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7 15:09:26

悬疑

考试结束了,我回到家中。

屋里仍旧昏暗,不过对面邻居家的窗子倒是透着暖黄色的灯光,看起来十分温馨。

【真烦人。】我暗自嘀咕,打开电脑,邮箱果然弹出许多新消息。最新的那一条是非常珏发来的:

〔许洵16东方区40〕

下面还有一串乱码。

我叹息着翻出柜底的手册,将乱码翻译过来,得到了那个叫许洵的人的资料信息。

但最终我还是回复了非常珏:〔我拒绝〕

发完这封回复邮件后,我伸了个懒腰。

【真累啊。】

电脑椅的椅背异常柔软,只是轻轻一靠,就带着我的身体渐渐滑了下去。

困倦不堪的我就这样在落日的黄昏中进入了梦乡。

1

我叫魏敢,27岁,杀手。这是真话。我叫徐星食,16岁,高中生。这是组织给我的假身份。

那天傍晚我做的是噩梦,梦见很多张白色的试卷向我飞来,如刀般割裂我的身体,我于是化为一堆肉块,残存的嘴唇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不断的呻吟着。

醒来的时候,非常珏已经回复了我:〔来〕

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凌晨两点很冷,去九月的路很窄却很长。

九月是非常珏的酒吧,是我作为一个杀手的老地方,而非常珏即是我的上线。

不知为何,这段路我总是故意走得很慢。

2

我一向都很听非常珏的话,这次也一样。

从九月回来后,我顺从地接下了订单,我要杀的人名字叫许洵,我能得到的酬金是四十万。

人命不值钱,这算大生意。

居住在东方区,并且在东方区最好的市十一中上学的许洵,家庭非常和睦,长相非常标准,成绩非常优异。

我见多了这种人,他们的黑色地带被自己完美的隐藏起来;我也杀多了这一类人,所以我不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值钱。

许洵有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他骑它去上学,会有很多女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

他长的挺好看的,车也不错。我这样想着,扭上了最后一颗螺丝。

这时,天已经变得暗沉起来。我起身,很巧地看见许洵朝这边走来。

我迎面对上他的眼睛。

接着,我直直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你是七中的?】

出乎意料的是,许洵竟然叫住了我。

我下意识低头看向身上的校服,只好点头。

【我可以认识你吗?】他问我。

我承认我长得还不错,而且看起来很年轻,否则也无法顶替16岁的女高中生。

我心里笑了,脸却是板着的:【不行。】

【好吧,】他笑弯了眼睛,【我哥哥也是七中的。】

【恩。】我转身走掉。

我认识他的哥哥,名字叫许星,和我是一个班的同学。

他和许洵长得一模一样。

3

许洵死了,因为他摩托车零件的年久失修。失控的摩托车闯过了红灯街口,他死在车流之中。

他的哥哥许星在三个星期后才回来上学。班里没人敢和他说话。

许星就这样沉默寡言了很久,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却是对我。他坐在我前排,突然有一天主动转过身子问我:【徐星食,你有没有橡皮?】

我回答:【没有。】

我的同桌见势不妙,赶紧把自己的橡皮递给了他,他于是接过去,倒也说了声谢谢。

我无奈地托着下巴,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他的头发长了没剪,非常的凌乱。

4

那天放学之后,我去九月找非常珏,问她:【到账了吗?】

【没有。】非常珏擦拭着酒杯,傍晚的九月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就像是为夜间的狂欢与糜烂积淀着力量。

