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楼:他是我的梦里人

2018-12-10 18:02:39

爱情

1

秦淮楼里都是婊子。

我刚进账房的第一天,师傅就这么跟我说。只是他说话之间,眉心微蹙,隐隐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他担心一个尚未出嫁的女账房,成天混迹在这娼妓馆里,究竟还有没有清白的名声。

北平改朝换代的这一年,秦淮楼里又进了许多姑娘,有的是从宫里出来的,有的是被官家遣出来又被人卖到这儿的,来路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都是没人要的。

晚清来的时候已经十八,浑身上下黑乎乎的。据说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宫女,本想去叔叔家探听家里人的下落,可谁知刚一进去,她那抽大烟的叔叔就打起了她的主意。

先是把她身上能卖的东西洗劫一空,后来想着法儿准备把她嫁给某个大爷当小老婆,可她无父无母的,身份不明不白,在如今的北平,也只有秦淮楼能容下她了。

我跟着红娘去谈价钱的时候,晚清瑟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但却不挣扎,只是瞪着她叔叔,像是要牢牢记住他似得。红娘开口就嫌弃道:“呦,这样的姑娘可进不了我们秦淮楼。”

是了,秦淮楼位居北平,可主打的调调都是江南绝色,吴侬软语未成曲调先有情。可这黑乎乎的晚清,真真儿和江南一点沾不上关系。

她叔叔谄笑道:“她不黑,就是这几天不老实,我把她关在柴房,自个儿作的。这样吧,我看您也看了半天了,您再少给个十两,算是我耽误您派人给这妮子拾掇拾掇的费用。”

红娘摇着手里的美人扇,旗袍下凹凸有致的身材一扭一扭,走到晚清面前,半蹲下吐了几口唾沫在手心,伸手擦了擦晚清的脸。一时间,脸上污渍被擦了七八,别的倒是没看出来,可露出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目中含光,红娘扬声道:“小七,结账。”

我拨了拨算盘,从怀里掏出四十两递给这个瘦的皮包骨的男人,声音清冷道:“一会儿你去我师傅那儿把卖身契签一下。”等他佝偻着腰去大堂签卖身契的时候,红娘站起来,转过身春风满面得对我说:“不亏,在宫里呆过,伺候人肯定心细。”

末了,我跟着她走到门口,红娘大声朝后面喊,像是对她说一样,“北平已经改朝换代了!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我秦淮楼的人了。清朝已晚,就叫你晚清了!”

她说完,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前堂后厅,秦淮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这个旧时宫里的丫头。

2

“果然是宫里的人呐,这形态举止就是天生的奴才样,但就是他妈的让人怜爱。”我在账房帷幕后面算账的时候,听到师傅和一个客人这样说。

也才一个月的时间,晚清就已经穿上叉到大腿的旗袍接客了。她身段好,皮肤又白,见了客人总是先福上一福,哪个男人不欢喜。

这一晚,秦淮楼里的生意像往常一样红火,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来了几个军官,浓眉大眼,身量颀长,一看就是铁骨铮铮的北方男人。

她下楼的时候,像个木墩一样的秦五爷正抱着她一步一个阶梯得往下走。那双咸猪手就摸在晚清的大腿处,细看还有五个红手印,是被拍的。

颜舒就是这时候对上她的眼睛的,她笑得放荡,右胳膊盘在秦五爷的头上,左手甩着手帕,可那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得,隐隐还泛着光。

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都舍不得眨,举在半空的酒杯在酒桌上甚是扎眼。饭桌上的军官们忍不住了,有一个开口起哄:“颜少,你喝不喝,是不是不能喝!”

