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蒹葭与半个知识分子(上)

2018-12-19 15:05:26

青春

焕生死了,死于两个月前,我今天才知道。

从久已疏离的同学群里听到这个消息,我倍感震惊,兼带着惋惜与恐惧,倒不是因为我俩做同学时格外要好,也并非因他是我身边自杀而死的第一例,不过是,再往前推两个月,我曾于北京偶遇他,有过琐碎的闲谈,他所以轻生,也有我的一臂之力吗?

决意赴死,竟是在遇见我之后拿定的主意?我不免惶恐不安起来。相遇当天的情景,我本已不大记得清,此刻却不由分说地接踵跳到眼前,一帧一帧,井然有序,巨细无遗地还原了每一个细节,我好像又听着滂沱的雷雨,坐到了那个闷热难耐的餐馆里。

那时还是八月。我因为工作上的调动,从湖南转徙北京,盛夏的中国不分南北,公文包里的暑气跟着我穿越大半个中国,落地时没有丝毫的水土不服,早唤了北京的一帮伙伴们把我围住,可怜的只是我,人生地不熟,只能暂时委身于酒店,求生于手机。

几天下来,只大概知道这里叫什么什么区,附近有几所中国著名的大学,青年时代,都是我填报高考志愿时光是想到都感到羞愧的名字。正是暑假,从二十多层的酒店里眺去,校园里万物凋敝,人迹寥寥。“等九月开学,一定抽时间听两节课去!”那时我心想。

此后记不清是第几天的傍晚,因早前下了一场雨,暑气消了一些,我于是心血来潮,便想下去换换气,顺便找点吃的。大街上蹿了半天,服装店、奶茶店到处都是,只是找不着能填一填肚子的地方,只好往学校的方向寻,然而也未如愿,地方倒是有了,却因为学生都还放着假,多数都关了门,营着业的几家,从街上往里一瞧,服务员个个趴在桌上,或躺倒在椅子里,都半死不活,我若闯进去,没准反而要叫人家不开心,一路走过去,莫不如此。

马路上的车流令我目眩,雨后的空气中有烧焦的毛发的气味,我的胃口几乎要掉光了。

可是五分钟后,我还是坐在了一家“服务员个个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的餐馆里,甚至此刻仍然如此,我的到来,非但不是“光临”,简直成“擅闯”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椅子里,蹬着两腿,臀部直往后顶,脑袋搁在餐桌上尽力去够他横放的手机,整个人活似一枚躺倒的票夹子,一会儿盯手机,一会儿却拿他那会说话的眼神叮我。

“滚出去,狗东西!”

我倒真想跑回酒店去,要不是天边的几声滚雷不怒自威地从城市上空碾过,路边的银杏试着跟风较了下劲之后便束手就擒任它摆布,巴掌大的雨点气呼呼地催着车流朝前狂奔,我真想马上滚回酒店去。

“辣椒炒肉,鱼香肉丝。”但我仍旧喊道。

“辣椒炒肉······”小男孩朝手机大叫,气势直逼头顶的闷雷。

我怕打雷,我于是不再说话,自己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北京盛夏的傍晚,天气并没有因为早先的一场雨而凉爽些,反而是由于迫近目前的雷雨而更加闷热了。头顶有空调,但没开,遥控器被小男孩拿来枕着手机。

我于是坐下,安静等待雨停。不多时,一个男子开门进来,没带伞,身上湿了大半,然而很从容,慢慢地径直走到窗口,先敷衍地咳嗽两声。

“咳咳······麻婆豆腐,谢谢。”像是在问售票员买一张火车票一样的客气,旋即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走到侧对着我的桌子坐下,打开,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再放下脖子时,半瓶啤酒已经没了,接着是敷衍的咳嗽——

“咳咳咳······”

我陡然觉得这几声咳嗽似曾相识,它们的音色和频率,每一次将启前不动声色的酝酿,收尾时意犹未尽的余音,明显曾在我的脑子里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记。于是我仔细瞧了瞧那张脸,兴奋地试探道:

“焕······焕生?”

