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暗潮涌动
曾听人说,睡狮是惹不得的。
你看着它仿佛是一副将醒未醒的蒙眬姿态,便以为它与待宰羔羊无异,可由着人肆意妄为,殊不知它也许下一刻便会猝起,狂怒地用獠牙和利爪将侵犯者撕得粉碎。
萧邈之便是这样一头狮子。
朝臣即使隐隐料到他要有所动作,也从未想到他会办得如此利落。
短短半月,他已处理了六七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又提拔了许多出身寒微的士人,其中除了没落贵族、低门小户,甚至还有前朝罪臣之后。
数年前,先帝听从了几个言官「科举改革」的主张,放松了参试限制,如今正是初见成效。压抑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平民士人难得有了出头之机,拼了命地往上爬,才为他此时广纳贤才提供了条件。
而在此之前,贵族不少都有收留门客的雅号,资助些有满腹经纶却难登天梯的士子,既有了廉价的幕僚军师,又为自己博得「乐善好施」的名号。他们却从未料想过今日,「豢养的家奴」有了翻身的机会,甚至要踩到自己头上去!这如何了得?
只不过,萧邈之一出手,对老臣是丝毫未留情面。一位三朝元老因极力反对他的主张,便被以「体恤其劳苦」为名,赏了银两遣送回老家。
不少臣子怨怼日起,却又不敢轻易发作。他们自然清楚,这位自皇子时便不比其对手得人心的皇帝无太多对「自己人」利益的考量,反倒少了掣肘,若果真将他逼急了,身家性命都难保。
「你真不怕将来失道寡助,他们都倒戈贤王麾下?我可听闻,有些人对你不满积压已久,万一这些人当真转而拥戴他,待他黄袍加身那日,能有你好果子吃?」
他伸手帮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眼神却不自主游向别处,仿佛在回忆什么。
「阿思,你可知道,我父皇一向守旧,当年为何突然便同意改革?」
我大致算了算,如今萧邈之年方二十一,变法之时他还是个孩子,想来与他干系不大,便摇摇头。
「是萧逸之。」
我不禁讶然。
谈起他这位长兄,萧邈之难得不带怨怼之色,平淡的神情中却又透露着些伤感。
他的思绪仿佛游离到了别处。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权力的诱惑竟能让人变成曾经自己的敌人。」他喃喃道,「那时他方才十三,便一力主张变法,父皇震怒不肯见他,他便生生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向父皇一条条阐明变法如何是国计民生之要,才使父皇终于动摇,若非有他,想来也不会有今日。」
我细想着印象中的贤王,却无论如何都难与萧邈之口中这个将一己之私置之度外的君子联系起来。
「那他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他叹口气,摇了摇头:「许是他母亲的缘故吧。」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终于开了口:「萧邈之。」
「嗯。」
「皇宫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的地方?」
让我欣慰的是,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
「阿思,你知道我母后吗?」
我努力回想着儿时随父亲入宫时模糊的记忆:「听闻敦贤皇后宽和良善,克己守礼,是后宫之表率。」
他眼中闪过一丝苦涩,轻轻揽过我。
苦了这孩子了,那么小就没了娘。
我打消了摸摸他头的念头,靠在他肩上。
「母后直到离开,都从未变过。在我记忆中,她从未对宫中一人一事有过丝毫怨言,善待下人,关照后妃。即使父皇偏纵贵妃,许氏又蛮横无理,她也处处忍让,只为所谓的后宫安宁。」
真可怜。
想起先前使性子不许选侍见萧邈之、闹脾气的种种,我直起身子来看着萧邈之:
「可我做不到这么大度。」
他嘴角终于挂上一抹微笑。
「放心,不用你大度。」
我满意地轻轻一哼,却恰好瞟到萧邈之腰间系着的一个精巧的荷包。
「哪来的?」
他用一种写满「我早知道你会如此」,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觑着我,一面将荷包解下来:「自己打开看。」
那荷包上针脚细密、荷花绣得栩栩如生,显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所做。我扫了萧邈之一眼,低头解开系绳。
那日被我生气时一刀剪坏的手帕,被仔仔细细叠着,还包了几片玫瑰。
「女里女气的。」
我向他怀中一塞,嘴角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暂且免了你收溪才人荷包的罪。」
「谢皇后娘娘。」
「傻死了。」
看他莞尔,我也不由觉得一阵轻松,只是仍有顾虑缠在心头——那个刚被他轻飘飘略过的问题,才真正干系国运政局,以及他和贤王的命运。