晚清朝他眨了眨眼,还没走完楼梯就从秦五爷的怀里跳下来。腰肢晃动将秦五爷送到门口,五爷临走还说着醉话:“晚清,我早晚要把你娶回…娶回家。”

她不耐烦地和着,“知道啦。”却不自主地看向刚刚盯着她的颜舒,军帽脱在一边,站起来头都快顶到楼梯角了,不知是被人盯的害羞还是门口站了太多人,晚清这句知道啦也说的拧巴巴的。一个婊子,还害什么羞,她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转身上楼的时候,眼前一黑,被颜舒挡了个满怀,扎扎实实撞在他胸口。

晚清稍稍退后,身子略略一福,声音酥软,“抱歉。”说完就要拐步上楼,可面前人却不让路,反倒轻轻一拽,她整个人又倒在他怀里,吊顶上的八爪琉璃灯明晃晃得直照着颜殊的脸,她看得慌了神,好半天没站起来。

最后还是酒桌上的军官们齐声爆笑,她才堪堪挣脱开,站远了些,踌躇着倒像是第一回接客。颜舒伸出手,声音清朗,柔声说:“小姐,请。”他军装笔挺,立在楼梯口,像是专门要送她上去似得。晚清回了神,眉眼含笑弱柳扶风般牵起了他的手,颜舒也不客气,搂着她的腰就上了楼。

晚清不是头一次看见男人钱包里放着女人照片的,但她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放着小丫头的照片。倒也不是说多稀奇,如今这世道,什么样的人没有,国家是乱的,北平是分帮派的,那自然男人也是分癖好的。

颜舒的钱包里就躺着一个女孩儿的照片,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倒和晚清有几分像。她讪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

颜舒像是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似得,拉着她坐在床头边。窗户外面灯火辉煌,他握着她的手宽厚有力,隐隐还能感到他虎口处因为常年握枪磨出的老茧。过了一会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我未婚妻。”

晚清很是明白地点了点头,她理解,一来,这兵荒马乱的,哪个姑娘跟了当兵的不得饱受相思之苦。二来,这些个男人不就是给自己做那档子事找个借口嘛。

颜舒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突然嗤笑,狠狠地握了握她的手,像是辩解道:“你不要觉得我是那种有了家室还出来玩的人,我只是一厢情愿。”

“这样啊。”晚清又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无非又是戏文里的烂俗段子,前半个月,晚清还偷偷为那些悲情故事落泪,可接的客多了,见到这些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脱衣服睡她,她就知道这编故事的人,简直是满嘴跑火车。

3

颜舒没有睡她,他给她讲了一整晚故事。一个当兵的讲起故事来竟然颇有章法,一个晚上他不知道讲了多少个故事,但晚清记得住的,也就是关于那张照片。

第二天一大早,晚清还没醒,颜舒就已经洗漱完准备告别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晚清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忙喊道:“喂,等一下。”

顾不得穿衣服,她裹着被子慌慌张张跑到梳妆台前,从里面拿了一个空胭脂盒。赤着脚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说:“颜先生下次要来的话,帮我捎个胭脂吧。”

颜舒也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婊子惯用的留客把戏,不知道对多少人用过了。可看着眼前这个小女人赤着脚着急得从床上跳下来,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胭脂盒,顺手放在上衣口袋里,配合地说:“放在这儿,离心近。”

晚清眨了眨眼睛,打趣他道:“那你那个未婚妻可要吃醋了。”

颜舒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了楼。

他刚一走,晚清想关门继续睡,可一只鞋突然挡在门口,紧接着玲珑面带讥讽地说:“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下贱胚子。这才一个月下三滥的手段倒是学得快。”

玲珑一直是秦淮楼的头牌,从红娘开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张开腿做生意了。可这一个月,客人们都想尝尝鲜,免不了她有一两个老主顾点过晚清。玲珑好强,总觉得是晚清抢了她的生意。

“呦,这不是玲珑姐吗?这一大早的,您都要开张了。”晚清推开门,皮笑肉不笑得和她来往。

玲珑咬着牙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边把东西塞到晚清怀里边骂:“我看你能浪多久,这头三个月你要是不注意,今后有你好受的。”

晚清接过东西,隔着布都能闻到红糖水的味道,她面色一僵,抬起头看着玲珑,咬咬唇想说点什么,可憋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来。

“行了,别恶心了,我下去看戏了。”玲珑甩了甩手帕,刻意在她面前挺了挺胸,头上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转身扭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远了。

晚清捂着肚子,虽然没喝玲珑的红糖水,却觉得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她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能说什么呢?也没什么要说的。