【什么时候?】我喝了一口冰水,因为调酒师还没有上班。

【急?】

【急。】

【你又用不了,急什么?】她用擦过酒杯的布擦着桌子,头也不抬。

非常珏说得对,我是徐星食,在这个身份之下,我永远无法使用自己的任何一笔酬金。

【急。】我还是说。

【哦,】她终于看了我一眼,【其实早就到了,是我骗你的。】

【我知道。】我回答。

非常珏很不满意我,因为我27岁退休以后,没有接受组织的安排到国外去,而是申请了一个国内高中生的身份,继续留在这个城市。

我所在的组织里,杀手们工作到27岁满期,可以得到一个其他国家的崭新身份,这时那些死亡交易下的钱财,才可以经过层层的转换开始使用。

这意味着,在27岁之前,我们都是出卖性命和灵魂也得不到骨头的走狗。在27岁后,我们摇身一变,居住在北欧的富人别墅区。

香烟,红酒,精准的手表,干燥的空气,这些我都没有选。我选择了留在组织的范围内,平静地接受着组织持续的控制。

非常珏在我提交申请时问我:【为什么?】

【出国麻烦,我不想学英语。】我拔掉黄鹤楼大彩的滤嘴,深吸了一口,才回答她。

5

告别非常珏后,我离开九月。夜色很黑,我将手机开机,却看到一条许星发过来的信息:【徐星食,你在哪?】

我回复他:【随处闲逛。】

【今天不是周末。】

【所以呢。】

【帮我带包烟,明早上学的时候给我,】顿了半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可以吗?】

【现在就可以。你要什么?】我回复。

许星是住校生,平时无法离开学校。我则是走读生,偶尔和他还有其他一些人坐在一起抽烟,也顺理成章地帮他们从校外带烟。

想到这群不良少年吞云吐雾的样子,我一阵好笑。

来到学校的时候晚修已经结束了,许星正好在下楼。我站在教学楼一楼,抬头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迈下台阶。

他走得非常的缓慢,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不少学生的路。但没人敢开口让他走快一些。

他走到我面前,我说:【去升旗台后面的那个地方吧。】

他看了我一眼,点头,我跟在他身后一米的位置。升旗台后面是一条被遮挡的过道,背面是学校的围墙。没有监控,也没有光线。我靠在墙上,说:【没带火机,你有吗?】

他转过身,把书包丢给我。

书包很轻,里面只有一个文件袋,一根笔,和几个火机。

【六个火机——你真厉害。】我拆了烟,递给他一根。

【本来想戒的。】

【恩?】

【戒不成了。】他没有过肺,吐出一大口烟雾,被风吹到我的脸上。

【恩。】

我们再也没说别的话,抽了一根以后,我把一整包烟都留给许星,离开了学校。

6

邻居家仍然亮着灯,那是个四口之家,已经挺晚的了,但仍时不时传来声声笑语。

我揉了揉太阳穴,在手机应用市场的搜索界面准备下载一个新出的游戏,然而在大脑不经思索的键盘触碰下,我打出了〔许洵〕两个字。

真稀奇。

我最后也没有玩游戏,而是打开了搜索引擎。

〔许洵〕的词条非常的杂乱,所以我又在后面添加了我所在的城市名字,终于看见了市十一中官网上公开的初升高保送名单中他的痕迹,还有市十一中论坛上关于摩托车事件的讨论。

〔……那个温柔的、爱笑的大男孩,我总恍惚觉得他并没有离我们而去。〕这是最热门的一个帖子,地下多数是〔可惜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诸如此类的回贴,其中也有格格不入的〔操,学校现在严抓摩托车了知道吗??抓到骑车的警告处分!没天理了。〕

当然,这个回帖的楼中楼中骂声一片,回帖者注销了账号。

我笑出声来。

还有一条帖子,里面分享了很多许洵生前的照片,大多是合照,看样子回帖者都是许洵的朋友。我点开第一张照片,那张和许星一模一样的脸映在我面前,鲜活不已,让我产生一种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错觉。

但他真的死了,是我杀死的,然后被送进火葬场,变成了无机粉末。

我把手机倒扣过来,趴在床上,发着呆望向窗外,对面的邻居终于熄灯了,这让我我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

在困倦中,我睡着了。

7

第二天我上课迟到了十分钟,又在门口罚站了十分钟,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看到桌上压着三十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烟钱〕。

我把钱塞进校服口袋里,翻开书问同桌借笔记。

抄笔记的时候,同桌突然拿笔戳我,然后凑在我耳边,声音又小又细:【哎,你平时都是怎么和许星说话的啊?】

【为什么问这个。】

【他家里不是出事了吗,上课整天低着头,要么就是趴在桌上,我们也不好开导他,这……】

同桌是班长,身上似乎背着某些任务。

【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抄笔记,同桌也没有问下去了。

8

中午放学后,住校生通常会回到寝室午休,而我往往懒得回家,所以就呆在教室里写题。

虽然已经二十七岁,可我是第一次上学,高中的习题对我来说很吃力。为了不露出破绽,我拼命的学习,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的高中生。

