起头,“我要跟着姐姐回南方了。”
“姐姐?”小子皱了皱眉,“那我怎么办?你不给我作媳妇了?”
姑娘幽幽叹了口气:“来生吧。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可早点的话,又怎么能认识你呢?”
小子着了慌,拉着姑娘的手不让走,嘴里说着要去求亲,让姑娘留下来。
姑娘摇摇头,又拿出那个小红鞋给小子看,说着:“这个小红鞋就是姐姐的,其实我和你认识,也是姐姐告诉我的。现在姐姐要回家乡去,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回去呢?”
“你姐姐是谁?怎么知道的我?”小子有点糊涂了。
“你就别问了。”姑娘把鞋收起来,“咱们还是说会儿话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以后再见不着了。”
小子听了姑娘的话,伤感起来,心里决定不管怎么着,明儿个也要去姑娘的家,把自己对姑娘的爱说出来,希望姑娘的姐姐能答应他们两的婚事。
次日,小子来到姑娘家的胡同,到了院儿门口,犹豫也没犹豫,直接进了院子。以前见过的老爷子驻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招呼他。
小子赶紧迎了过去,把来意说了个详细。
老爷子眯着眼,奇怪地打量着小子,回答:“这里就我一孤老头子,哪儿有什么大姑娘?你记错地址了吧?”
小子登时傻了眼,把姑娘的样子形容了一下。
听小子讲完,老爷子把小子让进屋里,自儿个坐在坑上又抽起烟来,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样子倒挺象二丫头,可惜不知道人现在哪里去了。”
小子急了,把姑娘跟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老头起身下地,翻起柜子,拿出双小红鞋来,递到小子眼前:“这个你认认?”
可不就是小子以前见过的小红鞋。
不等小子追问,老头按了按小子的肩膀,叹了口气,给小子讲起来。这老爷子是一个戏班子的班主,解放后,戏班子就散了,带着媳妇儿搬到这里,老太太不久前也去世了。儿女都不在跟前。
这小红鞋原是班里顶梁柱的鞋子,后来这青衣被一大户人家看上,要了去作小妾。青衣在班里有个要好的妹妹,两人都是孤儿,从小被班主收养,姐俩儿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青衣去了大户人家后,妹妹常去探望姐姐,结果也被那家的老爷看上了。姐姐一直被大太太欺负,不肯让妹妹受这个罪,送了些私房钱让妹妹逃了,自己却得罪了老爷,被逼得上了吊。听说妹妹也没跑成,在城外被大户人家追到,带了回来。
老爷子讲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这姐俩儿命苦啊,要是再等几年就解放了,就有好日子了。哎……”
小子怎么也不相信他认识的姑娘是这个妹妹,只道是老爷子不愿意结这门亲,磨着老爷子问姑娘在哪里。
老爷子恼了,挥着拐杖把小子赶了出去,不过却把小红鞋给了小子,说:“既然你有缘能遇到她们姐俩,这小红鞋就送了你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别瞎琢磨了。”
小子拿着小红鞋回了自家院儿,怎么想也想不通,难道真是遇见鬼了?哪儿有大白天见鬼的?他看见院里有人坐着,随口问了句看见姑娘来了没?院儿里的人却打趣他什么姑娘?小子这下更是惊了,仔细询问起来,结果发现,姑娘来过这么多次,院儿里竟然没一个人见过她。
于是小子逢人就问见没见过姑娘,院儿里的人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问得多了,就不耐烦起来。
何姥姥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姑娘到底是人是鬼?她和小子到底结婚了没有。何姥姥脸上一点笑容没有,告诉我们,姑娘早死了,小子发现她不住那里以后,就再也没出现。
小子对姑娘可是认真,天天念叨着,人疯了。这小子其实我们都见过,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疯大爷。后来,院儿里人看他整日疯疯癫癫的,都说他中了邪,帮他搬了家,搬到离我们胡同不远的另一个胡同里。直到死都把小红鞋当个宝贝似的整天抱着。
我们几个小孩当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死活不相信这是疯大爷经历过的事情,一起闹何姥姥胡编,硬要她说出姑娘和小子到底好了没有。
何姥姥扭不过我们几个小孩儿,就又讲了另外一个结局。
姑娘是住在那个院儿的,但还是带着青衣姐姐的骨灰回了南方,小子自个儿留在了北京城里。过了两年,姑娘又从南方来了北京,小子还在等姑娘,两人就成了家,美美满满地一起过日子了。
我是喜欢第二个结果的。死去的姐姐疼爱妹妹,给妹妹找了个可托付终身的好人儿。不知看官您喜欢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