可他却选择从我这里回避。
因如今我尚在「禁足」,萧邈之每每来凤藻宫都要费好大工夫,又怕被人发现,便至多只能待一两个时辰。
我站在墙头,贴着墙听了听外边的动静,示意他无碍,又无奈道:「不知孝静帝当年窘迫可与你有一比?」
他在我脑门上一敲:「不许胡说。」
「你身边到底有多少是他的人啊?」
我这问题可谓毫无水准可言,却引得他一阵郁郁:「我若知道就好办了。」
「没事,这下朝廷局势渐明,就要知道了。」
我这样安慰着,探过去抱了抱他,他拥着我,轻轻说道:「阿思,不用怕,凡事有我。」
我靠着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等这些事都解决完,我们去一次江南,好不好?」
「嗯。」
这回目送他离开,再不及此前那般轻松。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思绪纷繁,久不能成眠。
萧邈之这般与贤王对抗,究竟有多少筹码在手……
如今看来,先前父亲的信多半是在贤王面前使的障眼法,否则他断然不会同萧邈之一同做戏装病。况且常氏一族如今有我这个皇后在上,早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兴盛,何苦在此时转而支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贤王?
可如此想来,贤王不是不知晓此理,或许他真开出了什么诱人条件?
在父亲膝下小心翼翼地过了十余年,我如今竟是第一次发现对他这般捉摸不透。
「阿思,从小到大,父亲教你时刻谨记女子身份,清楚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从今往后则更要知道,你嫁与的是当今天子,更当忠于陛下,做好一国之母。」
出嫁前夜,父亲说与我的话适时在耳边响起。
那时我尚在为「我夫君比苏锦画的官大」窃喜着,又一向不爱听父亲说教,因而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忆起,才发现那竟是父亲第一次唤我「阿思」。
不,不会的。父亲对我管教虽严,却向来不失为好臣子与合格的一家之主。他这半生,荣华富贵该是早已如过眼云烟,不会犯这般罪过。
我又去回想那日看到的几个人,除了父亲、户部侍郎,还有……
江盛。
兵权。
江盛在先帝时便已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猛将,不到而立之年便当上了将军,领兵向来无往而不胜,身任中央将军也已有十余载。
只是早些年间,与周边邻国多有战事,如今除了云南叛军时而骚动,似乎并无请这尊战神的道理。
除非,萧邈之要与贤王开战?
想及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把裹着的被子又紧了紧。
罪过罪过。在宫中待久了,果真有眼不识泰山,生生忘记了自己身旁的大猫,可本是条龙。
【二十】微服私访
我本不想为难溪才人的,毕竟她一个小姑娘,又无家族庇护,宫里无依无靠也实在不易。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萧邈之先是禁足,又收了凤印,原就是想让我少些操劳,好好休息几日。可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才安生不久,溪才人便找上了门。
「娘娘,白选侍她要害我!」
她进来时悄没声的,又未遣人通报,劈头盖脸便是这样一句话,我一口茶水险些呛住。
我皱着眉颇有些幽怨地看向她,只见她又是先前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
「如今不叫宸姐姐了?」
我揶揄道,心中想着,你自己就是细作还怕别人害你?
「娘娘……嫔妾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她竟派人在嫔妾的饮食里下毒!」
「吃下去了?」
「发现及时,嫔妾万幸捡回一条命,否则怕是再见不到娘娘了。」她用帕子在眼角沾了沾。眼圈微红、楚楚可怜的神情让我对她的佩服又多出几分。
「那不就得了,你去找她当面问清楚,都是一个府上出来的,什么嫌隙是解决不了的。」
我眼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盏,又将其放在一旁,随手拿起个橘子剥了起来。
想来无论她来之前想出千百种对策,也万不会预料到这般回答。
果不其然,她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生生愣了许久。
「本宫昨夜休息得不好,溪才人若没什么旁的事,本宫就不留你说话了,请自便。」
「娘娘。」
我转过身,见她咬着下嘴唇,一副受辱了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
现在的姑娘脸皮实在是薄,这般奚落都受不得,还如何当得起细作?