然而,今天班里最后一个人离开了之后,我却并没有拿出习题册,而是将目光放到了许星的抽屉之中。

那抽屉里唯一的东西是牛皮纸面的,上头写着显眼的〔许洵〕两个字。是我昨天在许星书包里找火机时看到的那一个文件袋。

我记得许星以前的桌屉是满当当的,经常放不下东西,书都堆到了桌子上。但这段时间却变得空落落的了,连一只笔都没有,就像一个没有人坐的位置。

而今天那个文件袋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在那里边,上头黑色加粗的〔许洵〕二字,仿佛在大声叫嚷着:〔快把我打开来看啊。〕

我把文件袋拿出来,又放了回去。并没有看。

中午的太阳很毒辣,我没有打伞,离开学校去了九月。

9

九月虽然只有晚上来客人,但全天营业。我开门见山地问非常珏:【最近还有没有单子?】

非常珏反复的擦着杯子,似乎用的是那天擦桌子的布。

【你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吗?】

【本来是记得的,】我盯着她看,【是你要我……】

九月里的围绕的爵士乐突然停了,非常珏立刻转身询问她的员工。

那员工讪笑一声:【音乐软件的会员突然过期了。】

【再充一个月吧。】她应付一句,然后回头看我,【东方区——是上面忽然指你做的。】

她说:【我也没办法。】

【那我说我还想做呢?】我问。

【没有了。】她回答。

10

我感到很郁闷,回到学校趴在桌上睡了一下午。

一直到放学,我才被许星叫醒。

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仍然不是太清醒,只能眯着眼睛看他:【感觉也没睡多久,怎么就放学了?】

【今天周五,只有两节课。】

住校生平时出不了校门,但可以回家过周末,许星在收拾着东西。

我则两手晃在身侧,悠闲地做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要做的事情——关灯、关窗、关风扇。

最终离开的时候,我负责锁后门,许星锁前门。

后门不好关,我锁了很久。

终于锁上后,我抬起头,发现许星还站在前门那里,背对着我。

我于是向他走去,然后他也开始走,走得很慢,我很快走到他身边。

我们一起走出了校门。

许星的家在东方区,离七中有一段距离。他停在路口,伸出手拦出租车。

我突然想问他:【以前是不是许洵骑摩托车来接你?】

不过我没有问,径直回家了。

在灰暗的出租屋中,我点开十一中的论坛,刷新着关于许洵的信息。

看了很多张照片后,我找出他和许星的不同:他的眼睛要更亮一点。

是明亮,像个活人。生机勃勃。

我想起见到他的那一天,余晖之中,他的头发被照耀成稻田一般的颜色,湿热的风吹动我们的校服衣摆,他轻声叫住我。

如果他不是我的目标,我应该愿意认识他。

11

周六那天,我睡到中午两点,我的电脑配置不太好,只能顶着太阳去网吧打游戏。网吧是中学附近常见的那种,脏兮兮的,烟雾缭绕,唯一的优点是不需要身份证。

我在网吧里遇到了挺多学校里认识的男生,其中包括许星。

【食姐!】喊我的人是隔壁班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男生,【这有位置!一起开一局呗?】

我摆摆手拒绝,接着坐到了许星旁边的空位上。

【徐星食。】许星喊我,但没看我,仍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脑。

我答:【许星。】

他这才转头看我,我也看着他。

双胞胎真是神奇的存在,我望着他的样子内心感叹。

许星又把头转回去了。

我们各自打各自的游戏,他打英雄联盟,我打彩虹六号。游戏时间总是让人感觉很短暂,很快就吃晚饭的时间,他和同伴一起离开了网吧。

我看见他一个人走在他们前面,低着头看手机。

他的背包还留在网吧的座位上。

我叹了口气,将包抱到自己怀里,拉开拉链取出了包里的文件袋。

是写着〔许洵〕二字的那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有一本本子,一叠相片,还有几张复印的a4纸。