他几乎吓了一个激灵,却即刻掩饰住,左右扫了扫,找到我时,把眼镜推了又推。

“我啊,你什么眼神!”我干脆坐过去,凑近了嘲笑他的愚。

“他妈的······”

他恍然大悟似地骂了一句,笑着上下打量我:“你······你怎么······”

“我刚调到北京工作!”我飞快地答道。

“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

“刚过来,一周不到吧。”

“做什么工作?”

“房地产。”

“啊,没想到······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想不到,太巧了,我完全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我······真是啊······咳咳······”

他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看我和看酒时都只是笑,然后敷衍地咳。

我只感叹缘分的奇妙,竟能让七八年没有见面的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重逢。焕生还几乎没变——玉米穗儿似的棕黄而且卷曲的短发,丘陵一般的抬头纹,鼻子像一方塌掉的老坟,胡子稀稀拉拉,参参差差,像群鸭扑腾过的稻田,跟学校里的他仍是一个样。

甚至眼镜也都还是当年那一副,黑框白柄,只是掉了漆,倒更显出几分穷酸的书生气。若说还有一点不同,大概就是镜框里的这双眼睛了,比起大学里本就在逐渐消褪着光彩的那一双,如今更极黯然了,而且隐隐已经变形,眼袋肿大,眼窝深陷,眼球外凸,瞳孔有点不对称,因此看物时眼神总觉游离。如此看来,他似乎又的确变了许多的。

在我把眼前的他与我记忆中的冯焕生做着对照的几秒钟里,他已经把剩下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目光游到我脸上,头往前微微倾着,好像有什么要问我,但终于是连嘴唇都没动,却把屁股挪了挪,只不厌其烦地笑,敷衍地咳——

“咳咳咳······”

我于是又取了几瓶酒来,一一都开了,拿了两个杯子各自满上,先碰了一杯,我们原先很喜欢一起这样喝酒的。

“你怎么也在北京呢?”我接着打听。

“读书嘛,读研。”

我略感到诧异:“还在读书?博士?快毕业了没?”

“嗯,读博······刚毕业。”

“你是真的肯读书!我记得,你第一次考研没考上?”我还记得清楚。

“嗯······第二年考上的。”

“一直在北京?”这些我却不知道了。

“嗯······哦,没有,开始在南方。”

“是学的文学吧?”焕生喜欢文学,我们都知道的,他还曾经写过许多东西,水平实在比我们平常人要高,想到这里,我于是接着问,“对了,你的小说写完了吧?什么时候拍成电视剧啊?”

“拍电视剧”一说本属我的玩笑话,但焕生似乎当真了,他咳嗽两声,巴巴地笑着,往杯子里倒起了酒。

“拍电视剧······咳咳······拍不了······这个······算是写完了吧······”

吞吐完,他便找我喝酒,终于开始问起我的近况来:如今做什么工作,之前做过什么,何时结的婚,孩子几岁了,是否带在身边,我一面告诉他个大概,一面又去取酒,不一会儿,桌上已经摆了四五只空瓶子,而饭菜还没有上。

焕生没什么问的了,我也终于拿出了手机。

“七点零三分,新闻联播都开始了!”我笑道。

他也笑笑,一边咳嗽,一边摘下眼镜,拿餐巾纸仔细而敷衍地擦拭着。我看到那两只没了荫蔽的眼球,在薄雾中显得有些局促,瞳孔的不对称,此时更加明显了,他似乎在看镜片,视线却落入前方的虚空——他实在是变了许多了。

可即使是在我有关他最近的记忆里,他都分明还没有现在这般颓唐的。

那是在将要毕业的时候,答辩结束,毕业照拍完,我终于闻到六月的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离愁别绪了。一个晚上,宿舍只剩下我跟焕生两个人,正坐了一起,一边喝酒,一边看球赛,那一年正是世界杯。我们都是伪球迷,发表不了什么看法,两边球队老不进球,裁判又在那儿乱给牌,无聊得紧,这时,我突然说:“要不你给我写首诗吧!”

那时他的眼睛还是有些神采的,虽则较往日仍少了几分明澈,却还不至于毫无生气,起码两粒瞳孔是长得规规矩矩的,听到我的话,还能立刻精准地把愕然的目光聚在我的脸上。

“写诗?写什么诗?”