谁料,她眸光一闪,嘴角撇了撇,开口道:「有些人看似表里不一,可究竟是敌是友,还是不能太早下了决断,您说对吗?」
她前后神色的转变实在太大,我不免有些吃惊,仍是强作镇定地回答:「你与白选侍那档子事自己解决,好端端的小姐妹别因为些嫌隙便生分了。」
溪才人却似乎并不在意我这番装傻充愣:「娘娘,您是聪明人,自然无须嫔妾多言。」
到了晚上,消失数日的萧邈之如约翻墙而至。
他不知从何处拎了个软枕,垫在一边斜靠着倚在窗前,一只手轻支着头安静地读着书,一边时不时张口接住我喂过去的一瓣瓣橘子。
「你觉得她是在投诚吗?」
「嗯。」
「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嗯。」
「她是不是早发现了?那我们是什么时候露的破绽?」
「嗯。」
我猛推了他一把:「萧邈之,你专心点听我说话不成吗?」
他摇着头轻「啧啧」了几声,故作意味深长地叹道:「有人说朕是傀儡皇帝,殊不知教朕一刻不得安生的哪里是贤王。」
我殷勤地连给他塞了好几瓣橘子,搂着他脖子凑近了问:「那陛下现在可得闲了?」
他转过头,与我仅有咫尺的距离,轻捏着我的下巴,蹭了蹭我的鼻尖:「终于像话了。」
我推开他:「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又叹口气:「好。」
于是我搬了个凳子,面对着他坐下,双手杵着下巴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以后再说。」
见我一脸难以置信,他随手取过我桌上一把团扇扇了扇:「明日随我出宫一趟。」
听得此言,我顿时精神一振:「可是要查什么案子?见什么人?」
「如今分明是我与贤王一决雌雄的关头,为何你反比我都紧张?当真皇帝不急……」
话没说完,他便闭上了嘴。
我愤愤地站起身来:「你才是太监!」
接着,我不理他自顾自爬上了床拉上帘子:「本宫倦了。」
帘子外传来他无奈的声音:「我是不是太监,你不清楚?」
翌日,天刚刚擦了黑,马车便已等在了宫门口。
为掩人耳目,捧云特为我寻来一身寻常人家的裙装,又绾了个简单的螺髻。
看着镜子中的影像,我总觉有些不自在。
不提当皇后这许久以来日日金玉珠翠满头,即使未出阁时,我过着的日子也是绫罗绸缎一样不少。如今乍然朴素,虽然有趣,却未免单调了些许。
「哎,我那支翠玉簪子可还在?」
许久前萧邈之随信带回的簪子总被我嫌粗制滥造不好戴出去,又舍不得给旁人,便一直束之高阁,如今可算派上了用场。
捧云替我掀开马车帘子,萧邈之听得动静恰好扭头望向这边,眉心微微一动:
「你此番打扮……」
听萧邈之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我便想寻个由头欺负欺负他,于是轻哼一声:「看来这几日里,陛下不受臣妾叨扰,定是有旁的什么美人伴着了,否则怎的如今连女子该如何打扮也一清二楚?」
萧邈之看着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欠过身探了探我额头,低声说道:「没发烧啊?」
我朝他一翻白眼,拍开他的手:「没劲。」
他哑然失笑:「『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不假。」
我伸出食指点在他嘴唇上示意他噤声:「首先,你得做个明君,亲贤臣远小人,此为其一。另外,我是你亲封的皇后,不是什么『一般女子』,此为其二。至于我如今这般口无遮拦,都是你自己教的,怨不得旁人。」
他许是要反驳,却看到了我发髻上斜插着的簪子,下巴扬了扬问道:「一直忘了问,这个你可还喜欢?」
「萧邈之,」我叹了口气,「我理解你出门在外想给我带些新鲜玩意儿,可这般堪称极品的翠玉一看便价值不菲,花了不少银子也便罢了,这样粗疏的手艺,教我平日里都没法子戴出去,好端端闲置着也是可惜,以后可别这般花钱如流水了。宫里开销近来……」
「这是我亲手做的。」
我从滔滔不绝中回过神来,方见萧邈之的面色已然是铁青。
完了。
这一路上,不论我怎样绞尽脑汁地编这簪子纹样是如何豪放而不失婉约,不拘一格又风流洒脱,他都不愿搭理我。
「堂堂男儿,小家子气。」
我说得口干舌燥,见他仍是摆出那副「朕是九五至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索性撂了挑子。
他靠在马车窗边,将帘子掀起一角看着车外,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着腰间的香囊把玩。