我先看了那本许洵的日记。是从他13岁开始写的。

〔写了3年,还剩下这么多页。〕是因为只记录了重要的事情吧,我翻阅过后暗自想。

相片是许星和许洵的合照,似乎是从出生到现在的。a4纸是许洵的死亡证明,还有几张他的学生简历。学生简历上有他的证件照,拍得还不错。〔小学就读于市十一小六年7班……初中就读于市十一中初中部初三4班……高中就读于市十一中高中部高二10班。〕

从小到大都是直升的重点学校,他挺厉害的。

许星却不是,他从市十一中初中部考入市七中,重点学校里的末流。据说这也是跑了关系的,不过我不清楚。

把所有东西看完之后,我不受控制的开始惋惜许洵。

这念头吓到了我。

12

我将文件袋中的事物回归原位后,许星已经在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边。

【看完了吗?】他问。

【看完了。】我把电竞椅转向他的方向,他的脸灰沉沉的。

【许洵——他人很好。】许星把我对面的椅子转过来坐下。

【你认为他的死亡和毒品有关?】

【你蛮直接的。】

【我说的对吗。】

【对。】

许洵的日记里写过的,两个月前,他和许星以及许星的朋友去了九月。

九月酒吧是绝对标准的黑色地带,有杀人买命,同样少不了毒品交易。

许洵看着男人把小纸包塞给许星的一个朋友,朋友自然地将其装进了口袋中,神情自若,仿佛那只是一袋曲奇饼干。

他没有告诉许星,而是自作主张地跟着提供小纸包的男人从九月的侧门离开,在男人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后,他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车灯亮了,许洵感到有光照在自己脸上。

两个星期后,他死了。

13

我沉默的盯着许星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些什么。

于是许星扭过头去,躲开我的眼神。

我没问他为什么故意把文件袋留下,而是问:

【这日记你没给警察看?】

【日记不能做证据。】

【借口。】我站起身子,将文件袋还给了他。

但我带走了那本日记。出了网吧后,我打电话给非常珏。这是她作为酒吧老板的工作电话,响了三声后,话筒里传来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她的声音。

【喂】电话那头很吵,非常珏听起来在忙。

【我是魏敢。】我说。

【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她那边的杂音渐渐地变弱,【什么事?】

【上面为什么给我那个单子。】

【哪个?】

【东方区。】我顿了半刻,【许洵。】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追问【为什么。】

我听见非常珏吸气的声音。

我追问【为什么。】

电话那头完全安静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我追问【为什么。】

【来见我。】非常珏回答后,挂断了电话。

14

我没去见非常珏,而是窝在家里翻看许洵的日记。

第一篇日记是他在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写的。

〔明天我和哥哥就要十三岁了,我打算给哥哥一个惊喜。所以傍晚我和妈妈出门在小区里寻找阿Q。对了,阿Q是一只没有家的小狗,哥哥很喜欢它,常常拉着我给它喂火腿肠。可是爸爸妈妈一直不同意哥哥收养阿Q,觉得哥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小狗了。

其实每次这样他们指责哥哥的时候,我都想大喊:〔不是这样的,哥哥将我照顾得很好。〕但是我不敢,只能呆坐在一旁。

13岁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所以我提前和妈妈说好了,如果在期中考试中我考到了班级第一名,他们就同意我把阿Q带回家。没想到我这次甚至考到了学校的第一。爸爸妈妈很高兴,妈妈给阿Q在网上买了几条狗狗衣服。我也很开心,哥哥会很高兴的吧!〕

〔但是我和妈妈找到天都黑了,也没有找到阿Q。我失望极了,并且很担心阿Q,毕竟它的活动范围就在我们小区里。妈妈已经辛苦的工作一整天了,所以我让她先回家,独自在小区里继续寻找。我把手摆成喇叭状凑在嘴边,呼唤着阿Q。这时,我不小心撞到一个女孩子。〕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然后才反应过来要道歉。那个女孩子回答我〔恩。〕我觉得她似乎也不是很有礼貌,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量她。〕

