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友

2022-07-27 12:00:42

爱情

恋爱三周年那天刷到拉菲草视频,我沉思,我一生行善积德,刷到这个不正常;我祈祷,江渊那个大直男千万别给我整这一出。

他是没整,他直接失踪了。

1

我整夜没睡,坐起来的时候感觉脸肿得不成样子。

芽芽这天有学代会,大早上就开始化妆,路过我床位的时候瞳孔地震一般,低呼一声:“郁年!你怎么跟八百年没睡过觉一样,吓死谁啊!”

我从上铺伸下去一只手,芽芽揣摩了一下,抬手拉住了,她的手有点烫,我后知后觉是因为我体温太低的缘故。

我问她:“你看见我男朋友了吗?”

“搞什么……”芽芽睁大眼睛:“江渊不是在南京嘛,我上哪见他?”

是了,江渊在南京,23岁,研究生在读,平生喜好有三,一是郁年,二是泡实验室,三是火锅里的包心鱼丸。

芽芽摸了摸我的手,妆后的大眼睛对着我眨巴眨巴,俱是担忧。

“我没事,”我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就是很想杀人而已。”

芽芽走了,我从床上爬起来之前点开与江渊的聊天框,确认发去的一百零一条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快速打下第一百零二条:

「江渊,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和你分手了。」

2

江渊长我两岁,是那种“邻居家的小孩”的完美模板,所以小时候他人缘巨差,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宣称“最讨厌江渊”,编排他不洗澡啊,是老师的马屁精啊,看见他就要哄笑着跑远。

我从小就爱看警匪片,有朴素的正义感,有次看见江渊背着小书包面无表情站在巷子口,几米远之外几个流鼻涕的小男生对他扔了一个小石头块,咕噜咕噜滚到江渊脚边,他看都没看一眼,抬脚就要绕过去。

“站住!”我大喝一声。

江渊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中,莫名其妙回过头,他有一双含情桃花眼,尽管经常垮着脸不做表情,一眼瞧过去望见那双大眼睛,任何人都要心软三分,尤其是我。

我以为他要哭了,迫切需要一个我这样的正义女侠提供帮助,虽然很多年后他说,我当时辫子乱糟糟的,裤腿也卷起一个落下一个,个头还没桌子高,但——

我就是那样勇猛地冲到他身前,捡起那块石头用力地砸了过去,砸在了为首小男孩的小腿上,他抱着脚“诶呦诶呦”呼痛,我则心满意足回过头,踮脚拍了拍江渊的肩膀。

“放心,我罩着你。”

此举的后果有三,一是我被我妈拎着脖子上门道歉,二是巷子里的小孩再也不找江渊的麻烦,三是,我和江渊成了朋友。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成为他的小跟班。

我才知道江渊其实根本不屑于同泥地里打滚的小孩计较,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但不是看动画片或者玩小赛车,他做我看不懂的奥数题,看人文或者地质类的纪录片,拼的拼图有三千块碎片。而这些都很酷,对我来说有莫名的吸引力。

“郁年,”他皱着眉头看我,“你该回家写作业了。”

我只兴致勃勃拿着一块拼图碎片,问他:“小渊哥哥,这块放哪里呀。”

“回去写作业。”

我对他的不为所动很不满意,所以我故作凶狠威胁他:“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他愣了愣,最终接过我手里的拼图,将它按在了一个边角的位置,做完这些之后,他拍了拍手起身,把我也拉了起来。

“把作业拿过来,我看着你写。”

后来我六岁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副巨型拼图,图案是我当时喜欢的美少女战士,我正拍着手兴高采烈,江渊就当着我的面把拼图打散,美少女战士碎成三千碎片,一如我幼小的心灵。