“写一首······叫什么来着,送别诗!对,你写给我,当做纪念。”

“不会写,我哪里会写什么诗······”

“狗屁的不会!你大一那时候,不是说帮高中同学写了一首,人家还拿它获奖了?”

“事倒是真的,不过,我真的,不大会写诗,也很少给人写······”

焕生当时怎么说都不肯,我本来也不过突发奇想,便没再强求。然而不久,我下班回到宿舍,桌子上还是留下了焕生写给我的诗。严格来讲其实是一首词,词牌名似乎叫《临江仙》,最末两句我当时印象颇深,然而至今已全然忘记,只记得当时看时,隐约知道表达了对分别的不舍和对彼此的勉励,至于具体意思,因他用典太多,我又不是个懂得风雅的人,实在无能为力了。我本来想着今后再见面,一定让他给我细细解释一番的,可是万没想到,从此之后,整整七年,我们竟没能再见一面了。

本来呢,如今是个信息社会,交通又便利,像我跟焕生这样要好的关系,想要见面,并不麻烦。打个电话,或者更经济一点,发个微信,约好了时间地点,也就是一张车票的事。

然而,尽管刚毕业的那两年,偶尔通电话或者聊微信,都提到了今后要在哪儿哪儿聚一聚,可从未付诸现实,以至后来忙于生计,渐渐地竟断了联系。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我从不缺席,却从不见他来参加,先前还时有人问起,越往后便不再提了,我也几乎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三年前我结婚,邀请的客人名单上,理所当然地也漏了他的名字——所以,如果没有八月的那次偶遇,当听到他去世时,我且得仔细回想一下“冯焕生”是谁,之后,再像所有分享了这一消息的流落各地的同学们一样,稍作惊讶,感慨一句“人各有命,世事无常”,遥寄哀思,也不必这般感到惊诧与恐惧了。

焕生刚把眼镜擦毕,菜终于陆续上来了,我盛了饭递到他面前,他双手接过,对我说“谢谢”。

总还得说说话。但看焕生神色,似乎并不愿在吃饭时分心。这是他的素习了,从我见他第一天,便知道他不是个很多话的人,然而前两年也还可称活泼的,只是大二往后才每况愈下,多年未见,想是又加重了。

与当年一样,还须是我开口。

“唉,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得有七年了吧?”

“嗯,七年了。”

“毕业的时候,我说了等我回来送你的,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又不打声招呼。”

他停下筷子,眉毛动了动:“哦,没事,东西不多。”

“之前说好的嘛,我可以借我同事的车,毕竟方便。”我顿了顿,故作惊喜地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你那时候还送了我一首词呢,你还记得吧?”

焕生深凹的眼里闪过了一点亮光:“哦,记得,你喊我写的嘛。”

“哈哈,是是是,你写得是真好,可我是狗屁不通,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哪几句不懂?”

“内容我记不得了,好像有什么‘草’啊,‘大雁’啊什么的——你也不记得了?”

“我······我也忘了······”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我于是笑着大呼可惜起来:“那这首词就算是丢了!唉,本来确实是写得很好的,我身边可就有你这一个大作家,到时候你要是出诗集,把这首放上去,边上再写一句——‘某年某月赠某某某’,我岂不也跟着沾光了?唉,可惜可惜!”

焕生也跟着笑,但似乎有些勉强:“什么······大作家,不提了吧,不提了······”

“你现在可是大博士了,这么些年,估计也不止写了那一本小说吧?发表了几部了?网文还是实体书?我去看看!”我很踊跃。

他此时正往杯子里倒酒,倒得很仔细,却笑得略敷衍。他没有找我邀杯,自己一仰脖子喝了,放下杯子,淋漓地咳了一阵,带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都“叮叮当当”地摇晃起来,紧随而至的几个响雷,以及被风裹挟扑向路旁银杏的大雨,比之这一串咳嗽似乎也少了些阵势了。

他脸涨得通红,伸手向我致歉,我忙说没事没事,一面又抽纸递给他,焕生一手接过纸,一手却掏出一包烟来,急忙拿一支点了,深吸了两口,乳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口中一齐跑出来,缭绕在我与他之间。

