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的夜,分两个模样。
一边是明,一边是暗。
浮华满目,华灯溢彩的十里洋场,人声嘈杂,衣香鬓影眼花缭乱。到了另一头,是早早缺失了光亮,狭窄冗长的弄堂。
他是知道的,也是见惯了的。
前几日又落了雪,天气却在回暖了。他披着大衣出了门,想一个人走走。
有卖花的小童大胆地来拉他的衣摆,“先生,买枝梅花吧。”
他随手拣了一枝,掏出钱给小孩,“不用找了。”
走出几步,却发现这花与他的衣服实是不大合衬,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另一枝梅花却忽地伸到了眼前来。
他一偏头,她的面容便与雪色一同映入他眼中,荡起波澜。
“江北。”她唤他的名字。
他垂下了眼,并不答话,这场景倒真真要应了那句“折梅寄江北”。
而她的眼泪已灼到他的手背了。
这是江北来上海的第十年。年岁匆匆,竟已十年了啊,他想。
2
江北戎马半生,任谁都想不到,他曾是个穿长袍说书的。
苏翎初次见他的时候,他在姑苏镇的茶馆里说书。
一身蓝灰长袍,身形挺拔颀长。短发利落而清爽干净,眉眼像远山的脊梁一样俊朗。
“话说那任子良啊,本是祖上穷了十八代的破落青年,没钱没势只要命一条,怎么着呢,只好自己打江山。为了功成名就享富贵,收拾行囊从军行,参军入伍一去,从此十三年。冲锋陷阵把敌抗,永远冲在第一个,哪是一个勇字可说全?也是他命好,上阵杀敌负伤也性命无碍。因着胆识,他被将军提拔,做了副将。更在将军战死后,为一位亲王挡了一箭,坐上了那将军位。从此啊富贵美人一同来。”
他声音朗朗,时高时低,似空山清泉击石的回响。手里一把折扇,上下比划着。
茶馆外有光透进来,在他身上落下蓝黑分明的光影一道道,煞是耀眼好看。
苏翎痴痴地瞧着,头一次觉得,风华二字,也可以用在一个男子身上。
“后来有一日,他无意中救下了一个女子。他待要安抚她,却见她抬眼望他,一双眼柔柔媚媚的,任子良一怔罢了,就从此踏入了情之一字……”
她听得入了迷,也直直瞧得入了迷。
“说时迟,那时快,任子良一飞身就抱过心上人柳湄池,自己挡了那一箭。当年为亲王挡箭是为了前途,而为她挡箭,却只因情字作祟……”
正此时,故事讲到半途,他却收了折扇,一拍惊堂木,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任子良到底是否命丧黄泉,柳湄池到底是否真心相待,且听,明日分解。”
台下人见怪不怪,天色已晚,说书人也要回家。于是四下散了。
苏翎还没醒过神来,头脑一热,看他背过手要离开,便冲上前去拦住了他。
“你,不准走!”明媚的眼里水波一荡。
江北不明所以,背对着夕日斜落的光,瞧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姑娘。显然还是个学堂里的女学生,未知人间疾苦的笼中雀鸟。
他颇玩味地挑了挑嘴角,“哦?凭什么?”
苏翎理直气壮:“你把故事讲完,才许走。这般吊着别人的胃口,算什么本事?”
“那什么才叫本事,像姑娘这样拦着我吗?”他反问。
苏翎本就是一只纸糊的灯笼,立时答不上来,只涨红了一张脸。
茶馆的伙计这时才上前来搭了腔:“小姐,说书人一向如此,您怕是不晓得这行内定的规矩。”
苏翎偷偷去瞧他,心道色相害人不浅。懊恼着,她怎么就一下冲上去了呢。
有了这道阶,便就下了。“这样啊,”她努力地装出一点气势来,不肯露怯,“对不住了。”
他扬起一个笑,春风便好似拂过了苏翎的脸庞,“无妨。姑娘若真的喜欢听,明日再来,可好?”