我哇哇大哭的时候江渊笨拙地安慰我,说是想要培养我的动手能力,听完之后我哭得更惨了。

3

宿舍没有热水器,洗完脸感觉灵魂都得到了升华,窗户缝适时进来一股冷风,我僵着脸挤牙膏,心里想的还是江渊。

昨天周六,我按例睡到中午才起,摸出手机看到江渊七点发来的消息。

「早上好」

一张早餐的图片,有小笼包、蒸饺和粥。

比起我这种阴间作息,江渊可谓自律到极致。

我闭着一只眼回复他「我才起床呢,你实验结束了没」

没有回复。

我吃完了午饭,没有回复。

我要睡午觉了,依然没有回复。

我想可能是这次的实验比较耗时,江渊一向是这样,专注起来周围的一切都会变成空气,不看手机也很正常。

但说不失望是假的,毕竟是我们恋爱三周年,我早早挑好了礼物快递过去,有我构思三天,亲笔写的缠绵悱恻的情书;江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喜欢海贼王,咬牙买了全集典藏版;春天的时候南京有场live,我抢了两张票,希望春暖花开的时候,能牵着江渊的手去听。

江渊会送我什么礼物呢?

牙膏沫被水冲掉,打着圈消失在洗手池。我在冷风里瑟缩着打了个寒颤,有舍友起来上厕所,睡眼朦胧跟我打招呼。

“郁年,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我摇了摇头,把牙刷杯放回台子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跟着水流一起冲进下水道。

4

我初中时江渊已经升上了本校高中部,有一个蓝色校服的邻家哥哥简直不要太酷,我每天穿着初中部红色的校服,昂着头从江渊的自行车后座下来,迎接班里女生艳羡的目光,然后听到锁车的江渊淡淡开口:“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我昂着的头心虚地垂下,四下望了望,凑近江渊小声道:“我今天放学要跟朋友出去吃饭,跟我妈说是找你写作业,你可别露馅了。”

他斜着眼打量我一会儿,我依旧心虚,摸了摸头发,那里悄悄别了一个小蝴蝶发卡,还有我今天出门前偷喷了一点妈妈的香水,不晓得他闻见没有。

江渊突然发问:“男生女生?”

“女生!”

回答的太快也显得心虚,我干笑两声,努力找补:“就是小姐妹一起吃个饭嘛,联络联络感情……”

江渊看起来仍旧半信半疑,他拽了拽快要从我肩头滑落的书包,走之前不忘叮嘱我:“你最好不要背着我搞小动作。”

下了晚课后我跟两个死党手挽手跑去学校后街的年糕火锅店,说是姐妹联络感情当然是假的,其实是死党之一约了网恋对象见面,她拿着照片信誓旦旦向我们保证,那个男生真的很帅,像韩国欧巴。

坐下之后我们面面相觑,欧不欧巴不知道,看起来倒真的很像巷口李叔的大儿子,李叔一家卖猪肉,儿子继承了爸爸的身材与力气,挥刀的时候胳膊上层层叠叠的肉一颠一颠。

对面那个网恋对象倒是热情,堆着笑从火锅里捞年糕,殷勤地分到我们碗里,火锅店热气大,我真怕他额头蒸出来的汗滴到锅里。

再一看死党,她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了。

那个男生问出“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席”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大哥,你跟照片差得也太远了吧!”

大哥怒一挑眉,站起身指着我骂道:“你个黄毛丫头对我吼什么,老子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我的勇气在他伸手指过来的时候就消耗殆尽,两个死党拉着我的胳膊往后退,这个时间段火锅店没有别的客人,店家也怕惹事,缩在里面不出来。

局势有点糟糕。

大哥撸起袖子快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江渊奇迹般从天而降,抬手抓住了大哥的手腕,他皱眉扫了我们三个哆哆嗦嗦的小姑娘一眼,最终目光锁定我,把他的书包扔了过来。

他对着大哥淡定一颔首,“要打架出来打。”

最终架没打成,那男的挣了半天没从江渊手底下把手抽回去,自知不是对手,灰溜溜滚蛋了。

江渊从旁边桌子上抽了张纸擦手,我抱着书包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两个死党见机也跑了,一时间店里只剩擦手的江渊和抽泣的我,旁边还有一锅咕嘟咕嘟快要煮干了的火锅。

江渊擦干净了手,又抽了纸帮我擦眼泪。

“幸好我收到信息及时赶过来,你有没有想过晚一点会有多危险。”