〔她长得好漂亮啊!我看清楚她的脸的那一刻,感觉非常的不好意思。居然不小心撞到了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我的脸都烫了起来。她一直站在我面前不动,我就也不敢动。这个比我矮一个头的女孩子看上去比我要大,不过我觉得也大不了多少吧。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映下亮晶晶的,嘴巴红红润润的,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特别像动漫里那种黑夜里的女骑士。〕

〔我没见过她,应该不是我们小区的吧。她似乎是站在那里愣了神,没一会后就转身走了,根本没在意一直站在她面前的我。看来只把我当小孩而已吧。我注意到离去的她手臂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

〔说回来,我接着寻找,却在一个角落发现了死去的阿Q。阿Q的肚子被破开了,鲜血流了一地。我吓得跑开了。〕

〔怎么办,我根本不敢告诉哥哥。可是明天小区里一定会传来有变态解剖流浪狗的爆炸新闻吧。〕

第一篇日记结束了。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青色胎记,陷入了对这个单子的回忆。

之所以过了三年还记得,是因为这一单的目标很特别,价格也很公道:

一个人加上东方区所有的流浪狗,以及狗肚子里的东西,五十万酬金。

是前青帮的订单,交给了当时是组织里精英杀手的我。

前青帮是和组织保持长期合作,唯一实名提交订单的一个本地黑色帮派。据说他们的某个首领和组织里的茶先生交好。

没记错的话,三年前我在许洵所居住的小区,从那条叫阿Q的狗的肚子里拿出我所要取最后一个塑料袋后,就紧接着撞见了13岁的许洵。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找那条刚被我开膛破肚的可怜小狗,我只是无来由的愣在了原地。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接过前青帮给的订单。

15

在拿到许洵日记的第二天,非常珏来找我了。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感觉非常不真实,毕竟我很难在九月以外的地方看见非常珏。

而不在九月,我甚至都差点认不出她来。

她看着发愣的我,自顾自地将我打开的细小门缝拉大,直接走了我的家。

【你家真乱。】她戏谑的看着我。

【住的地方而已。】我说,【乱,也有地方睡。】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的快递盒中间:【我一会还有事。我们长话短说。】

【既然有事,那为什么要亲自来?】

【觉得自己得见你。】

【恩。】

【你猜出〔东方区许洵〕这个单子的来源了?】

【恩。是前青帮。】

【我都才刚知道而已。】愣了会后,她又笑了,【你怎么想的。】

【我信你。】

【你信我?】

【你不会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说我不干,你就说〔好〕。】

【谢谢。】她看着我【我很想帮你,但我也不确定这一单交给你做的真正原因。】

【那你来做什么?】我也看着她。

【茶先生要见你。】

【这种事不需要跑来我家通知我。】

【是吗?】她再度扬起嘴角【我只是来提醒你,不要乱碰茶先生的东西而已。】

非常珏在我桌上留下一个u盘,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把u盘丢到沙发上的快递堆里,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躺下。瓷砖冰冰凉凉的,在这样的夏天异常舒适。

我呆了一会,才出门去见茶先生。

16

这是我第一次见茶先生,他在组织里地位很高,却极少露面。

非常珏告诉我的会面地点是个屠宰场,茶先生正坐在后院的水池边钓鱼。

我对着他的背影缓慢地开口:【茶先生,我认为我的上一笔订单并不值四十万——毕竟目标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确实不值,】茶先生放下鱼竿,转过头看我,【但你值。】

原来茶先生长着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我问:【为什么?】

【你是组织的精英,我和上面都很欣赏你。】他说。

我咧开嘴角,觉得实在太讽刺。

我之所以会选择留在这个城市,之所以不去国外,之所以甘心不去使用我的卖命酬金——正是源于〔上面〕的欣赏、源于我是组织的〔精英〕、源于我私下调查出的组织中数位前辈在北欧〔意外身亡〕的消息。

