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为你朝朝暮暮

2018-12-23 06:08:10

爱情

楔子

这些年,我时常梦见西藏的雪。铺着厚重的白雪的大地同清冷皎洁的月色遥相呼应,自然有大美,天地万物,白云苍狗,在这样寂静的深蓝色的夜里,都只像是过眼云烟。

然后,在这片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的空地上,我看到了沈寓。

“沈寓,沈寓——”

我在梦中发疯忘命地呼唤起他的名字。

我的回声在空空荡荡的山间不断徘徊,风马旗动,轮番经响,到最后,只化作了一缕寂寞的风。

他向前走,没有说再见,亦不曾回头。

沈寓。

我哭着从梦中醒来。

1

我去了南苏丹,拿着行李踏上飞机,似是奔赴旧乡。

八月的南苏丹的热浪滚烫,太阳照在身上几乎像是在灼烧,机场内拥堵着许多难民,偶有提着枪支的人在机场内走动,用枪指着人群随意吆喝几声,都会弄得人心惶惶。

记得许多年前初涉南苏丹,是沈寓跟我讲,南苏丹的治安比不得中国,抢劫,暴乱,恐怖袭击,在这方土地上似乎都成了司空见惯,若是不幸遇上当地的帮派火并,他们干的几乎全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

在这个地方,尚能够保住性命,似乎都成了件奢侈的事。

沈寓,很不幸地,我还没来得及走出机场,就遇上了当地的抢劫活动,当为首那人用枪抵上我的脑袋的那一刻,我没来由地便想到了你。

我想起我的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向红十字会提交志愿申请通过后,几经辗转抵达南苏丹时,是沈寓来机场接的我。

他那时穿一件黑色背心,一条迷彩长裤,黑色军靴踏地,从面容中不难看出他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冷硬。

“何式微。”他反倒是先开口叫我的名字,冲我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协会派来接你的人,中国驻南苏丹志愿者负责人……”

“沈寓。”他话还没有说完,却是让我先一步把话头给接下了,我笑着回握他的手:“你叫沈寓,三年前西藏的大昭寺中,我见过你。”

沈寓没接我这话,反是伸手拿过我手上的行李,淡淡开口道:“咱们走吧,再晚该不安全了。”

这话音刚落,一群提着枪支的人便冲了进来,为首那人高声喊着什么,许多难民纷纷抱头蹲下。我虽听不懂那人说的语言,但他语气中的威胁却不难听出。

我和众人学着沈寓的模样抱头蹲下,看着那群人粗鲁地一个个翻开众人的行李,把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自己随身带的口袋里。

在为首的那个男人用枪指着一个苦苦求情的女人,用手拉动保险的那一刻,终究是沈寓先动了手。

一个肘击和回旋踢就撂倒了那个男人,并且轻轻松松地卸下了他手中的枪。待他回过身来拉我时,耳畔却只听得他低声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的那一个字——跑。

“砰砰!”身后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是那男人气急败坏的一声:“给我追!”

脚步声越来越近,恐惧在那一刻爬上脊背,唯有从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我平静了不少。公路一侧传来货车的鸣笛声,却又像是冲着我和沈寓直直撞击而来。

是在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向我伸开,直直地将我一把扯入怀中,却又因为重心不稳而硬生生向下跌去,连带着向远处滚出好几圈。

“砰!”

随着这一声枪响而来的,是整个鼻腔内充斥的无边的血腥味,我一下子懵住了。等到我真正反应过来,看清是沈寓的右手手臂在不断向外流血时,我已经被他推搡着上了汽车的副驾驶座。

伤口狰狞地张开,厉风刮过,血和窗外的黄沙混在一起,几发子弹打在车上,险些让车子偏离方向,沈寓几乎是用一只手将车开得稳稳当当。

车不知开出去多久之后,便也再也瞧不见那群人追赶的身影了,沈寓的手臂还在向外淌着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直到茫茫黄沙之中出现红十字协会的标志,沈寓将车停在医院门口,长长地舒了口气,似是如释重负般开口:“到了,我们安全了。”

我这样想完,那群人已经离开了,被抢劫的难民发出一阵哭泣声,我行李中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我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拼拼凑凑够了从机场到协会的车费。