我忽想起许久前被他蛮不讲理索去的帕子。
「针脚太疏,花枝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还有这丝线的颜色也不合宜,改日你若有空,去找苏家大小姐讨教讨教。」
这话我早已忘了是出自谁人之口,却在此时莫名在耳边响起。
「天下第一绣?那这天下第一绣自然当归天下第一人。」
我心虚地抬头看了看萧邈之。他并未觉察到我的目光,仍自顾自地看着窗外。
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般屈尊降贵还要受我挖苦,真是好可怜一个皇帝。
想及此,我不免感到脸上有些发烫。正想着如何向萧邈之道歉时,突灵机一动,回想起儿时是如何在闯祸后求得兄长原谅的,便清了清嗓子,揪起萧邈之衣服一角轻扯了扯,用尽可能甜腻的声音说:「好哥哥,我错了嘛。」
萧邈之果然回过头,只不过从表情看来,仿佛被人强灌了大半壶醋。
「原谅你了,放过我吧。」
我横他一眼,又气鼓鼓拉着他的衣摆使劲抹了抹手,愤愤想道,无论如何,总之是奏效了,这局本宫不亏。
【二十一】皇后之责
无论何时,谨慎小心总是必不可少的,即使采取的方法过于滑稽。
于是,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幼稚,当画了一脸雀斑又添了几道皱纹的我和多了一圈络腮胡的萧邈之看到对方时,都未当面嘲讽对方,而是礼貌地转过脸再拼命憋笑。
「凭什么你只是贴了些胡须,我却要这般扮丑?」我不满道,又小声补充,「况且你这样也好看……」
「那不然你来贴这胡子?」
我想不出话来堵他,便悄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因着这次出宫本就是他临时起意,再加之这日并非什么特别日子,在说起「要去哪儿」的问题时,陛下没了主意。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我是宫里长大的,能有几时出来的机会?」
「也是,你个可怜鬼。」我叹口气,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我带你看看。」
只不过,这回陛下只记得他这妻子自小长在京城,却忘了她的玩心有多大。
当我们停在凝香阁那飘来阵阵脂粉香的门口时,萧邈之的眉头皱得我都想伸手给他捏展。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京城最大的……嗯。」
「常思,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看萧邈之阴沉着脸,我索性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我好奇嘛。以前听二哥说起来就想来这里看看,只不过依着父亲的性子,我要真来他定会打断我的腿……」
「常子珏还来这种地方?」
萧邈之又一皱眉,我赶忙说:「没有没有,他也只是来过一次,听了个曲儿便了了。」
他沉默一阵子便坚决地拖着我往外走。
「再求我就告诉常国公。」
我乖乖闭上了嘴,心里却仍不痛快:难得出来一回,怎的就不能由着我好好玩上半日?
这回萧邈之自己或许也颇为不悦,因此,我们二人虽手牵着手,却各自沉默着。
嘁,宫城里长大的书呆子就是不懂变通,真无趣。
我这么想着,连带着看萧邈之那张俊脸都十分不顺眼。
「阿思,你饿吗?」
「气饱了。」
「还生气呢?」
「没有,谁敢生陛下的气啊!」
「没人敢。」
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停下脚步闭目揉了揉眉心:「除了你和萧逸之。现如今他在谋算着篡我的位,你又闹着要去青楼,真是一日也不许安生。」
「我天天在后宫里应付你那些女人烦都要烦死了,难得出来一次,还不许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我脑海中又闪出了脸蛋清丽漂亮的溪才人、整日折腾的贵太妃和那个想不起长什么样子的白选侍。
「我也累啊。」
他低低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朝堂上的钩心斗角、阴谋诡计,实在让人倦得很。」
不知怎的,一听他这样说,我心头忽生起一阵愧疚。
也是,谁能比那个想要他命的哥哥更难对付?