人是这样,孤身的时候总觉得什么都能扛,一旦有人递来安慰的糖果,酸酸涩涩的情绪就会嘶拉一下扩散,马上要变成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孩。

所以江渊此刻温柔地给我擦眼泪,在我耳边低声絮语,我反倒哭得更凶了。

他叹息一声,“郁年,你学不乖是不是。”

5

我站在门口唏嘘感叹一番,原来周日早晨的食堂这么空。

我爱赖床,平日里也没时间来食堂买早饭,都是面包牛奶随便对付一下,双休日更是不可能早起,江渊这辈子吃的早饭没准比我吃过的盐都多。

又想起江渊了,明明打算转移注意力的,唉。

掏出手机,显示有几条新消息,给江渊寄的礼物正在派送中,班长催大家在群里接龙,芽芽给我发了张巨糊的照片,炫耀她们学生会代表有多帅。

江渊依旧没有回复我。

我其实很不屑于变成那种,每天捧着手机等男朋友回消息的人,但仔细一想,我等江渊的次数还真挺多,他总是很忙,我们又异地,想听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样子,这些全都变成不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也生气,有次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江渊,你再这样神出鬼没,我就要和你分手。

“江渊,你再xxx,我就要和你分手”这样的句式百试百灵,所以他那次慌了神,轻声哄着我,叫我年年,说我错了,别开这种玩笑吓我。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呢,电话不接,消息不回,除非手机被偷,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我盯着窗口的菜单,面无表情做出一个猜测。

他想分手了。

6

江渊快高考的时候我妈叫我少到人家面前晃悠,“小江成绩这么好,要考清华北大的,你少往人家跟前凑明白没,一天天吃喝玩乐的,没个正形。”

我哼哼唧唧假装听进去了。

高三教学楼就在我们对面,我知道江渊晚上下了晚课还要继续自习,十一点才会回去。

庆幸我已经升了高中,换成了蓝色校服,不然高三教学楼混进去一点红多奇怪。我灵活地穿过放学的人流,找到了江渊的教室。

他坐在教室边上靠走廊的位置,我透过玻璃一路看过去,找到了!江渊正低头奋笔疾书,校服外套搭在一边,他穿着里面的白色T恤,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整个人显得清爽干净,我心里那点夏天的燥意一下被奇异地抚平。

我还在原地发愣,他突然抬头发现了我,神情里有几分询问的意味,我敲了敲窗户,他从里面推开,小声问我:“你怎么来了?”

教室里有其他同学在自习,我不敢怎么讲话,轻手轻脚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桌上,一罐带着凉意的柠檬汽水,两个巧克力派,一盒薄荷糖。

我又指了指他胳膊上被蚊子咬的红点,给了他一瓶驱蚊花露水。

江渊堆满试题的课桌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他看着这些东西笑了笑,透过窗户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对我说谢谢。

“快点回家睡觉。”他催促我。

我没听他的,抱着书包在楼梯道里边背单词边等他,蚊子咬的我胳膊腿上都是红点。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从教室出来,惊讶看见楼梯道里支着头打瞌睡的我。

“郁年?你怎么没回家?”

我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叫我,条件反射般猛一下站起来,以致于眼前发黑身形不稳,下意识拉住了江渊要扶我的手。

眼前的黑白雪花点逐渐消失,耳边响起了江渊带着笑意的调侃。

“看清楚是谁了吗就牵。”

皮肤相触的地方突然就变得滚烫起来,我拍掉他的手,背着书包就往前冲。

包带突然被拉住,江渊在后面说:“等我那么久现在又自己先走,你亏不亏。”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临时决定要等他,可能是在校门口买零食的时候,看见其他高三生顶着一张疲惫至极的脸出校门,大部分都有家长迎过去,递点吃的啦,嘘寒问暖啦。想到江渊要自己孤零零出校门,骑着自行车经过空荡荡的街道,我那颗热爱多管闲事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不想让江渊孤单”这件事,我还真是从小操心到大。