我提着行李走出机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在向司机报出一个地址讲好价后上车。或许是几经颠簸的缘故,我靠着椅背便很快睡过去了。

2

车内没开空调,我几乎是被热醒的,挣扎着起身开了车窗,吹进车内的也尽是些带着热气的风。

车内循环播放一首中文歌,但或许是因为音响老旧,曲调和歌词早已模糊不清,我费力听了好久,也才只听清了一句唱词: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我起初只觉这歌词熟悉,直到因为这漫长无聊的车途再次沉沉睡去时,终是在迷迷糊糊中记起,这歌竟是我和沈寓一起听过的。

那是我抵达协会后,当地的志愿者为我举行的欢迎会上。

我再见到沈寓时,他已经换了一副装束,还是穿那件黑色背心,只不过加了件白色外套,右手衣袖高高挽起,依稀可见包扎伤口用的白色纱布。你坐在吧台前,漫不经心地喝着手中的拉罐啤酒,昏暗稀疏的灯光打在你脸上,是明明灭灭的一片。

“白天里的事……”终是我先起身走到沈寓身边,似是有些犹豫同他开口道:“谢谢你。”

“没事。”他没看我,只是淡淡应下:“我说过,我是中国驻南苏丹志愿者负责人,确保每一个中国志愿者是我的职责。”

他这一句话,倒是弄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的伤怎么样?”我这样问他。

可沈寓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地方呆得久了,什么样的伤没受过,就这样一个枪伤,还死不了。”

他这样说完,垂手将啤酒放在吧台上,起身向外走去。

“喂,沈寓。”我这样叫住他,声音虽有些哑,可我却还是在恍然间问出了口:“你去哪儿?”

他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我向外走,冲我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这屋里太闷,出去透透气。”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不知从何处来得勇气,直直地冲他喊出这一句,声音够大,但好在酒吧内声音嘈杂,并没有人注意到。

沈寓顿住脚步,回过身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再次转过身,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上去。

他开车带我去山顶看星星,我和他靠着汽车盘腿坐下。南苏丹的夜晚向来宁静,隐约中似乎能够听到山下海水涨落拍打海岸的声音,偶有斑驳的月光落下,远方天际边似是还可以看到拍翅而起的海鸟,车内播放的歌曲不知换了多少首,但调子忧伤,引得人无限感伤。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到来这种地方?”沈寓从车上拿下几罐啤酒,一边递给我一边如是问。

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啤酒,毫不费力地拉开拉环,小小地微抿了一口之后开口回答道:“为了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沈寓或是有些不解,这般反问道。

“对。”我笑道,随手将啤酒放在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接下去:“很久之前我遇到一个姑娘,那时候我尚不懂什么是爱情,是她告诉我,若是有一天能有个男人把我从生死线上救回来,说不定就能明白什么是爱情,就像……”

我说到这儿顿了顿,笑着偏过头去看沈寓,他眼里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今天在机场你救我那样。”

他没答话,只是喝着啤酒,我许是醉了,端着啤酒举到他面前,面色滚烫地开口问他:“哎,沈寓,你说你要是真让我动心了怎么办,会负责吗?”

“负责?”他听罢只是勾了勾嘴角,举起手中的啤酒与我碰杯,似是自嘲般答到:“这些年我救过的女人不少,若是个个都以动心为由让我负责,那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我瞬间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岔开话题问他:“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这话一时竟问住了他,他沉默半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蹭”地划燃一根火柴,用手挡住冷风点燃手中的烟,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与你相反,我来这儿,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爱一个人。”他淡淡开口,青白色的烟雾缭绕,他的面容上尽是些我看不清楚明白的情绪。

我仰头喝尽手中的啤酒,笑着打趣他:“怎么?你跑来这地方,就是为了来治情伤?”