这一晚,依旧是秦五爷点了晚清,五爷出手大方,她一晚上的红钱能胜过玲珑最好的时候,楼里的姑娘背地里嫉妒得不要命。

晚清撞见她们说话的时候,听到难听的说辞也不辩驳,她双臂抱起来,每次都是笑嘻嘻地说:“那我让给你啊。”说完便看着小姑娘们一个劲儿地跑远。

秦五爷也没睡过她,这是晚清一直都没往外说的事儿。

刚开始的一两天,晚清以为遇上了好主顾,殷勤地斟茶倒水,揉肩捶背。可随着红钱越来越多,秦五爷也跟发了失心疯似的越来越古怪。

起初,他要求把晚清绑起来,绑起来后,他也不作为,只一个劲儿地啃,浑身上下哪一处都不放过。晚清就叫,似乎她越叫他就越高兴,每次秦五爷都要折腾的晚清筋疲力尽出了血才算了事。晚清想逃,却被他抓到床上一个劲儿地威胁。

他说:“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现在就把你弄死。”晚清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看,泪水直直流了下来,接着秦五爷又说:“但只要你从了我,我告诉你,这今后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晚清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接过这样的客,她想摇头,可她知道如果不是她,就会是秦淮楼的另一个人,会是谁呢?那些天天嫉妒她红钱的小姑娘?住在隔壁屋整天把头梳的一丝不苟看戏的玲珑?晚清不敢再往下想,只能含着泪咬着唇,绝望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秦五爷又换了新的花样,晚清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地说:“五爷,今儿个真不行,我肚子疼。”

秦五爷慢慢笑起来,满脸横肉一颤一颤,他笑得诡异,晚清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得往后退了几步。她结结巴巴地祈求道:“五爷,您就饶了晚清这一遭,我肚子……疼得,厉害。”

可他却像是抓到猎物的狼一样,看着晚清害怕竟越兴奋起来,不由分说地将晚清按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木槌,边笑边阴森地说:“宝贝儿,让五爷好好疼疼你。”

4

第二天,晚清一直睡到晌午才起来。门外面,玲珑的敲门声一阵阵急促促的。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她强打起精神从衣柜里拿了件高领旗袍,照着镜子看了看又觉得不满意,回过身拽了个披肩披在身上。

“这大白天的,索命吶!”晚清边开门边骂道。

门外没传来意料之中的回击,晚清看着玲珑,一脸急相,不像是来问候她的。她忙把玲珑拽进屋子,刚想起来昨天的一片狼藉,可玲珑已经看到了一切。

整个屋子简直像一个案发现场,凳子上的绳子,凳子下干了的血迹。床上星星点点沾着血的被褥揉成一团,床尾还静静躺着一条皱皱巴巴的旗袍。隐隐能看到撕扯开来的领口。

玲珑大张着嘴,饶是见了这么多年世面,也被现下这阵仗吓了一跳。晚清还没开口,玲珑就已经吼道:“这个畜生,我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说完转身就要去告状,晚清忙拉住她,一时间披肩抖落,玲珑回头只看见她肩上密密麻麻全是伤口。

玲珑干看着,眼泪扑簌簌就流了下来。

晚清握着她的手,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疼,一点都不疼,再说哪有人给婊子做主。”

玲珑不信她前半句,只信她后半句。

晚清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玲珑想说,看着晚清的样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晚清苍白的脸上嘴角轻轻一扯,说道:“你和我还有啥说不得。”

事情的起源是颜舒他们团里的司令,这司令也是个混蛋,光不说总是仗着身份来秦淮楼不给钱,更听说仗着他舅舅家在南京的权势欺压政府,强抢民女。

好巧不巧,今天早上玲珑还没起床,她妹妹就跑着撞开了玲珑的门,那司令一直是玲珑的常客,自然就看见了慧珍。

慧珍还不满十五,玲珑被卖进来的时候就带着她,虽然玲珑步入风尘,可她妹妹却在她的保护下从没想过再干她的勾当。

“我还想着,等她十五岁一过,就送到乡下的亲戚那里,过一年养养性子找个好人家就嫁了,一辈子平平淡淡。可谁知,那个畜生,他看见慧珍,就嚷嚷着要她!”