7

“姑娘,想吃点啥?”窗口阿姨热情地询问我。

我对着菜单报出:“小笼包,蒸饺……粥。”

端着餐盘坐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江渊都想跟我分手了,我还在这里复刻他昨天的早餐。

小笼包热气腾腾,蒸饺肉薄馅多,粥放了一点糖,香甜可口。我吃着吃着就开始在心里痛骂江渊,去他妈的,分手就分手,我又不是玩不起。

眼泪啪嗒掉进碗里。

如果说冷淡是分手的前兆,那像江渊这种直接玩失踪的,可以说是分手实锤了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昨天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我们正常的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琐碎,我说北京最近气温骤降,可能快要下初雪了,江渊说最近的实验忙完,就可以来北京看我,说不定可以赶上下雪。

一切都有条不紊,我每天都可以确定江渊爱我,确定我霸占他的温柔与耐心,确定我们会一起走下去,三周年,四周年,很多个周年。

到底哪里出了错。

8.

高三那年的寒假,江渊突然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你这是什么造型?”

门外的江渊皱了皱眉。

我大惊失色,“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我扫了眼客厅随处摆放的外卖盒子,沙发上乱七八糟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的抱枕和书,确定眼下重要的事太多根本忙不过来,但当务之急是把我身上这件皱皱巴巴的睡衣换了。

稍作收拾后我把江渊迎进来,他站在客厅中间,四下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郁年,你真有本事。”

我面不改色把沙发上的内衣藏进抱枕后面,问他:“你怎么提前放假了?”

“叔叔阿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我就改了票,”他环视一圈,“现在看来,你爸妈的担忧很有道理。”

爸妈出差一周,我自制力又差,每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快懒成一只猪。江渊的到来向我宣判一个事实:我当猪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别吃泡面了,”江渊看了看表,“我带你出去吃。”

火锅店里蒸汽腾腾,我边涮肉边听江渊训话,一派真诚地点头附和他。

“知不知道你快高考了。”

我疯狂点头。

江渊对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有些无奈,换了个问题问我:“刚才路过学校看到有高三生还在上课,你怎么没去?”

我低着头啃肉,“学校只给年纪前200补课,我又够不上。”

“郁年,抬头。”

隔着水汽我对上江渊的视线,他上大学之后愈发成熟,每学期回来都让我觉得陌生几分。我盯着那双桃花眼看了一会儿又觉心虚,视线忍不住下移至他大衣领口。

江渊怎么每次看我都能那么坦荡呢,还很专注,像看一道数学题,或者是实验报告。

“我给你补习,我教你考进年级前200。”

包心鱼丸从筷子里脱落,咕噜咕噜滚进盘子里。

我张大了嘴,问出一句巨傻无比的问题:“为,为什么?”

江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向很擅长通过代换把难以回答的问题再抛回去,像解一道代数题。

所以他眼含笑意问我:“想不想来南京?”

9

我走出食堂的时候才发觉下了雪。

今年的初雪么……

江渊真是个大骗子。

24小时之后我已经不再在意什么恋爱周年,什么礼物,怀疑的因子自我心头扩散,我从怀疑江渊是不是要跟我分手,到怀疑他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到怀疑他喜欢我什么。

我连吃早饭都起不来,江渊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我无处可去,只得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脏回宿舍。

打开门之后大家都在,还有学代会结束了的芽芽,她还穿着早上那身黑色裙子,果然人靠衣装,温婉端庄的气质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对了,这小丫头爱听漂亮话,早上她走的时候忘记夸她几句了。

“年年……”芽芽小心翼翼问我,“你没事吧。”

我才发觉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用的是跟芽芽如出一辙的视线,小心的,担忧的,同情的,或者别的我说不上来的情绪,但它们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叫做“你别难过”。

我关上了门,脊背贴在门板上,向她们投入问询的目光。

“怎么了?”