沈寓弹了弹手中的烟灰,他开口,声音却是有些嘶哑:“倒也不全是,只是觉得爱一个人……”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天地间仿佛静止一般,只依稀听得海水涨落拍打暗礁的声音。

他垂下眼帘,没看我,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何式微,你不懂,这么多年,爱一个再没可能的人,太难了。”

“小姐,到了。”

直到抵达协会,出租车司机这般叫醒我时,我才意识到,我竟是梦到沈寓了。

我付了钱下车,协会来接我的人站在医院门口,这个曾和沈寓一同出生入死多年,当年我做志愿者时也对我颇为照顾的男人陈越,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式微,你不该回来,你早该明白的,你和沈寓,多年前便再没了可能。”

沈寓,我是知道我们再没可能的,可很多事,偏偏就是知易行难。我这些去过很多地方,可或许是因为你在这儿的缘故,才会令我从踏足南苏丹起就或多或少有些心安。

唯有回到这儿,才会让我觉得如归故乡。

3

我回了之前的房间住下,出租车上的一阵睡眠倒是让我恢复了不少精力。

房间太久没有人住,多多少少有些乱,我花了好半天的时间才收拾干净,我将行李箱中的行李一件件拿出来,却没有想到会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发现一条项链。

它算不得漂亮,样式老旧,光泽暗淡,镶嵌的钻石上还隐隐显出几条裂缝。

我右手握着那条项链,钻石的硬度硌得手掌发疼,直到掌心适应钻石带来的痛感时,我才蓦然记起,这条项链,是我从沈寓那里偷来的。

那晚和沈寓在山顶看完一晚上星星后,他开车送我回去,或是担心我会冷的缘故,他将他的外套脱下披在我身上。

直到回到协会,我才发现已将他的外套弄脏了,本想着洗干净再还给他,却没有想到看到他放在口袋中的那条项链。

它并不显眼,放在市面上都不会被人多看一眼的款式,却被他用布一层层包好,小心翼翼地妥帖放在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是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并没有将项链同外套一起还给沈寓。

“你看到那条项链了吗”我没有想到沈寓会来得这么快,他站在我面前,有些急不可待地问。

我在那一刻明白了项链的重要性,可我偏偏明知故问:“什么,什么项链?”

“上次我给你的那件外套里的项链,你看到了吗?”沈寓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微微用力地晃动着,语气中尽是些难以掩去的期待。

我的右手放在口袋里,手指触碰到钻石带来的冰凉感,我本是想将项链还给他的,可事到最后我却还是撒了谎:“没……没看到。”

这一句话,仿佛让沈寓一下子被抽空力气一般,整个人险些跌坐下去,他转过身,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再看到沈寓,直到临近傍晚听协会的人提起,才知道他开车去了山顶。我放心不下,转身跑出去找他。

我到达山顶时沈寓已经醉了,他坐在地上,脚边零乱地散落着七八个酒瓶,见我来,他也只是勾了勾嘴角,语气平淡:“你来了。”

“嗯。”我这般应下,挨着他同样坐下,“他们说你在山顶待了快一天了,我放心不下,便找来了。”

沈寓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闷头灌下一大口酒之后,笑着反问我:“你不放心什么?怕我寻死吗?”

我被戳中心事,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反倒是自嘲一笑,晃了晃手中拎着的酒瓶,自顾自地接下去:“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寻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和事,也再没有人记得了。”

“有些事不记得,对自己来说,或许会是一种解脱。”我垂下眼帘,也没看他,只是低低地这般轻声说到。

他许是醉得厉害了,摇摇晃晃地拿着酒瓶站起身来,他走到悬崖边上,背对着我,落日的余晖洒下,他的背影显得更加苍凉悲壮。

“何式微。”他低声念我的名字,“你去过西藏的大昭寺吗?”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问题,浅浅地答了一句:“十九岁的时候去过一次,他们都说西藏的大昭寺特别灵验,当初和朋友一起去许过一次愿。”

“灵验吗?”他回过身看我,如是问道,却又再次摇了摇头,似是自嘲:“我看倒是并不见得。”

“或许是因人而异吧。”我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到他跟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他:“怎么?你也去求过什么心愿?”

他耸了耸肩,却也只是轻描淡写:“不过是个执念罢了。”

他不愿多提,我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蹲下身子,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一瓶啤酒咬开,喝下一大半后,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西藏冬天大昭寺的雪很美,有机会的话。去看看吧。”

我这话说完,沈寓的身子晃了晃,大抵是喝醉了酒的缘故。或许是借酒壮胆,我走到沈寓面前,尚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滚烫气息,我踮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道:“沈寓,我来南苏丹的目的,好像达到了。”

“咚咚。”屋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式微,我能进来吗?”是陈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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