我感恩戴德,我感激不尽。

茶先生也笑了:【接着回来干吧。】

【组织没有这个规矩。】我回答,【27岁以后,魏敢就不在组织的人员名录里了。】

茶先生笑得更开心了【那么16岁的徐星食,你是否选择加入呢。】

我收起嘴角。

茶先生示意我过去。我走向他,他把鱼竿递给我。

我突然想起非常珏说的话——

【不要碰茶先生的东西。】

于是我最终没接那鱼竿,而是转身离去。

没人拦我。

但我知道茶先生仍在看着我,不过我并不想回头。

17

周一上课时,我和许星一整个白天没说话。我很想问问他,许洵的日记可不可以放在我这里。

不过他一直没开口问我要回去,我就默认收下了。

那天的晚修我留在学校,数学题写到一半,解不出来,我习惯性的打开身边的本子,翻到了有字的最后一页。

〔我今天见到那个女孩了,青色的胎记,和那时候几乎没有差别的长相。原来她和哥哥是一个学校的,真奇怪,我以为她会比我大上几岁。她还是很好看,我想认识她,但是被拒绝了。〕

这一页我反复的看了八次,这是第九次,每一次,我都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点头。

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我很喜欢许洵。

他是站在阳光下的,而且已经死去了,所以很让人难忘。

许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在我同桌的位置上的,我合上日记,转头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没有说话,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也回看他。

很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常跟着肖伽去九月。是因为我知道你总去。】

肖伽是许洵日记里那个收下粉末纸包的〔朋友〕,我也认识。

【那天我带了许洵去。】

我看着他。

【我在人群中找你,但一直没有找到。我心很烦,只想见你,完全没有注意肖伽,甚至没能注意许洵。】

我还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死了以后,我才看了他的日记。】

我想说些什么了,但喉咙像吞了颗弹珠,无法开口。

【我这才发现我有多无能,原来我从没了解过许洵,更没能了解你。】

接着他抽走我怀里的日记,下课铃响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离开了教室。

我居然连高中男生的心思也猜不透了。

我还想问许星,你有没有把肖伽痛揍一顿,但我没有敢问。

记得许洵有一页日记写过〔哥哥告诉我,他们班有个女生,坐他后排。每天摆着个臭脸,对人爱搭不理的,看起来很欠揍的样子。〔不过是长得有点可爱而已。〕哥哥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我总觉得哥哥喜欢她。〕

许星,你是个蠢货。我心想。

18

回到家后,我终于看了非常珏那条u盘里的内容。

那只不过是一份文档而已。里头装着非常珏线下所有杀手的资料,有我合作过的搭档,也有完全没见过的新人。

我看完后,连电脑也没关,便飞奔向九月。

非常珏还是擦着那个杯子,轻飘飘的回答我的疑问:【档案里标了星号的都是茶先生的人。】

【我的那一份档案上打了问号。为什么?】

【茶先生想用你。】她放下杯子,【只等你同意。】

【我可不敢当。】

【那样最好。】非常珏凑近了我,语气是从没有过的严肃,【你得离他远点,上头发话了。】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杀手组织不是帮派党争,茶先生这些年不断拓展着他的势力,就必然会引起这样的结果。

组织不会允许他活下去了。

他们会像杀死退休至国外的精英杀手那样杀死茶先生。

【你和茶先生已经扯上了关系——继续留在国内,组织不会放过你。】

【说实话,我真搞不懂你,明明早就可以离开了……】非常珏的语气之温柔,让我恍惚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她,【但我还可以帮你,只要你现在提交一份出国的申请——就填丹麦吧,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

我苦笑一声:【不必了。】

【哦。】她又恢复她那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看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神经病。】她说。

【我要玛格丽特。很久没喝你调的酒了。】我敲敲桌子。

19

那之后是一段很漫长的日子,夏天转瞬即逝。非常珏再也没有给我任何订单,许星也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茶先生败了,接着逃了。组织把他加入了捕杀名单之中。

所有杀手心知肚明,谁能杀死茶先生,谁就能坐上他的位置。

这事发生不久后的某个夜晚,茶先生找到了我。

在老旧的唱片店里,我隔着货架问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是已经退休的魏敢,你不会。】他抽出一张披头士的专辑,仔细的端详着。

【呵呵。】我惭愧地笑,【也许是我没有能力杀掉你。】

【我已经老了。】

【再老你也是茶先生。】

【不问我为什么来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说,【但我拒绝——拒绝加入你、拒绝跟你走。】