「但我们哪里有的选?在其位谋其政,责任使然。」
从初见时我便发现,这个不过比我大了两岁的男子,身上有的是与年龄十分不符的老成持重。即使在一起这许久,他终于能在我面前偶尔放松些许,可归根结底,他仍是那个在万人之上尽力担着家国重任,又忍受着孤独的皇帝。
可我舍不得他这样啊。
「萧邈之,我本来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的。」
他闻言抬起头来。
「你一出生便是皇后嫡子,早早封了太子,当皇帝是你注定了的路。可我不一样。」
他眼神中多了几分犹疑,不知我有何意图。
「我本可以嫁与旁的王公贵胄,衣食无忧地做个笼中鸟,却偏偏被你选中到了皇宫里。不仅如此,你还许我看政论奏章,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比苏锦画差。」
说着说着,眼泪竟簌簌滚落,我抹了一把,继续说道:「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如今我既已贵为皇后,就总该有所规范,不能时时再想着只顾自己快活。」
萧邈之搂过我,许我靠在他肩上,轻轻摩挲着我的头说道:「懂便好了,你若愿意,我们择日去湖上泛舟,或是去猎场纵马,都随你喜欢。」
我点点头后,他又补充道:「另外,再不许说什么我那些女人。萧邈之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我闻此后又向他怀中钻了钻,一边说道:「若哪一日让我知道你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定有你好受。」
「悉听夫人尊便。」
怎的每回都衬得你是那个通情达理的,只有我在无理取闹?
萧邈之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我方才的愧怍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趁他不备,伸手在他颊边轻轻一扯。
「啊!」
他捂着脸,作势要来掐我,我一闪身躲开,跑出几步朝他吐了吐舌头:「陛下一言九鼎,可不许治我的罪。」
萧邈之逼着我带他去吃些好的赔罪,这回我理亏,便只得照办。
我们牵着手,走至一个略有些昏暗的巷子口时,忽见一个举止古怪的妇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们。
我略有些紧张,拉着萧邈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不怕,有我在,况且带着的暗卫也不是只有花架子的。」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点了点头。
「劳驾,您认识一个叫赵文的人吗?」
经过她身边时,她突然开口。
我摇了摇头。
我这才注意到这妇人的打扮:
她看似三四十岁的样子,服饰妆容却如同少女一般,所着皆是嫩黄浅碧一类的颜色,就连神情上也看不出经历世事的模样。
「那若是见着他了,劳烦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
我们不明就里地匆匆应下,正准备离开时她又补充道:「你们的样子真好,就像我跟文哥哥那般。」
我紧张地拉了拉萧邈之,他会意,礼貌地回了几句后带着我离开。
我们在不远处一家食肆落了座,店里的伙计殷勤地端茶送水。我置身于这般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方才放了心,心有余悸地开口道:「方才那妇人,似乎神智不甚清醒。」
萧邈之点头默认,只是看他神色,似乎也觉得颇有些不大对劲。
伙计听到我们说话,回道:「二位有所不知,那人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疯妇,自小人记事起便日日等在巷口了。」
「她在等谁啊?」
「似是个叫赵文的人。」伙计想了想,撇撇嘴,「这人根本不存在也说不定,疯子的话,怎能当真呢?」
萧邈之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一角放空。
待伙计走后,他看向我,挑了挑眉。
「我也觉得是真的。」我回答。
「自然是真的。」一旁一个须发有些斑白的男子插话道。
我们看向他,他却也不回头,自顾自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
「那姑娘年轻时是这一带出名的美人,加之琴艺绝佳,仰慕者甚众,日日有人去她家中提亲。」
「后来呢?」
「赵文也是其中之一。据说他那时信誓旦旦,说只待他考上进士便八抬大轿迎她过门。这人长得一表人才,又谈吐不俗,倒不知使了怎样的伎俩便将这原本也傲气得很的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连聘礼也不要,不听父亲阻拦便应了下来,整日里与这人出双入对。」
听至此,我已经感到隐隐有些不安,不自在地垂下眼在桌子上一下下画着。
「不知从哪一日起,这个赵文便消失了,姑娘却信了他说的终有一日会回来,每日在巷子口等着,渐渐便成了这副模样。如今细想来已有十余年了。」
「这个赵文究竟如何下落?」
「不知道。」长者说,「有人说他在老家本就有妻女,也有人说他是上了战场,还有人说他是江湖侠客,本就行踪不定,漂泊无依。」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缄默着。对萧邈之的回话也总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