芽芽站起身,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我看着她朝我走来,不知怎的有些抗拒,也许我已经预感到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也许跟我正在担忧的有关,也许会改变我的现状——或者未来,谁知道呢。

芽芽按着我的肩膀,那些微小的肌肉颤抖穿透衣料到达我的皮肤。

苍天,她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年年,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

冷静是个好东西,我当然知道,江渊也总这样告诉我,高三那年补课,他带着我写完48套数学卷子,告诉我冗长的题目都是假把式,保持冷静才能将其一一击溃。

“你现在打开微博,看热搜第一。”

哦,微博,微博跟冷静有什么关系,微博和现在乱糟糟的一切又能有什么关系?

我听见一些沉重的气息,后知后觉那来自我本人,察觉到呼吸的时候空气的进出就成了刻意之举,我刻意地呼气,吸气,努力使它们隐没在空气里。

然后我看到热搜第一,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江渊说过,题目读不懂就要多读几遍,把它们翻译成自己的话。

我反复看过了,我确定那个题目是:南京高校实验室爆炸致多人死亡。

翻译成自己的话那它就是:江渊死了。

叮咚一声,有信息进来。

「您好,您的快递已送达至驿站,请凭取件码xxxx领取。」

10

我努力了一个学期,最终还是没能去成南京。

录取通知书是江渊陪我回学校拿的。

我一路上都表现得异常沉默,穿过校门口那条长得好像望不见尽头的梧桐大街时,终于毫无预兆地蹲下来大哭。

我的哭声盖过了头顶枝叶摇晃的沙沙轻响,却盖不过一浪比一浪高的蝉鸣,甚至与其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更为聒噪的烦人声响。

江渊真有耐心,那么热的夏天,他陪我蹲在大街上,我哭了多久他就安慰多久,而江渊这个人又没有什么语言表达能力,他的安慰表现在摸摸我的头,用纸巾把我脸上的泪水、汗水尽数擦干净,又买了冰棒贴在额头帮我降温。

我抽抽搭搭地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哭?”

他笑了笑,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为什么哭?”

“我去不了南京了。”

虽然北京与南京只有一字之差,但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江渊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出字母N。

“你看,这是南京,”他又以N为圆心画了个圆,“在这个范围里,你可能去任何地方,这是属于你的变量。”

我按着额头上的冰棒,有一点甜味从包装纸发散出来,嗯,是柠檬味的。

“那不变的量呢?”

江渊丢了木棍,眼含笑意看着我。

“不变的量是,我会永远找到你。”

他起身,向我递出一只手,这只手曾带着我摸索拼图该归于何位,曾握笔于书海奋战,曾在实验室里调配难懂的化学试剂,每一道细小纹路都彰显他曾经历过的岁月,如今他将一切完美与不完美拱手送上,寄予的对象只我一人。

“愿意跟我走吗?”

所以我说,江渊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别人表白都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再不济也是我喜欢你,江渊再一次通过代换把问题抛给了我,而于我而言,这显然是一道送分题。

“愿意的呀。”

11

「昨日10时南京某高校实验室爆炸,事故造成三人死亡,经调查系该校研究生董某在实验中故意投放引燃物质,致使同室二人江某、李某皆遇难。调查显示,董某患有严重抑郁症,曾表现过自杀倾向。具体情况等待警方进行进一步通报……」

这样啊……

我懵懵懂懂抬头,芽芽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的视线越过她,对上宿舍里的其他人,有的从上铺拉开床帘向下望我,有的人侧身坐在椅子上,有的人低头摆弄着手机,安静的像是世界跟着死掉了,我甚至能听见外面下雪的声音,大团大团掉落进风里。

新闻的文字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报,我一遍遍去理解那些同我来说本该遥远的命运,并试图转化进自己的生活。

我再一次拨通江渊的电话,也再一次听见机械女声重复道“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好好的起床好好的吃早饭,好好的同我分享生活。

我对着电话那头轻声道:“小渊哥哥,我给你寄的礼物到了。”

你能不能去取一下。

你能不能别骗我了。

12

江渊发表第一篇sci论文的时候很高兴,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我,迫不及待同我分享他的喜悦。

“真好,”我说,“我男朋友的名字走向世界!”