【好。我明白了。】

茶先生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我却忽然想要问些什么。

【你怎么想的?茶先生。】

【我想活着,没办法。】

【活着,确实是个很大的诱惑。】

我说完这话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只听见茶先生又说:【魏敢,我知道你也想活着——徐星食的身份是我给你的。】

我沉默。

【否则你以为组织会同意你的申请,让你能留在这座城市吗?】

我沉默。

【你很聪明,知道只要自己还留在国内,组织就无法对你下手——因为一旦你死了,就会引起其他杀手对组织的猜忌。】

我沉默。

【你让我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也是组织里的顶尖。是一个前辈帮了我,才让我活到现在。】

【谢谢您,茶先生。】我仍然摇头,【可我还是拒绝。】

【我现在不在组织里了,你很快会得到一个调动,被遣送出国。】

【恩。我知道。】

【比起死,你更害怕加入我,这是我没想到的。】

【茶先生,你今天很多话。】

【魏敢,你现在不怕死了?】

【死我见得太多了,应该放下了。】

【那非常珏呢,你也放得下吗。】

【非常珏不会死。】

【你真这么想?】

【她不是杀手,她会一直留在组织。】

【是吗?】

【组织没必要杀死她,她只是个通讯员。】

【一个掌握组织所有情报的通讯员。】

我的瞳孔迅速收缩。

非常珏不能死,我可以死,她不行。

她不是好人,她从街上捡走13岁的流浪的我,只是为了方便组织培养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杀手。

我深知这一点,但我无法自拔的听从她给我安排的一切。训练,杀人,接其他杀手不愿意接的订单。

除了留在国内,我从来没有忤逆过她。

那也是因为我想活着,我想再看看这里,看看这个世界,这个没有鲜血的、干干净净的、我从没到达过的世界。

但那其实是永远无法抵达的。

事到如今,我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一了切,却没想到还是舍不得非常珏。

【我不会让她死的。】我听见自己说。

茶先生笑着摇头:【我要走了。】

20

我再也没有见过茶先生。

听说他带走了组织里的一批杀手,在北方的一个偏远市镇建立了一个新的据点,与组织抗衡。

还听说前青帮在一场帮派乱斗中死伤殆尽。

秋天很快到了,天气转凉。

中午两点,我来到九月,看见酒吧门口的牌子难得的翻了个面。

〔休息中〕

我回家发邮件给非常珏:〔你不想干了吗。〕

非常珏几乎是立刻回复的:〔累了。〕

〔你不能歇。〕

〔我可以。〕

〔不,你真的不能。〕

〔我不想。〕

〔你不想吗?〕

〔我不想。〕

这是我和非常珏最后一次打哑语。

但我没有回复她,而是滑倒在椅背上。

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

非常珏,我会让你离开黑夜的。我对自己说。

21

将一切都准备好后,我突然想回一趟七中。

才刚坐到座位上,同桌就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徐星食,你怎么这一整周都没来上学?】

我回答:【没什么,生病了。】

我看见前排许星的肩膀动了动,但始终没有转身。

放学的时候,我在地上捡到一张纸条。

〔今晚升旗台后见。〕

我把纸条揉在手心。

22

一年前作为插班生徐星食,我来到市七中。那时候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听着班主任絮絮叨叨的向学生们讲要如何关照我,其实挺困的。但是底下的笑声使我清醒了不少,我听见一阵阵戏谑:【诶,许星,她叫星食哦,你被吃定了。】

真幼稚,我当时想。

没有上晚自习,而是在升旗台后等了许星很久。

下课铃响了后,我看见他从光亮处走来,然后光亮消失了,因为已经他走进了黑暗的走道,让我几乎看不清他身体的轮廓。

【我不信你是生病——你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很小。

【有点事情处理。】

【恩,】他点头,【很久没一起抽烟了。】

我接了他给的烟,他突然凑近我,点燃了火焰。

【你怎么回事?】我问。

他愣住了,接着反问:【徐星食。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叹了口气:【许星,我们不需要再拐弯抹角了。】