萧邈之显然发现了我的异样。
「阿思,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
我拉过他的手,凝视着我们十指交叠的样子。
「可你是皇帝。皇帝一定会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只要你一句话,或者只是多看谁几眼,自然多的是人愿意向你投怀送抱。今日你愿意对常思这般耐心,明日或许就是对什么李思王思甜言蜜语,谁能知道。」
他轻叹了口气,然后探过身来。
我以为他要吻我,不乐意地向后躲了躲,谁料他却只是取下了我发髻上那支簪子。
他将那支簪子放在我手心:「初识你那时,你对男女之情近乎一窍不通,我也从未因此烦忧。却从未想过如今你千真万确成了我妻子,我反倒要开始担心你会有一日离开我了。」
「只怕都不需要等到那日吧。」我酸溜溜地回着他。
「不许胡说。」
他虽这般说着,眼神却仍满溢着温柔。
「能让一个公务缠身的帝王在将朝臣痛骂得狗血喷头后通宵达旦刻簪子的女子,全天下只会有你一人。」
「如果哪一日我不在了怎么办?」我问道。
「我便把你找回来。」
「如果你找不回来呢?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暴病而亡?」
「那我便做一辈子鳏夫。」
「那如果我没给你生下孩子?」
「我便去抢了贤王家的来,或者让贤王继位,左右他想要这皇位,便给他了。」
「那你呢?」
「我出家当和尚去。」
「你敢。」
萧邈之微微扬了扬唇角:「此话怎讲?」
「你先前答应过了,无论如何都会做一个好皇帝。萧逸之此人,我却信不过。」
「这可难办了。」
萧邈之故意皱着眉头,做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常思姑娘,那为了天下黎民,你定要长命百岁,生生世世与我在一起。」
我没忍住,笑了:「傻透了你。」
【二十二】忙里偷闲
回宫后的萧邈之较之先前愈发忙碌了。据他宫里的人来报,他每次召见顾念杉或江小将军,便与之密谈到天亮,稍事休息后紧接着便去上朝。半月有余,他的身形显然消瘦了不少,双眼下有团浅浅的青色,疲惫的眼睛也再不同先前那般明如星辰。
「先前是溪才人,如今你倒好,夜夜与几个男人没完没了。」
我如往常一般穿着鸦青色的太监服,站在萧邈之身后给他捏着肩。
他头也不抬:「阿思,你这话给别人听去可是有歧义的。」
我无视他言语中的调笑,继续说:「养好身子不比什么重要啊,萧逸之长你一岁,你锻炼好身体,将来熬也能把他熬死。」
「阿思倒是终于会心疼人了,朕心甚慰。」
这老不正经的。
我这样想着,弯下身在他耳畔轻吐:「是我哥担心你。」
他默不作声,手悄悄向后,在我大腿上愤愤拧了一把。
我并未立刻反击,而是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找到冰鉴,将右手伸进去,冻得泛红才缩回来,下意识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又忙停下,心中不由得自讽:什么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呐。
回到房内,萧邈之仍旧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东西。我走至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向他衣领内探去……
在门外放哨的揽星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她那日听到的声音。
好在萧邈之是宫墙内比着「谦谦君子」模样培养的文雅人,倘若换作我那性格有些急躁的二哥,怕是会将我常氏族谱问候个遍。
我翻着白眼从御书房内走出,回时手上多了个盛着碎冰的小碗。
将其向萧邈之桌上一放,转过身背对着他,视死如归地说:「来吧!」
我听到身后瓷勺在碎冰中搅动的「沙沙」声,闭上眼睛等着萧邈之报复。
谁知,我等来的却是深深一吻。
他炽热的鼻息、微微发烫的舌头,托在我脑后温暖的手掌与口中冰凉刺激的触感交织,使我先是头脑一片空白,继而开始贪恋上这种异样的感受。
因此,即使他放开我后,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方才久不能醒转。
终于回过神时,只见他用一种戏谑的神情看着我,眉毛一挑:「感觉不错?嗯?」
他的鼻音微微上扬,仿佛化作实体在我心中轻轻一挠。
他近来事务繁杂,以至许久以来,我们二人都如同老夫老妻一般。他本人是愈发清心寡欲,如今这一出,还当真是……出人意料。
即使扬起的嘴角也许早已暴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仍是故意错开目光说道:「老东西花招愈发多了,休教我哪日知道了你都从哪里学的这些,定有你好看。」
他收敛了笑容,向我走了一步,我不自觉地后退,直到碰到了桌子,被他逼得再无退路:「你你你你你,别冲动啊。」
萧邈之低下头,在我耳边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还学了些什么?」
我脸一红,心中却想,怎能次次让他占了上风?口角之争都比不过他,以后在宫里地位还能了得?