晚清摩挲着她的背,玲珑话说的急,咳个不停。

晚清明白,她若是有一分办法,便不会来求她。

“你那司令没见过我吧。”晚清淡淡地笑着,仿佛像是两个小姐妹说悄悄话。

玲珑点了点头,和晚清双手交叠,重重握在一起,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晚上的时候,司令果然来了,跟司令一起来的,还有颜舒,他穿着军装,身后跟着十数个小兵。军绿色的海洋里,晚清一眼就看到了他。

玲珑迎上前,还没靠近就堪堪要倒在那司令怀里,声音妩媚道:“你可来了。”

接着,晚清也上前一步,齐肩的学生头,规规矩矩的旗袍,肩上还披了条墨绿色的披肩。她站在司令面前,眼睛却越过他看着后面的颜舒,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晚清,玲珑的妹妹。”

司令眼神蓦地一亮,看到她便色迷迷得上下打量。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颜舒却突然附上他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司令看着晚清,手不老实地将她的手牵起来,半是惋惜半是赞叹道:“不愧是玲珑的妹妹,比玲珑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玲珑看他有几分要走的意思,忙说道:“司令,您是不是今晚不方便。”

司令睨了她一眼,正要说话,颜舒直接走上前来,将晚清挡在身后,站在他面前压低声音劝道:“司令,您要是再不决断,嫂夫人今晚可就要大闹一场了。”

司令板正了脸,干咳了两声,嗔怒道:“知道了。”

司令走了,他走的时候,让司机狂按喇叭,像是宣告这场游戏只是暂时结束而已。玲珑松了一口气,满眼都是谢意,刚想约晚清看戏的时候,她已经羸弱地倒了下去。

临倒下那一刻,她将手里攥着的空胭脂盒交给玲珑,半是哀求半是命令道:“把这个给颜先生,告诉他我想要盒新的。”

5

晚清在床上躺到第四天的时候,颜舒来了。

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大袋子药,径直就上了楼直奔晚清的房里。他推开门,床上的晚清缩在被子里,站在门口看,像只小猫,只是整个人病恹恹的。

晚清开口就说:“谢谢你。”

颜舒将药放在床头,晚清看着那药扯出一抹笑来,佯装嗔道:“你当我是哪家的大小姐,我这儿要是成天有了药味儿,那不成医馆了。”她说话间喘了几次气,自己托着褥子坐起来,笑看着颜舒。

颜舒脱下军帽,拉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解释说:“你就安心养病,这些药我已经嘱托厨房的师傅帮你熬了,他是我老乡。”他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胭脂盒,递到晚清手里,“这是新的。”

“还有,这几天你一定要静养,我已经告诉红娘了,说你这几天都有我包了。”颜舒说话认真,像是跟她认识了很久一样,边说还边拿起床头柜的苹果削给她吃。

“你再给我讲一遍故事吧,那个小丫头的故事。”晚清斜倚着枕头,静静地看着颜舒,窗户外面的蝉鸣声不断,阳光透过窗户照到颜舒身上,他浑身散发着光芒,语气低沉,像是把她带入了一场很美的梦。

只是,阳光照进来并不多,自然地将床和椅子分为两个部分,明暗交界处,是颜舒递给晚清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是明,她是暗。

再见到颜舒,已经是五天后了,这期间秦五爷又来了几次,红娘有时候听到动劲儿实在太大,就托几个龟公在边上瞧着,可黑灯瞎火,屋里头也不见亮,只要晚清不说,就没人敢进去。

毕竟,秦五爷给的钱多,当婊子谋生意,不就图个钱嘛!

颜舒来的时候,开着司令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晚清正和玲珑坐在台子底下听姑娘们练唱,吴侬软语低眉信手,一曲罢又一曲,似乎总也听不完。

颜舒站在身后轻声叫她,“晚清。”

晚清站起身,玲珑在一旁打趣道:“呦,原来是相好来了,要开张喽。”

晚清也笑着回道:“不开张不行啊,误了这十多天,不得赶赶工嘛!”

等晚清出来,颜舒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随着晚清上了楼,晚清边关门边笑着说:“前几天不是刚见过嘛,我的胭脂还没用完,暂时不需要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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