【正有此意。】

【许星,你了解我多少事情。】

【徐星食,我从没了解过你。】

我不说话了,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为了偶遇你,跟着肖伽去过很多次九月。】

【那不是个好地方。而我们这种人之所以总去,只不过是为了装腔作势而已。】

【但你和我们却完全不一样——调酒台的位置你从没换过,并且永远是一个人呆着。】

【仿佛你属于那里。】

我笑了,我其实一直知道许星会跟着我去九月,但我从不在意。

小屁孩的心思,我以为我懂。

他接着说了下去:【许洵刚死的时候,我把他的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

【脑袋实在乱得不清醒了。而这几个月我从来没有清醒过。】

【徐星食,我从来不了解你。】

【我有非常恶劣的直觉,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搞清楚。】

【徐星食,你说话。】

我没说话。

【徐星食。】

我不理他。

【徐星食。】

……

【徐星食。】

【我不叫徐星食。】

……

【我叫魏敢,是个杀手,许洵是我最后一单生意。】

说完这句话以后,我觉得我该走了。

我转身,但许星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他靠近我的脸,亲了亲我的鼻尖。

他说:【我原谅你。】

我流下眼泪,逃了。

离开学校后我没有回到屋子,因为那里已经被组织包围,不可以再回去了。

我最后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一直往月亮的方向走。

23

等非常珏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右手臂已经断了。

血不知道流了多少,我呆呆地跌坐在巷子的角落,忍受着锥心的疼痛。

〔u盘送到了、网址和地址也发过去了——政府应该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着急。〕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这让我感到有些痛快。

【魏敢!你他妈疯了!】非常珏一看到我就哭了。

她居然哭了,我真没想到。

她一只手拽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紧紧的抱着我。

我左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我受够了!你快滚吧!】

【我靠你妈!】她忍不住骂我。

【你就是我妈,你靠吧你。】我吃吃地笑。

【啪!】

非常珏愤怒地给了我一巴掌,却在下一刻又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怀抱很暖,让我觉得很舒服,很想就这样睡过去。

我还想说点什么,又没有力气了,声音虚巴巴的:【喂,组织现在乱成一团——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赶紧趁着机会逃走。】

她愣住了。

我又说:【非常珏,你是真的老了、不行了、脑袋现在都不清楚了——我可记得你一直是很精明的啊?】

我说完这话后,非常珏似乎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虽然巷子里很黑,但我能看见她眼睛里闪着泪光。

于是我安慰她:【你别担心我,刚刚那几个想杀我的人已经死了。】

明明我自己都不太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但我却能看见非常珏站起身子,对我说:【组织可不止那几个人。】

【没关系。】

她看见了我的伤口,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你没救了。】

【你是说哪一方面。】

【哪一方面都是,生命和心都救不回来了。】

【你说得对。但原来生命和心是分开的吗?】

【我觉得是分开的。】她愣了一下,补充道,【我觉得我们的都是分开的,不过也许别人不是。】

【没办法知道别人的事了。】

【魏敢,你……】

【别往下说,我不想听。】

非常珏说:【我还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我不想听。】

【好,那我不说了。】她又蹲下来了。

我递给她一把小刀。

我从没见非常珏哭过,原来她哭起来也和普通的女人差不多,大张着嘴,眼泪鼻涕沾了满脸。

【魏敢,我们下辈子去丹麦。】

【好,你带我去,不许反悔。在这之前,你先把这辈子过完。】

【我这辈子早就完了。】

【那就替魏敢和徐星食过活着,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刀子进入我右下腹的那一刻,她哭泣,尖叫,而我出乎意料地竟然还能说出话,于是我对她吼:【你快滚吧!】

她点了头,接着她的身影酿酿跄跄地离我而去,越来越远,逐渐模糊。

24

我想起来很多事,但想不起来什么人了。毕竟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大多数是死人。

第一次见非常珏的那段记忆倒是很深刻,她用一碗腌粉条就收买了我,骗我卖了十多年命,骗我生命里只出现她,只能爱她。

还有一件没发生过的事也浮现在我眼前。我穿着市七中的校服坐在学校的草坪上,被一群高中生包围着,好像都是我的同学,而我和他们打打闹闹,笑得很开心。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徐星食的我很开心。

非常珏把刀抽走了,所以我的血流了出来。

手臂上是血,身上也沾满了血。

好脏。

不知道邻居家的灯还亮着吗。

茜人
茜人  VIP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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