因此,我撑着桌子一欠身坐到了桌沿上,捎带将衣领拉开了些许,朝萧邈之扑了扑睫毛:「堂堂天子,一言九鼎哦。」
我还是高估了萧邈之作为一个盛年男子的自制力。
他将桌上一摞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干净利落往地上一推,连那贵得令人发指的古董笔搁都险些带下去。
「这么着急啊你。」
他不答话,动作略有些忙乱地解着腰带。
门外忽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通传:「陛下,顾大人求见。」
他十分明显地一滞,低头思索片刻,也仅仅是转瞬,便面露难色地看向我:「阿思,抱歉啊。」
即使我内心已经把顾念杉骂了个狗血喷头,仍然十分善解人意地伸出食指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必向我解释,我知道该以大局为先……等事情都解决好,不怕没有长相厮守那一天。顾大人这么晚来访,定然是有要紧事,别晾他太久。」
说完,我刻意向下瞟了一眼:「倒是可怜了你。」
本意是想欺负欺负他,不料听到他压抑的声音,我反而生出几分同情来:「无……无妨,忍一忍便是了。」
我拍拍他肩,转身离去。与顾念杉擦肩而过时,我咬牙切齿道:「顾念杉,你给本宫等着。」
【二十三】王妃造访
近来为着祭天的事宜,我与萧邈之已多日不得见了,他夜夜宿在书房,如今更是连与我闲话几句的空闲都没有。听内务府说,他对祭天大典当日所有事皆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连参与的侍从都着人细细盘查。
就连顾念杉都被他留在了宫里,时不时还连同江盛,将御书房紧锁,不许其他人在侧。
他这般紧张祭天自然是有道理的。这是他登基来的初次,倘若今年恰能风调雨顺少有灾祸,于今后立威服众都大有裨益。
因此我虽着急他的身体,却也实在无奈。起初还差人送着一碗碗的补品汤水,后来索性不去管他,专心料理日常杂事。
「近来溪才人倒是分外安静……」
这日,我正独自边胡思乱想着边拿着笔乱画,忽被门外太监的通传声打断了思绪:
「娘娘,贤王妃求见。」
我一愣,好端端的,苏锦画又来做什么?
我向侍笔的捧云点了点头,她替我应道:「请进来。」
怎么圆润了这么多?
看到苏锦画的第一眼,我着实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从前她是出了名的对自己体态要求严格,每过几日便要细细比量,生怕腰身宽了分毫,如今怎突然成了这般模样?贤王府的厨子当真这样好吗?
尽管如此,我仍表现出丝毫未发觉的模样,循常例受了礼、赐了座。
「王妃从慈宁宫来,本宫久不见贵太妃,太妃近来可否安好?」
「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
我微笑着听她答了话,接着便没了下文。我们面面相觑,在安静中尴尬了几秒后,苏锦画打破了沉默:
「托神佛庇佑,嫔妾有喜了。」
我不知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脑海中混乱不堪,一时语塞。
苏锦画怀了贤王的孩子?苏锦画这么快就要当母亲了?难道她和贤王的关系果真若外界所认为的那般亲密?贤王有世子了,那萧邈之会不会有挫败感?如果贤王有了继承人,朝臣会有何反响?
「恭喜啊。」
我木木地回答着。
她却低下头,浅浅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另有他意,而后轻轻将右手置于小腹,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我。
「皇后娘娘,嫔妾与您自小一同长大,虽然近些年有了隔阂,可嫔妾始终把您当好姐妹看待。嫔妾今日愿与娘娘坦诚相待,希望娘娘也能如此。」
我不作声点了点头。他们夫妻都是少有的人精,说话向来半真半假令人捉摸不透,如今一副投诚的模样,安知有几分可信?