他在电话那头被我逗得轻笑。

“你很优秀,会有越来越多人认识你的,”我真情实感地说,“你的名字会出现在网上,会变成铅字,会出现在大众口中,那时候他们一定都觉得你是年轻有为的天才。”

“然后我,”我拍拍胸脯,“作为你的青梅竹马兼女朋友,就可以跳出来证明,江渊才不喜欢被叫做天才呢,他一直非常非常努力,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江渊突然问:“包括你吗?”

我愣了愣,随即意识过来要反驳:“当然不是!我是自愿跳进坑的,你根本就没有追我嘛。”

“胡说八道。”

我踩进路边的落叶堆,对脚下沙沙的干燥声响十分满意,语气不由带笑:“江渊同学,此话怎讲。”

“郁年同学,你回下头。”

回头?什么回头?为什么回头?

我转过身,致学路上铺满金黄落叶,风景好看得要命,而现在这一处风景里添了一道颀长身影,那是本该离我十万八千里远的江渊。

“你怎么来了!”我欢欣地跑过去。

江渊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指尖带来温热触感。

“因为想看你惊喜的表情,像现在这样。”

“以及,”他停顿了下,正色道,“郁年同学,我要认真反驳你刚才有关‘我没有追你’的说法。”

“难道你觊觎我很久了?”

“当然。你这只小兔子一点也不老实,总在锅里上蹿下跳,煮你确实花了一点功夫。”

我恼羞成怒,拍了他胳膊一下,“江渊!”

“在。”

13

他室友给我打电话。

“抱歉,昨天事情一团乱,警方一直在问话,江爸江妈年纪大了,听到之后心脏受不了,直接进了医院,所以现在才有空通知你。”

我沉默。

“节哀。”

芽芽送来的水还在床头发散热气,我盯着不断氤氲的雾气,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开口:“是真的。”

“小董有抑郁症的事……我们其实都知道,但没想到这么严重,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拉上别人!江渊那么年轻那么优秀,我们之中教授最赏识他了,现在……”

他自知情绪激动,语气渐弱了下去,又变成安慰我:“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你作为他的女朋友应该更难过,但也要保重身体,江渊……他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的情绪管理装置已经载重过满陷入失灵,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指示,我的身体已经是一摊只会机械呼吸的皮肉。

“对了,昨天你们三周年纪念日是吧,江渊本来买了下午的机票要去见你,他给你准备了礼物,都在这个行李箱里,你有空的话……过来拿一下吧。”

14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江渊的姓名有天会出现在官方讣告里,也没想过有天会找不到他,找不到那个标为N的圆心,没想过叫他名字之后,会听不到那一声满含笑意的“在”。

去南京的这趟路上我没有哭,现在又回到只有我孤身一人的状态了,没有人拿着糖果哄我的时候,哭就变成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走在江渊的学校里,走他曾带我走过的路,熟悉的草坪,熟悉的教学楼,连画着哆啦A梦的垃圾桶都没变,这个世界照常运转,一个人的离开并不会影响黑夜与白天的比值。只有我的世界从此黯淡,江渊把我的光都带走了。

宿管阿姨拦着不让我进,“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进男生宿舍?你找谁的?”

这场景也许确实太离奇,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说我找江渊,我是他女朋友。

我说阿姨,你让我进去吧。

宿管阿姨戒备的神情一下子松懈了,她的面目一瞬间柔和起来,只叹了口气,打开闸门放了我进去。

看吧,江渊,你走掉谁都会觉得可惜。

江渊的物品还没有人来收拾,我贪婪地嗅着江渊残留的气息,像收藏糖纸的小孩,而这点甜太浅也太薄,要怎么支撑往后那么多空白的日子呢。

“行李箱在这,你打开看看吧。”

我安静地蹲下,把行李箱放倒。我对这只银白色的行李箱印象深刻,江渊用了很多年,在我这里它是离别和重逢的杂糅体,有时江渊带着它来到我身边,有时带着它离开我。

最后一次物尽其用,反倒是江渊自己先走掉了。

打开行李箱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字条。

To年年:

23号那天实验失败了,因为我没有一直盯着培养皿。错过是很可惜的事情,对吧。所以关于三周年,我有了新的灵感。

我想补全每一个周年礼物,你爱上我,或者我爱上你之前的每一年,我都不想错过。

一共21个,郁年同学请签收。

我颤抖着找到第一个礼物盒子,上面贴了大大的序号1。

是一块粉色的手帕。上面贴了便条,写着使用说明:手帕,臭美的郁年可以用来擦眼泪。

第二个是长命锁,使用说明:郁年可以通过挂在脖子上获得长命百岁的buff。

第三个是积木,使用说明:郁年小公主可以搭建自己的梦幻城堡。

……

我一个个地拆包装,手颤抖地快要撕不开封条,有人提出可以帮我,被我躲开了,江渊亲手挑选包装好的礼物,怎么可以让别人经手。

我不知道江渊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他明明那么忙,闲暇时间又大半都留给了我。想象他裁剪包装纸的画面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我只是这么想一想,心脏就要溺毙在水里。

18岁的礼物是一双香槟色的高跟鞋,他说,郁年可以通过这双鞋去更多美好的地方;

19岁他送的是一套化妆品,那一年我摸索着学化妆,技术又不到家,常常引他发笑;

属于20岁的礼物是一个很大的包装盒,里面是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是了,去年学校社团办舞会,我抱怨异地恋太难,江渊很耐心地安慰我,说下次还有机会。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江渊你又骗我。

只剩最后一个了,属于21岁的,属于3周年的礼物。

那是一个很小的盒子,我打开它时看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戒指,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银色光芒。

使用说明:郁年可以凭此获得江渊一辈子的陪伴。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相信有平行时空的存在,不同的选择分出不同的人生,另一个时空里的江渊,一定提着行李箱赶上了去北京的航班,陪郁年看完一场初雪,并亲手替她戴上了戒指。

这样想着,也算我嫁给了你。

15

我不敢再去南京。

北京也有很多梧桐树,夏天的时候浓荫密布,燥热的风穿梭其中,引得枝叶沙沙作响。

走在树荫下的时候我会想起江渊学校里的梧桐大道,其实也很像我当年领完录取通知书蹲下来嚎啕大哭的那条路。想起这些的时候我会觉得时间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世界依然年轻,岁月仍然丰盈。

江渊也没有离开。

我们依然一起放学回家,塞着不及格数学卷子的书包丢进车筐,我在单车后座快乐地晃腿,招来江渊“你老实点”的呵斥。

夏风悠长,盈满少年洁白衣裳。

(完)

番外——火锅与包心鱼丸

其实当年那份年糕火锅,我一个人差不多炫了大半。

江渊拉着我要走,我支支吾吾不愿意,他单肩背着书包,闻言一脸不解看向我。

“火锅还没付钱……”

江渊气笑:“真有你的。”

“既然要自己付钱,干脆吃完再走呗……”我小声嘟囔,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他,“正好我也饿了。”

江渊一直没怎么吃,大多数时间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边捞丸子边跟他对视,想起他白天的质问“你最近是不是胖了”,顿感心虚,悄悄退回几个。

“你看我做什么?”

“下饭。”

我控诉他:“可你根本没怎么吃!”

江渊拾起筷子,下锅时却停住,在一只圆滚滚的白丸子上当方点了点,问我:“这是什么?”

“包心鱼丸,”我帮他用勺子舀起来,“圆圆的是不是很可爱?跟我一样。”

江渊笑了笑,隔着桌子精准地捏住我的脸,做出仔细观察的神情。

“郁年同学。”

脸颊肉被捏住,我口齿不清回应他,“干吗?”

“再吃下去,我的自行车就载不动你了。”

他一脸遗憾,我却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江渊同学,真没追求,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将来可以买车载我。”

我没意识到“将来”这个词掺杂着点欲说还休的暧昧,脑子里只有“火锅真好吃”和“江渊真讨厌”两种想法交织,不晓得对面的江渊是什么神情,只觉得他语气里带着笑意,想来说话时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嗯,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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