“嗯。”苏翎在原地呆滞片刻,他便已抬脚出了茶馆,不见人影了。
第二日,苏翎早些时候便坐在了茶馆里,一直待到他来。
他笑:“咱们今日,接着讲英雄任子良难过美人关的故事。”
底下人拍手叫好,他开了口:“话说那任子良,为心上人柳湄池挡了那一箭后,性命垂危,昏迷不醒三天三夜更是连日高烧不退。那柳湄池啊,趴在他床边是两眼泪涟涟,愧疚满心悲恸欲绝……”
苏翎仔细听着他讲,外面是叨闹的长街,有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茶馆里只有他清亮的嗓音。
窗外有光透进来,在桌上落下一道道拉长的影子,他的声音始终伴着,光影也显得特别漫长。
最后,故事结了尾。
他朗声道:“那英雄任子良啊,丢了将军位,卸甲归田,挥挥手头也不回离了朝堂,也不悔为心爱之人退隐山林。此后,两人结了亲,在山林中,恩爱美满地过完了余生。”
其实是个落了俗套的故事,但他讲得很精彩。
之后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与昨日一般,讲至一半,天色已晚。他准备离开。
苏翎又冲上去拦住了他,挡在他面前。
他挑眉:“怎么?”
苏翎比他矮了一个头,仰头看他,很诚恳地对他笑:“你讲得,真好听。”
“谢谢。”他颔首,“说书人靠说书过活,若是讲得不好听,没人肯听,自是混不下去的。”
“好啦,谢谢姑娘今日捧场。再会。”他抬了脚,一步跨出茶馆的门槛。
“诶,说书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头也未回,衣袖微动,只道:“大江南北,我叫江北。”随后便快步走了。
苏翎却蓦地想起那一句“折梅寄江北”。
那是姨娘过去常给她唱的——《西洲曲》。
她真愿折一枝梅花送给他。
3
苏翎一路走回家去,心里还苦恼着该如何退她的婚。
幼时,她与张家的张戟结了个没有凭据的婚约,父亲就这么认定了俩家的亲缘。
张戟虽对她有情意,她却是对他无心的。倒是她的好友宋清晓心悦他。
三个人的一场戏,要如何圆满?
“小翎,你怎么才回来?”陎景穿着双襟荷叶袖的青色旗袍走出门来。
苏翎踏上台阶,对着她撒娇:“姨娘,这不是去茶馆听了个说书嘛,昨日也是。”
陎景用涂了丹蔻的手指点她的额头:“你倒是欢快了,让姨娘在此担忧。”
“对不住姨娘,小翎的错。”她将一张脸凑到陎景面前,“对不住对不住。”
“好啦,知道我容易原谅你。”
“多谢姨娘。”苏翎拉着她,说“姨娘我们进去吧。外面凉。”
“好好好。”
陎景是苏翎父亲在她母亲去世后娶的姨太太。
那时苏翎已经八岁,已是懂事的年纪。但她与陎景没有什么隔阂。
两人亲近得如同亲生母女。这对于谁来说都是好事。
苏翎已在心里下了个决定:这场婚约,必须得退。
她一向有着说做就做的果断。
苏翎一直知道,自己的爹爹心里只念着她去世的母亲,对旁人无半点心意。
这么多年她看爹爹与姨娘始终是浅淡疏离的模样。可陎景似乎全然不在乎,高高兴兴地过她姨太太的日子。
晚饭后,陎景又拉着她说:“姨娘给你挑了些新衣服,你去看看,喜不喜欢?我跟你说啊,有一件蓝底绣鸢尾花的旗袍,特别好看……”
苏翎没听进去半句,想了想,问道:“姨娘,小翎问你个问题可好?”
“这有什么,问吧。”
“姨娘,你可知,爹爹一直念着我娘?”苏翎小心翼翼的试探,其实是真心怕陎景伤心。
陎景回身朝她笑,一点不苦涩,反而是欣慰。“我自然知道,我知道的,可比你清楚。我知道你爹爹他啊,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他人了。”
陎景的眼里闪着光。“这一点,尤其好。我尤其喜欢这样的人。”
苏翎不懂。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姨娘也是一个顶顶漂亮的年轻姑娘。姨娘那时是与母亲要好的表妹。
姨娘那时温柔得很,常常抱着她,给她唱一首曲子。那曲子的名字叫《西洲曲》,姨娘唱的时候眼睛发光。
所以她一直极其欢喜这首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每个姑娘年少时的欢喜,都曾如同冬日的雪水映着暖阳般耀眼动人。
每一个都是如此。
她不知道姨娘年少时的欢喜如何。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将体味这欢喜。
“小翎……不太懂……”
“你当然不懂了,以后自然就懂了。好啦,你姨娘我心里没半点不痛快,只一门心思想打扮我的小姑娘。瞧瞧我们的小翎,多好看哪。”
苏翎的脑中却忽地出现了那张清俊的脸庞。
4
此后,苏翎几乎日日去听江北说书。也就渐渐地相熟了。
这一日江北的故事结束得早,苏翎道:
“江北,你瞧我天天来给你捧场,今天天色还早,你给我再讲个小故事吧。”
江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