她看我将信将疑,轻叹一口,站起身来,在门口张望片刻,阖上了门。
「常思妹妹,你爱陛下吗?」
我闻言皱了皱眉。记忆中的苏锦画样样出众,事事要强,如今自从做了这王妃,不过才过了短短一年,倒真是只剩下一副「模范夫人」的空壳,时时处处以夫君为先,无趣得紧。
「我从十三岁便对逸之一见倾心,嫁与他是我此生首要幸运的事。小时我方方面面都要争先,如今所求的,却不过是能与他有平稳安然的一生罢了。」
等不到我回应,她便自顾自说着:「我一早明白逸之心有宏图之志,只是如今方才发觉他所处境地,却已是为时已晚。他也许从不关心,我所求的,只是他平安。我宁可他郁郁不得志,甚至做个匹夫庸庸碌碌过此生,唯愿他能远离刀口舔血的日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透着几分哀伤。
趁着她低头的空当,我向她看去,仔细审视着这位多年的故交。
「我今日来,只有一个目的。」
苏锦画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行了个大礼。
「看在多年交情,锦画求娘娘,若来日逸之犯了什么错,娘娘定要劝陛下,无论如何留他性命。锦画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如今还不知道有这个孩子。若将来哪一日情势所迫,娘娘可以以此逼迫他就范。贵太妃求外孙心切,不会容他拒绝。」
「你不怕他恨你这般背叛?」
我踟蹰着问道。
「也许会吧。」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垂眸又抚了抚小腹,「我只是不愿再看着他被自己的执念所困,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只要能拉他回头,他恨我又怎样呢?」
「我知道了。」
虽然并未得到明确的承诺,苏锦画的眼神中却闪着如释重负的点点泪光。
「谢娘娘。」
只是见过苏锦画后,连续几晚我都未能成眠。
苏锦画真是一个甩包袱的好手,这样轻松便把保全贤王的担子交给我,连交换条件都不屑一提,仅仅用「当年情谊」便要我做这样的承诺。如今连萧邈之这个几日不见的老贼前途如何我都日日忧思,还要再添上个贤王?
几日后的清晨,我顶着乌青的双眼,打着呵欠坐在梳妆台前,随手挑拣着妆奁里的发钗。
揽星手持一托盘走了进来,上有一摞整齐叠好的布料。我瞟了一眼,伸手随意翻了翻,见其满缀珍珠与各色宝石,花样绣纹繁复,衣料挺括,便问道:「这是做什么?」
「回娘娘,这是内务府送来的祭天要穿的礼服。」
我下意识捂上嘴:「天——」
揽星先是疑惑,看到我的神情后瞪大了眼睛,随后试探着问:「娘娘,您不会忘记了吧?」
我闭着眼睛拼命点头,想必此刻表情也是痛苦无比。
完了完了完了,祭天这般关乎国运的大事被我这样疏漏,萧邈之倘若知晓,定会用他手中当年太祖斩龙的宝剑把我头发剃个干净。
此时又跟着走进另一个手捧木匣的侍女。揽星示意她将匣子放在一旁,接着打开盒盖,露出其中饰满珠翠的金冠。
这样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宝贝让我精神一振,我小心翼翼将其托起,一边自我安慰道:「无妨,好在这次本宫只需到场即可。近来事务繁杂,忙则多错,本宫一时疏忽,想来陛下不会因此责罚……」
「娘娘。」
揽星语气中透着担忧。
「还是奴婢来拿吧,您手抖得太厉害了……」
我悻悻将其放下,垂头坐在一旁。
阿弥陀佛,希望萧邈之能忙到无暇与我计较。
祭天大典前夜,我花了许久工夫盯着那件华贵的冕服算着这样一件衣服要花去多少流水,捧云不知何时悄然到了我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娘娘,这是老爷派人递进来的。」
我诧异地接过,待捧云退避一旁,才将其打开。
「明日大典千万保重自身。」
心中重重一沉,我只觉手脚忽然一阵冰凉,强作镇定地将信笺靠近烛火点燃。在火光灼灼中,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不成……萧邈之重视此次祭天并非为了得民心,而是要以此机会对付贤王?