他又轻声咳了两下,大力吸了两口,这才终于镇静了,然而烟已燃了一半。他看向我,大概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涩涩一笑,把烟推到我手边。

“我都忘了你也抽的,这里不管抽烟的。”

我先前的确抽烟,而且还是焕生带着抽的,那时候我们十个男生,抽烟的只他一人,到大四时就只有一个不抽了,几乎全是受他影响。可我早已不抽烟多年了。

“不抽了,结了婚就戒了。”

他于是敛了敷衍的笑,独自抽起烟来,一口接着一口,烟很快燃完了,又立马点一支,四下都缥缈起来。我把两只杯子倒满,劝他“少吃烟多吃菜”。

“实际上······”他缓缓开口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脸上没有一点笑影,语气也变得低沉,“我已经,很久不写东西了,前几年是写过一些小说,但都没有发表,包括上学时候写的那一本,我其实,并没有写完。”

“为什么?”我很不解。

“我当时,在网上写第一本小说的时候,就转战了好几个平台,可一直没有谁愿意跟我签约的,也没几个人去看。你知道,网上写小说,这种情况就是所谓‘扑街’的。所以后面我有了更好的构思,就把它先搁下了,转头去写另一本,写了五年,写好了,我想,这一本应该找出版社出版,因为这本确实花了我很大心血——其实哪一本没有花心血呢——而且,我不谦虚地说,写得很不错,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改编的,三十三万字,字字带着血,所以我一定要出实体书,咳咳······于是我带着我的书稿,去谈出版,可是找了大大小小的出版社,没人答应。”

“为什么?”

“没有名气的作家,本来就很难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而且他们又说,如今的人都不看你这个题材了——‘你这个东西,我们给你出版了,是没有回报的,那我们凭什么给你出?’有的是说它没有体现社会的正能量,有的又说它主题又不明朗、意义太艰深这些的,有个主编说,‘要是能让我们的编辑稍作修改,还是可以考虑的’。我能答应吗?我自己十几年的亲身经历,边写边改五年,他们几天就能改得比我自己写得还好?扯他妈的蛋呢!

“所以说,这一本,至今是没得出版,我又试着写短篇,写散文杂文,写文学评论——我是学过几年文学的,写起来还算顺手,但终究是不如意,长篇都没人爱看了,何况这些呢?我想我是没机会了,如今正如Z那时候说的,是‘快餐式阅读’的时代了,读者爱看的、作者爱写的,都是那些看起来不费劲,又能悦人耳目的东西,你要我也去写这些,我是做不到的,这些啊,初中生写得出,高中生也能写,我既然念到博士了,断然不会去写了!所以,从两年前,我便不再写小说了。网上的那一本既没有写完,写完的又没能出版,我也就不能称为作家了,你也不要再这样叫了吧。”

焕生说完,看向我的眼神里含着无可奈何的笑,刚好手上的烟也燃尽了,他伸手去拿烟,刚触到烟盒却又缩回来,转而朝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酒。我忙也跟着给自己满了一杯,正待跟他碰一碰时,他却独自先干掉了。

我看见他脸上开始现出红晕,眼神也愈渐迷离,从鼻孔里涌出的阵阵酒气里,我能闻出里面渗着的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焕生的确变了,却又实在没变,他对于他的创作的固执,不就一仍其旧丝毫未改吗?这大概也是导致他如今境况的要因,这世间大半的不如意,根由不都在“固执”这两个字吗?

焕生毫无疑问是个固执的人。

大一军训,我们寝室集体迟到,教官罚我们头尾相接做俯卧撑,我们三个都趴下了,唯独焕生不动,说这是侮辱他的人格,气得教官一拳把他打趴下,可他还是抵死不从;期末考试,往年开卷的科目临考前突然改为闭卷,人人都备了小抄,偏偏他不肯,连着两天复习到深夜两点,后来班上唯一一个挂掉的就是他;还有,为了“不将就那些走路还玩手机的人”,从来不给人让道,因为对高中班主任恨之入骨,无论何时从不问老师好,别人有求于他时从不知拒绝,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绝不会找人帮忙——

焕生确是个极固执的人无疑了。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